第122章 青宮變
羲九歌沒有回頭,從鏡面中暗暗打量來人。
自從姬少虞和常雎「失蹤」,羲九歌就搬回崑崙,再沒有踏足過玄帝領域,由此陰差陽錯躲過了玄宮那場大清洗。這樣算算,她已經有十二年沒有見過他了。
沒想到再一見面,她已不再是玄帝太子妃,他卻成了新的玄帝。
羲九歌早就知道他容貌長得好,光羲九歌知道的,就有六七位神族小姐看不上魔族卻又實在喜歡他的臉,暗暗示好,被他用各種理由拒絕了。有的神族小姐因此惱羞成怒,有的引來了對方兄弟及追求者。總而言之,他過去在雍天宮遭受的苦難,一半是替常雎擋災,另一半是因為他的臉。
但彷彿今日,羲九歌才真正意識到他長得好。這可能是羲九歌第一次認真打量他,他劍眉星目,鼻樑高窄,嘴唇纖薄,是很薄情的長相,可是他皮膚冷白,有一種玉一般的光澤,霎間將這種薄情合理化了。
山巔的孤月,寒江的白雪,再冷淡無情都讓人覺得正常。
單看這張臉,簡直比崑崙最清心寡欲的金仙還要有仙氣,實在很難想象,這是一個魔族。
神、仙、魔地位天差地別,其實力量區別並不大,他們是以血統強行分類的。
盤古開天闢地后,經歷了漫長的演化,天地終於穩定下來,分天、地、人三界。神族和仙族生活在天上,稱天界;人族、妖族生活在九州大陸,稱人界;鬼族生活在地下,稱地界,也叫冥界。
鬼是由神、仙、人死後魂魄所化,在冥界短暫停留,由冥帝的安排后再入輪迴投胎。而妖由動物修鍊成人形,乃是逆天而行,所以死後沒有魂魄,肉身死亡便是永遠消亡。
三界中人界生靈最多,但天界最為富饒。天界神、仙共存,神是天生的,那些古老的神族相互聯姻,生出龐大的後裔分支;而仙是由凡人修鍊而成,人的相貌、軀體都和神一樣,卻體弱而短壽。人要想長生,便要禁慾;要想逍遙,便要修鍊。最後能飛升成仙的,基本都成了冰雕。
所以神縱情享樂,仙卻斷絕七情六慾。因為沒有慾望,所以看起來才能清瘦修長,仙氣飄飄;同樣沒有慾望,看似無欲無求的仙人動起真格來,可比神族危險多了。
神、仙的來歷截然不同,在天界也各有陣營。神大多歸屬五方天帝,分屬東、南、西、北、中天庭,尊卑生來註定。而仙皆是靠自己修鍊飛升的,依據他們飛升時的道場,可以分為西方西王母道場,和東方東皇太一道場。總結起來,如今的天界便是五帝共治,神仙對立。
但世界上不是只有神仙人妖鬼,除此之外,還有魔族。魔和神一樣,都是天生的,他們的力量來源於血脈,父母是神族,子女便是神族,父母是魔族,那孩子生下來就要忍受三界對魔族的惡意。
魔族也生活在人界,但遠離凡人王國,而是被關在九州之外的大陸碎片上。那個地方沒有日照,陰冷貧瘠,流放著世間所有的罪惡與污垢,是三界所有人提到就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不願意承認這也是人界,故而都是直接將他們叫為魔界。
魔界雖然荒涼,但能在那種地方活下來的,各個都是怪物。神魔之間的仇恨可以追溯到上古,誰是誰非如今已無法定論,但神魔的衝突從未平息過。哪怕五帝聯手將魔族驅出九州,把他們關在九州大陸外的碎片上,限制一切靈力和資源,依然無法根除魔族。
天界、魔界摩擦多年,雙方終於達成短暫的和平,天界允諾不再發兵攻打魔界,但作為條件,魔界要送繼承人到天界為質。
這個人,就選定了常雎。帝寒光陪著常雎一起來天庭,他們兩個魔族,這才在天界住了一千年。
羲九歌想,要是五方天帝知道帝寒光是玄帝的私生子,恐怕無論如何不會允許帝寒光活著進入天界。
羲九歌覺得帝寒光這個人實在很有意思,血統一半神一半魔,氣質卻像仙人一樣無情無欲,如此割裂,卻又如此統一。
羲九歌往常見他,他都穿著寬袍廣袖,唇邊始終掛著淺笑,遇到任何人都主動讓路,不爭不搶,無害極了。而現在,他換上了修身勁裝,手臂、腰腹裹著銀色戰甲,背系白色披風,曾經那股溫潤感蕩然無存,而變得鋒利修長,銳氣逼人。
像一柄雪色的劍,看著冰清玉潔,但取人性命時,美麗的刀刃上連一絲血都不會掛。
羲九歌仔細打量他時,帝寒光也徐徐走近。他彎腰,手指撫上羲九歌的耳垂,像最熟稔的情人一樣拈住她的耳璫,輕柔取下。
帝寒光靠近時羲九歌的脊背繃緊了,但她轉念想到,西王母、九天玄女、眾多金仙此刻都坐鎮昆崙山,他依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的寢殿內。既然如此,兩人距離遠與近,他對她刀劍相向還是替她拆卸耳飾,又有什麼區別呢?
羲九歌沒有躲,他身上還帶著戰場上的血腥味,這雙手可能不久前才擰斷了某位神族的脖子,而現在他卻俯身,近乎抵著她的脖頸,為她做一些夫妻閨房中才能做的事。
一半刻著日、一半雕成月的耳環被放在梳妝台上,金勾觸碰玉質,發出細微的清響。他幫她取下耳璫后,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她身後,輕笑道:「我第一次見神女就覺得很熟悉。果然,神女沒有讓我失望。」
羲九歌挑挑眉,沒聽懂他的話。但在這種場合,適當敘敘舊總沒有壞處。羲九歌也笑著說道:「我們第一次相見應當在玄宮吧。那日你們隨著議和隊伍抵達天界,黃帝精力不濟,由玄帝代為接待。我正好在玄宮,有幸見到了你和質女。」
羲九歌不是很想尊稱他為天帝,但又不敢輕舉妄動,便含含糊糊稱他為「你」。帝寒光彷彿完全不在意,她用你我相稱,他看起來反而更高興了。
但面前人是個瘋子,不能以常理推測,羲九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覺。或許,這個瘋子生氣的方式,就是表現的很高興呢?
帝寒光挑起一縷羲九歌的長發,緩緩從掌心滑過,似嘆非嘆道:「難為神女還記得。神女只往這裡瞥來一眼,我還以為,神女壓根沒有看到我呢。」
羲九歌沒料到他竟然記得這麼清楚,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她只是笑了笑,不作表態。
其實她立即就注意到帝寒光了,她朝魔界隊伍望去,就是在看帝寒光。
他長得,和她想象中的魔族不太一樣。
羲九歌道:「今日是我婚禮,我本該親自送去請帖,但如今我和玄宮關係微妙,實在不好往北天庭遞帖子,望海涵。」
「哪裡。」帝寒光握著她的一縷頭髮,在指尖緩慢把玩,「深夜造訪,是我失禮才對。」
「不知閣下有何貴幹?」
夜深人靜,紅影重重,如果沒有發生意外,現在本該是羲九歌的洞房夜。然而此刻卻是另一個完全無關的男子出現在她婚房,為她卸耳璫,梳頭髮。兩人立場對立,地位懸殊,在今日之前一共只說過三句話,但現在,他們卻能親切友好地客套,也屬實離奇。
綢緞一般的黑髮從指尖繞過,帝寒光語氣溫和得體,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據說有太陽照射的地方,神女便不可戰勝。我久仰神女大名,只好等太陽完全落山後再來了。」
羲九歌一直端正坐在梳妝鏡前,淺笑盈盈地和他說話,一如在天界最盛大的宴會上招待客人。但帝寒光說完這句后,羲九歌笑容微微收斂,她側身,抽回自己的頭髮,抬眸看向帝寒光:「無稽之談而已。別人隨便傳傳就算了,玄帝陛下法力深不可測,怎麼會信這種話?夜深了,重華宮不方便留客,不知陛下今日來到底想做什麼?」
她對他的稱呼換成了玄帝。這是一個微含惡意的叫法,看帝寒光對自己父親、兄長的所作所為,顯然,他非常憎惡玄天庭,可是羲九歌偏偏這樣叫他。帝寒光的話明顯在暗諷,他能在她毫無所覺的情況下逼到這麼近,卻還說羲九歌不可戰勝,這不是在諷刺她嗎?
他先露刀劍,羲九歌何必還藏著掖著。
帝寒光也笑了笑,似真似假地說:「神女誤會了。我是遠遠看到了西天的祥瑞之光,覺得美麗極了,實在忍不住,才想來崑崙近距離欣賞。」
還在虛情假意,羲九歌也陪著他作態道:「那陛下來的太晚了,婚禮已經結束。不如,我將樂隊叫進來,讓他們再為陛下奏一曲鳳凰歌?」
「那倒不必。」帝寒光看著她笑道,「最美麗的歌,我已經看到了。」
羲九歌眼神微冷,她就是再遲鈍,也感覺到帝寒光言語間的冒犯了。她突然失去了耐心,沒有興緻再和他兜圈子,冷下臉說道:「玄帝陛下,孤男寡女,深夜共處一室不妥。你到底來做什麼?」
帝寒光聞言失笑,他俯身,手掌撐在後方的梳妝台上,氣息霎間逼近,像是將羲九歌圈在他的陰影下:「明凈神女,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覺得我來做什麼?」
羲九歌的臉色微微變了。之前在雍天宮相見時,帝寒光一直表現的君子如玉、清冷無爭,不理會任何神女、仙女的示好。羲九歌先入為主,認為帝寒光對常雎一往情深,守身如玉,不會碰其他女人。所以他深夜出現在她寢殿,她想過他可能來殺她、劫持她、威脅她,唯獨沒想過他會做這種事。
羲九歌臉色還算沉著,手藏在長袖中,暗暗掐了一個傳訊訣。然而,沒有任何事發生,帝寒光像是知道她在做什麼,卻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含笑望著她,目光似是縱容。
但羲九歌卻被這種態度激怒了。她一次傳信不成后就徹底放棄,手指沒有鬆開,隱隱露出召喚太陽神火的架勢:「玄帝陛下被兄長搶走了心上人,惱羞成怒,這就來折辱我?」
帝寒光仔細打量著羲九歌的妝容,伸手,輕輕觸上她的嘴唇:「神女今日極美,但這個唇色卻不適合你。」
帝寒光動作時,一絲亮光倏地劃過,但羲九歌的手卻停在帝寒光腹前,再無法前進一步。他明明剛才還半撐著梳妝台,卻能及時抽手攔住羲九歌的偷襲,動作之快,羲九歌甚至無法看清。
帝寒光完全不在意她手中足以焚毀一切的太陽神火,依然專註於剛才想做的事情,指尖按上她的嘴唇,輕柔地將口脂擦掉。
羲九歌天生親近火,而他卻是寒屬性法力,連指尖都是冰涼的,落在唇上有一種玉的觸感。
現在太陽已經落山,羲九歌的神力大打折扣,但是沒關係,她還學過崑崙仙術。羲九歌切換成仙法,手心倏忽凝出荊棘,飛快朝帝寒光腹部刺去。
但神兵都砍不斷的荊棘在靠近他戰甲的時候自動被凍成冰塊,隨即碎成一段段的。帝寒光心中嘆息,他本來不想表現得太咄咄逼人,但她如此暴躁,他只能失禮了。
帝寒光放出威壓,一股寒冥之氣瞬間籠住羲九歌經脈,壓得她無法行動。羲九歌屬火,靠近寒冷本能不適,但帝寒光只是用法力壓住她的動作,並沒有傷害她的經脈。羲九歌除了不能動,並沒有其他不舒服。
但不能行動,已經是最大的不舒服了。羲九歌緊盯著他,冷冷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幫神女換個口脂顏色。」他神情溫柔,面帶笑意,但話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陰冷幽深,「神女今日大婚,我卻來晚了。幸好趕上了花燭夜,神女今日極美,但有些地方,我卻不太喜歡。」
羲九歌心想又不是你的婚禮,你喜不喜歡有什麼用?但羲九歌三次試探失敗,信送不出去,正面打鬥也不可取,她很快調整了計劃,不再嘗試無用功,而是保留實力,伺機而動。
於是羲九歌收起攻擊的動作,當真由著帝寒光為她塗口脂。羲九歌是被人服侍慣了的,就算是天帝為她彎腰,她也坦然受之。帝寒光為她細細勾唇,羲九歌拿起鏡子,左右看了看,嫌棄道:「嘴角沒塗好。」
帝寒光微微挑眉,顯然很意外:「哪裡?」
羲九歌指向右唇角,帝寒光湊近看了看,點頭認錯:「確實,有一段唇線沒塗整齊。我這就為神女重畫。」
「不用了。」羲九歌止住他拿唇筆的手,去梳妝台上找濕帕子,說,「本來就要卸妝了。」
羲九歌一時竟沒翻到,帝寒光取出一方乾淨的帕子,用法力浸濕,輕輕蹭上羲九歌嘴唇。羲九歌從容接受,當真把帝寒光當一個服侍的人,指揮他拆下自己剩餘的髮飾。
帝寒光也好脾性的很,從頭到尾沒露出一絲不快,柔和地幫羲九歌放下長發。兩個不久前還劍拔弩張的人,此刻卻像閨房夫妻一樣畫眉梳發。
羲九歌看似不在意,其實一直從鏡中觀察他。她越看心裡越冷,她故意把他當侍從使喚,彷彿他還是一個寄人籬下的魔界質子,然而帝寒光臉上卻沒有絲毫不悅,全程滴水不漏。如此城府,難怪在天界裝了一千年,都無人看破他的偽裝。
羲九歌散開頭髮,卸除妝容,露出真正的五官。她素顏不及上妝精緻,但色澤清透,輪廓優美,比盛妝更添一絲嬌艷。
羲九歌將長發梳通,隨意撩到身後,長發像流水一樣從她肩上滑過,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慵懶柔美。羲九歌放下玉梳,道:「玄帝陛下,夜深了,我要睡了。你到底有何來意,麻煩直說。」
帝寒光站在她身後,認真地注視著她。這麼惹人遐想的話,由她說出來卻理所當然。那雙眼睛千種風情,勾魂攝魄,裡面卻空空如也,彷彿所有悸動遐思都只是凡夫俗子妄想,神女不會有任何動容。
當真是神女無情。她這副冷情的性子,不知道逼瘋了多少愛慕者。雍天宮那麼多人為她痴狂,她卻始終不動於心,真是殘忍。
帝寒光一寸寸描摹她的眼睛,不期然想起她站在陽光下,眼眸中金彩流溢、光芒萬丈的模樣。帝寒光有些分心,漫不經心道:「神女,來意我早就說過了。聽說今日婚禮上新郎棄神女而去,總不能讓神女新婚夜獨守空房,我便來了。」
羲九歌點點頭,問:「你是想挾持我,明日威脅白帝和西王母?」
帝寒光嘆氣:「神女怎麼總是把人往壞處想。萬一我只是覬覦神女美色呢?」
「崑崙是仙道,不輕易涉足神族內鬥。我哥哥雖然是西方白帝,但他是東夷神族,而你們是華族,你們相互廝殺他只會樂見其成,你用我來威脅他,委實多此一舉。」
「是嗎?那為何當年涿鹿之戰,西王母和東夷神族卻鼎力幫助軒轅氏?」
羲九歌挑挑眉,輕輕歪頭道:「你該不會是想替母族報仇吧?」
「魔族從未善待於我,我為何要替他們報仇?」帝寒光挑起羲九歌的一縷黑髮,緩慢在手心摩挲,「我之所為,皆是我所求。神女剛才說,我用你來威脅白帝是多此一舉,我同意神女的看法,但,並不是因為華族。若我娶了神女,白帝、西王母天然就要站在我這邊,我為何要自斷生路,得罪白帝和崑崙呢?」
羲九歌感覺到一絲棘手了。最可怕的事不是遇到了瘋批,而是這個瘋子有理智,清醒地做著一些瘋狂的事。
難以想象,這是一個在雍天宮出了名冰清玉潔、君子謙謙的人說出來的。他莫非演戲太久,所以才壓抑變態了?
同為有病之人,羲九歌完全能理解一個瘋子偏執起來是多麼可怕。求救信發不出去,動手也打不過,或許等天亮后太陽升起,她的神力有陽光加持后可以放手一搏,但是等天亮,該發生的事也都發生了,再拼也沒什麼用。
羲九歌在兩個選項中斟酌了一會,最終決定賭一把。她抬眸,主動說:「天帝陛下,我們做個交易吧。」
陰影下無人,唯有一柄尖刀釘在船艙上。姬高辛跟過來,看到這一幕鬆了口氣:「我就說,船上怎麼可能有刺客。明凈神女,你可能太緊張了。」
羲九歌盯著深深刺入木縫的刀柄不語。羲九歌出手,刀怎麼可能只是釘在柱上呢?刀鋒上的力道,已足夠把整條船都削成兩半了。
而現在它卻可笑地釘在木頭中,只能說明有人接住了它,故意將它插在此處,然後大搖大擺地離開。這麼近的距離,他們卻一點聲音都沒聽到,可見這個人的身法相當不凡啊。
人最不經念叨,羲九歌想法剛落,一陣明顯的腳步聲就從後方傳來。黎寒光走過船艙,看到羲九歌和姬高辛站在黑暗裡,詫異問:「神女,金天王子,你們怎麼站在這裡?」
隨後,他才看到柱子上的刀片,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羲九歌靜靜看著他,裝,再裝。姬高辛也覺得羲九歌太疑神疑鬼了,他攤攤手,說:「沒什麼,虛驚一場,是個誤會。」
黎寒光聽到姬高辛的話鬆了口氣,笑道:「原來是個誤會,我還以為有刺客呢。」
羲九歌勾唇笑了笑,伸手握住刀柄,猛然將刀拔出:「是啊,我也以為是刺客呢。」
這柄刀尖銳細長,看著就鋒利,握在羲九歌纖細的手指中十分不相稱,很是讓人擔心她將自己割傷。羲九歌卻毫無把玩危險品的自覺,她用帕子仔細把刀擦拭乾凈,連刀柄都不放過,隨後一臉平靜地收入袖中。
黎寒光注意到羲九歌特意擦拭了刀柄,唇邊笑意更深。姬高辛近距離看著羲九歌擦拭刀具,後知後覺感覺到害怕。
這柄刀一看就是名兵利器,恐怕殺神也不在話下。剛才羲九歌扔出尖刀時,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如果羲九歌並不是向刺客的方位投,而是朝著他,他能躲開嗎?
姬高辛僅想著就驚出一身冷汗。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其他人,姬少虞和常雎從另一邊走出來,兩撥人看到對方,彼此都愣了愣。
羲九歌看到姬少虞竟然和常雎單獨待在一起,眼神微冷;常雎沒預料會撞到黎寒光,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躲開他的視線。而姬少虞看到羲九歌和黎寒光,臉色也不太好。
他並沒有懷疑姬高辛。在他眼裡姬高辛是他的堂兄,畢竟是一家人,不會做對不起他的事。而那個魔子,就十分不好說了。
姬高辛心裡有鬼,被姬少虞撞見后十分謹慎,不肯輕易說話。一時五人誰都沒有開口,姬寧姒帶著人找過來時,看到他們五人對峙一樣站著,奇怪問:「你們在做什麼?」
姬高辛見是姬寧姒,長鬆了口氣:「寧姒,你們棋下完了?」
「哥哥不在,西陵桑不肯讓我,再下也無趣。」姬寧姒搖著扇子靠到姬高辛身邊,眼睛晃悠悠從黎寒光身上掃過,掩面笑道,「還是另外找些好玩的事情吧。」
黎寒光面上含笑,心裡已膈應極了。他不動聲色避開姬寧姒的視線範圍,無意道:「溯月曇好像開了。」
「什麼?」姬寧姒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再也顧不得盯著黎寒光了。其他人聽到聲音,也紛紛走過來:「溯月曇開花了?」
甲板上人來人往,霎間熱鬧起來。黎寒光故意落到最後,借著陰影遮掩打量人群。
這種時候,誰跟著誰,誰靠近誰,實在有意思極了。很多足以左右天界局勢的大事件,就是從這些小事上顯露端倪的。
比如姬少虞假借看花自然而然走到羲九歌身邊,姬高辛那麼多空位不去,非要往羲九歌所在的方位靠。西陵桑都已經站好了,看到姬高辛離開,她也跟了過去。隨後,姜榆罔也無意走來了,祝英像門神一樣,亦步亦趨杵在姜榆罔身後。
黎寒光輕輕哂笑,他上一世忙著修鍊,沒在意雍天宮的男女關係。今日一看,分明精彩的很。
黎寒光若有所思,常雎灰溜溜走到黎寒光身後,沖著他吐了吐舌頭:「寒光哥哥。」
常雎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在小心揣摩黎寒光的臉色。黎寒光始終溫柔含笑,一點都看不出凶,他輕聲問:「你今夜似乎單獨和玄帝太子待了很久。你們說什麼了?」
「沒什麼。」黎寒光越溫和,常雎心底越虛,她眼光躲閃,含糊道,「我們只是在聊這個地方的來歷。寒光哥哥,你知道嗎,據說這裡是盤古的肺腑所化。三界從未有一萬年才開花的植株,所以有傳言說,溯月曇是汲取了日月精華和盤古氣血所生靈物,如果見到溯月花開,那就能得到盤古殘留的神識保佑,可以和心上人終成眷屬,生生世世不分離!」
常雎那些手段在黎寒光看來無異於兒戲,他並沒有在意她的小心思,反而被最後一句吸引。
生生世世不分離……黎寒光輕笑一聲,道:「原來如此。」
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忍著不耐煩來參加姬寧姒的宴會嗎?她就這麼在意姬少虞,不光這輩子,甚至要期許生生世世?
常雎莫名覺得現在的黎寒光很可怕,哪怕他清艷的眉眼噙著笑,看著實在美好極了。常雎小聲問:「寒光哥哥,你在說什麼?」
「沒事。」黎寒光垂眸對常雎笑了笑,道,「溯月曇開了,去看花吧。」
常雎鬆了口氣,忙不迭跑向船邊。月色下,碧浪隨風搖曳,分不清哪一朵溯月曇先開放,只能看到一層銀輝從黑暗中翻湧,所到之處曇花爭相舒展花瓣,眨眼間漫山遍野都是朦朧的白。
溯月曇根莖纖細,花瓣潔白,重重疊疊花瓣堆在一起,聖潔的像一場夢。月光下草叢晦如深海,朵朵溯月曇浮在碧波上,隨著風細細起伏,和湖水中的碎光連成一片,一時都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花。
船上的人看慣了大場面,驟然見到此景都齊齊失語。過了一會,西陵桑像是不忍驚擾這場夢,輕聲開口:「真美。」
這場宴會是姬寧姒主辦,她覺得頗有面子,自得笑道:「溯月曇一萬年才開一次,我們來到此處,萬頃花海便恰好盛放。說不定我們之中有哪對有情人被盤古尊神認可,這才降下異象賜福呢。」
羲九歌聽到,覺得姬寧姒屬實想太多。分明是溯月曇喜陰,現在月華最盛,所以才開放了。然而她無意回頭,發現其他女子一臉嬌羞,剩下那幾個男子看似不在意,表情卻很耐人尋味。
羲九歌細細吸了口氣,不是吧,他們竟然真的信?
有些時候她真的懷疑,到底是她不正常,還是這世上其他人不正常。
羲九歌無法理解,只能轉過頭,繼續看岸邊的花。羲九歌看湖上風景,姬少虞悄悄回頭看羲九歌。
她單手搭著圍欄,夜風從湖面吹來,掀亂了她背後長發,她隨意壓住碎發,目光始終望著前方花海,沉靜又安穩。
姬少虞也知道姬寧姒的話純屬臆想,可他忍不住希冀,萬一溯月曇的傳說是真的,他們見到了花開,是不是就能相伴一生?
要是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大概除了羲九歌,其餘人都覺得花前月下不能辜負,不知道是誰提議上岸賞花,很快眾人一致同意,船隻轉向,悠悠朝岸邊靠去。
畫船靠岸,大家興緻勃勃下船,羲九歌反倒落在最後。她今日的裙子十分繁複,站著時莊重盛大,下樓梯時就有些麻煩了。
她注意著腳下的路,沒留意身後的裙擺委頓在階上。哪怕金天王府的船保養得再好,木板上也少不了灰塵,太陽金烏高昂著頭顱,和地板實在格格不入。
羲九歌忽然覺得身後一松,她回頭,發現黎寒光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他提起她的裙擺,慢慢走在她側後方,道:「神女今日極美,這麼漂亮的裙子,可不能弄髒了。」
羲九歌刻意落在後面,又走得慢,導致如今樓梯上只剩下他們兩人。黎寒光也不急,兩人踩著同樣的步調,腳步聲落在木階上,恍如一人。
羲九歌一剎間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這裡不怕被人聽到,她便敞開了說:「少司幽有這般心思,想來很會討女人喜歡。商金郡主剛才還在前面找你,你怎麼落到這裡了?」
一段樓梯走完,羲九歌率先走過轉角,月亮從天窗中飛快掠過,映在她的側臉上,潔白勝雪。黎寒光落後她一步,身體留在黑暗中,唯獨一雙手拎著她的裙擺,被月光照得骨節分明:「神女,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羲九歌走下一階樓梯,回頭,臉頰微微歪著,眼波流轉,笑意如勾,神情既天真又殘忍:「當真聽不懂?」
黎寒光知道,他要是和羲九歌裝腔作勢,羲九歌是真的敢動手。他立刻收起那副無辜模樣,誠實說:「神女莫要取笑我,商金郡主……身份尊貴,這等榮幸恐怕輪不到我。」
黎寒光說完,頓了頓:「當然,若神女喜歡,我便是萬死不辭。」
羲九歌走在前面,從背後看脖頸纖白,美感驚人:「你剛剛說商金郡主身份尊貴,你不敢招惹,卻敢招惹我。你是覺得我身份不及她?」
黎寒光一下子沒說出話來,他停了會,真心道:「神女,有些時候,我著實理解不了你的邏輯。」
「你還覺得我胡言亂語,荒謬愚蠢?」
黎寒光挑挑眉,跟在後方,毫不避諱地盯著她的背影:「神女,你似乎對我有很深的成見。」
「我和金天王子就站在十步之外,卻有人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來去自如,換成你,你會不會對這個人有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