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外面的雪更大了,飯館里的人比平時少多了,盛老爺子看了看漸漸涼了的菜,收了兩個還有肉的菜底熱了熱,裝在塑料盒裡讓小馮他們送去給了路對面那對賣烤地瓜的老夫妻。
他自己則頂著風雪走出門,門口掛著的燈調得更亮了。
有匆匆路過的行人看見了他,連忙說:
「盛大爺,還有菜么?」
「有啊有啊,菜不齊全了,八塊錢隨便吃,你要是個小姑娘我就只收六塊了。」
行人連忙跟著他進了店裡,顧不上交錢,先灌了自己一碗熱湯。
「幸好你們家店還開著,菜場都關了,我這兒餓得心都慌了。」
「別慌別慌,我們家店開著,有錢沒錢只管進,慌什麼?」
老人笑呵呵地給他拿了盤子筷子。
又進了廚房。
不一會兒又端了熱騰騰的炒豆芽出來。
那個人坐下吃得狼吞虎咽,盛老爺子轉悠了一圈兒,又坐回到了陸老頭兒的面前。
陸鶴原面前有個茶壺有個杯子,都是盛永清給他安排的。
摸著茶杯,陸鶴原苦笑:
「我從前有苦有樂,都是畫在畫里,可是這份疼啊,我畫不出來。」
就像宋文娟和陸望山的憤怒一樣。
兩個老頭兒面前堆著小山似的蒜瓣兒,被燈光照得胖熒熒的。
盛永清看著那些蒜,說:「嗯……確實挺難。」
「我遇到米麗雅的時候,國內正是鬧得最凶的時候,說實話,我那時候真的沒想過我還能回來。」陸鶴原一聲長嘆,他在藝術上的造詣極深,卻缺乏對人情緒的感知,就像他的導師說過的那樣,他要走很遠的地方,見過很多人,才能彌補自己認知上的不足。他確實是那麼做的,可他走過了無數地方,見過無數人,卻在時代的動蕩中失去故鄉。
一次,又一次。
盛永清點點頭,又給他續了水。
陸鶴原喝了一口水:「我真的沒想過……沒想過……」
「你沒想過宋文娟會等你二十多年,還是沒想過?還是不在乎?還是覺得自己也的有苦衷的?」女人的聲音堅實有力,像是一團冰砸在了陸鶴原的心上。
他抬起頭,看見了羅月正在桌子邊伸出手。
陸鶴原往回縮了下,才看見她是要把蒜拿走。
收了蒜,羅月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鶴原:
「你去過很多地方,出國,坐飛機,什麼莫斯科,什麼明斯克,什麼貝爾格萊德……天大地大,你都能去,可是宋文娟,她無處可去。」
相似輪廓的眼睛在年輕的盛羅臉上就是難以遮掩的鋒芒,到了羅月的臉上,卻成了冷靜的審視。
她用這樣的眼睛看著陸鶴原。
「無處可去的女人,只能選擇讓自己成為一個男人眼裡的符號。戲文里的薛寶釧是這樣,在凌城等了二十多年的宋文娟也是這樣,彷彿得到了你的陪伴的米麗雅也是這樣,如果那個叫南琴的年輕人不是有路可走,她也會變成這樣。這個世界給予女人的符號很吝嗇,只有兩種,一種是牌坊,上面寫著『堅毅的母親』、『忠貞的妻子』,一種就很下作了,瘋子或者婊|子。面對一個讓自己等了二十多年困了二十多年卻另有家庭的男人,宋文娟為了孩子著想,大概是想在你心裡立個牌坊的,可她早就瘋了,她撐不住那個牌坊了。你呢,反而被嚇到了。」
六十多歲的女大廚在這一刻凜冽得像是一把新打磨出的刀。
「你們家一直在製造這樣的女人,你卻不知道該如何反省,這才是最可怕的。你們家世世代代在傷害最脆弱的那個人,女人或者孩子,女人衰老死去,孩子卻只能長大,悲劇就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陸鶴原呆坐在椅子上,他看著羅月,彷彿喪失了語言能力。
無數的色塊在他的面前被打碎重組,他卻找不到該安放它們的位置。
羅月也沒想讓他回答什麼,說完,她嘆了口氣:「你天天說自己是有價值的,你想過嗎?如果你和宋文娟倒個個兒,你是那個妻子,她是那個遠走的丈夫,就算你再有才華,你也不會有現在的價值。」
說完了話的羅大廚回了廚房。
兩個小幫工吞了吞口水,全部跟在後面跑去後面洗碗。
後門打開,頭頂一撮雪的貓老大抖著毛兒進來,「喵」地叫了一聲。
羅月看看它,蹲下來,從涼了的骨頭上撕了兩條瘦肉下來。
貓老大小鼻子像是個探測儀,跟著她的手晃來晃去,成功叼到了肉,輕手輕腳又氣勢十足地走到了某張空桌子的下面。
貓「啪嘰啪嘰」吃肉的聲音在安靜的小飯館兒里格外清楚。
陸鶴原機械地把手伸進裝了蒜的塑料袋,卻只抓到了一把蒜皮。
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