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又初見:一

第120章 又初見:一

她聽到了一道聲音,一道夾在嘈雜談話聲中,年邁的惋惜聲。

她感受到了風,即便她看不見,可她依舊能從那微妙的風裡感受到陽光的炙熱,感受到空中漂浮的腐爛氣味,還有那一股子淡淡的葯香。

有人觸碰了她的手臂,粗糲的指腹壓在了她的手腕處聽她的脈搏,還有人撥開了她的眼皮,沉重睏倦的眼睛終於窺得一絲光明。

當是夏季,陽光果然很刺眼,幾圈金光落在了眼前之人的身上,隨著他的動作而晃動。她的視線從模糊變得清晰,一縷夾雜著白髮的髮絲吹到眼前,她終於看見了那個人的輪廓。

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微微佝著背,單膝跪在她的身邊,幫她撥開厚重的襁褓,又替她擦去臉上的汗漬,聲音朦朦朧朧,似從遠方傳來。

他道:「可憐的孩子,居然還活著,真是個奇迹。」

她竟然……還活著嗎?

周圍人聲傳來,一道又一道,像是要衝破某種隔閡傳到她的身邊,而她四肢百骸都劇烈地疼痛,疼到她不得不發出痛呼,卻發現自己的嗓子早已啞了,一聲也叫不出。

「別管她了,這世道還有人能將這麼小的孩子養活的嗎?」

「她爹娘都不要她了,把她丟在這兒擺明了要她自生自滅的。何大夫,你心善也別給自己找麻煩,如今飯也吃不飽的,多她一張嘴便少你半條命呢!」

「誰知道這孩子是不是生了什麼不治之症,我聽說隔壁鎮子里出疫病了,說不定這就是隔壁鎮子里路過咱們這兒,丟到城牆底下的。」

「快走快走。」

一聲聲,一道道,彷彿離她很遠,可她卻清晰的記得這些聲音,好像曾出現於她的生命中……究竟是在何時何地?

有人將她輕輕抱起,她的眼睛也不再直面太陽,視線跟著光芒晃動,見到了幾條翠柳,也見到了天空飛過的幾隻鳥雀。城牆底下有一塊庇蔭的地方,她被人抱到了那兒吹風解暑,將她抱在懷裡的人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逐漸清晰。

沙啞的孩童哭聲停止,她也終於看清了那個人。

何桑。

是比她記憶中還要再年輕一些的模樣。

她突然想起了許多事,想起了她的由來,想起了為何會與何桑認識,也想起了與何桑相遇的那一年,她兩歲不到,是炎暑盛夏,被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不見爹娘,聲音哭啞。

她也想起了……她的名字。

是寒熄起的。

以一根枯木枝,一筆一劃寫於乾燥的地面上。

她叫阿箬。

阿箬的生命之終即將結束於城牆炎熱之下,又被何桑一念善心而救活,於是今後的人生她都與何桑作伴,越過山川河海,遇見了命定之人。

阿箬還想起了許多,想起毛筆峰上的繁花,想起肝腸寸斷的分別,想起星雨與霞光,想起她願將一切歸還,只求一個從未遇見。

若一切從頭開始,若她從未去過歲雨寨,若她從未走入那道結界,是否便能避開禍端?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見一隻幼小的,脆弱稚嫩的手臂,消瘦得幾乎只剩下皮包骨頭,那隻手與她記憶中的不同。陽光越過小小的指縫,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上,暖光曬散所有的寒冷與黑暗,好似上蒼真的給了她再一次選擇的機會。

「真奇怪啊。」何桑抓住了她的手,布上皺紋的臉對她笑了笑,他的手指輕輕點了一下阿箬的心口,眉眼彎彎,輕聲道:「你居然有兩顆心臟。」

真的好奇怪啊,一個人,怎麼會有兩顆心臟呢?

阿箬似乎能聽見自己幾乎重疊的心跳聲,但也可能是她的錯覺,因為她已經將那一顆心挖出不止上百次了。

……

又一次經歷相同的人生,這一次,阿箬決定走出不一樣的路。

她其實對在遇見寒熄之前的人生並無多少遺憾,因為何桑將她照顧得很好,無憂無慮,快樂長大。有何時雨的陪伴,她也從未覺得困苦就不快樂,她是恣意的,也是自由的。

跟在何桑身邊,吃不上後來人世間嘗過的那些美味,但阿箬也依舊心滿意足,沒有任何人比她更高興一切能夠從頭來過。

她又一次眼見世間萬物逐漸走向枯萎。

又看見了有人開始吃屍體,他們如餓狼一般的眼光看向所有虛弱將死之人,只待對方死去便可以洗乾淨丟入火坑,一切都與阿箬記憶里的別無二致。

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失去雙親跌跌撞撞跑出吃人城池的男孩兒,看見他摔在了雪地里,阿箬幾乎立刻就朝他跑了過去。

這一次何時雨沒有被大雪覆蓋,也沒有凍得四肢發麻,他只是太餓了,餓到雙腿虛軟,毫無半分力氣再爬起來,就連那些盤旋於他頭頂上空時時準備下來啄他臉上肉的烏鴉,他也再沒力氣趕走。

他還沒來得及沉睡一覺,便看見了個穿著麻布棉襖的小姑娘邁著腿地朝他跑過來,小姑娘剛學會走路沒多久,幾乎是撲在了他的眼前。

雪渣濺了何時雨滿臉,他似乎被這一股伴隨奔跑迎面而來的風吹得稍稍清醒了些,於是那雙疲憊的眼看向俯身過來的幼女,見到她那雙清澈如小鹿一般單純的眼睛里倒映出他虛弱且狼狽的模樣。

何時雨發不出任何聲音,可他還想再為自己掙扎一番,他想告訴他們,他一點兒也不好吃,他生病了,請他們不要在他死後吞食他的身軀。

臆想中可怕的事情沒有發生,小姑娘抓著他的手往自己懷裡揣,暖意順著指尖傳來。她另一隻手高高舉起,拚命揚了揚,對著不遠處的老者喊道:「爺爺!有人!」

何時雨被救了下來,阿箬因為纏著他,所以何桑乾脆也將他留在了身邊。他的身體生了病,養了幾個月才逐漸好轉,便是這幾個月天未降半點雨水,田野乾涸,寸草難生。

也好像是從那一年開始,阿箬記憶里少有的幾抹綠色便逐漸消失了,持續了半年的乾旱讓滄州大地雪上加霜,那些堅毅的野草也經受不住烈陽暴晒,終於枯死在一個個夏季的深夜裡。

阿箬有時看見死亡降臨眼前,心中仍有悲戚,她依舊會憐憫世人,依舊會因他人可憐而心酸。可她做不出任何改變,她也不敢有任何改變,她怕一點小小的風聲,也會破她好不容易換來的機會。

她不是神明,也不是救世主,她救不了蒼生。

卻是一人說得對,人大抵都是自私的,她自私的……只想改變與寒熄這唯一一條相交的軌跡而已。

「睡不著嗎?」

何時雨的聲音從身旁響起,阿箬朝他看去。

不遠處何桑爺爺已經躺下睡著,側背過去的身軀為他們擋住了絕大部分的風,他發出微微鼾聲,而此時的夏夜裡已經沒有蟲鳴蛙叫,一切都安靜地蒼涼。

何時雨揉著眼睛,他看著阿箬露出一抹笑容,明明很困,卻還是哄著她道:「我給阿妹變一個好玩兒的東西。」

阿箬看著他的笑,有些恍如隔世,然後她看見何時雨揪了幾根地上的野草,背過身去,又時不時轉身朝她看來。好一會兒,他打著哈欠,將拳頭放在了阿箬的手心裡。

那雙孩童的眼明亮又天真:「看看。」

阿箬伸展五指,瞧見了一枚青綠色的野草編成的月亮結,與她記憶里的一樣。

她抬眸看向伸手便能觸碰的何時雨,聽見他道:「阿妹話很少,也總是不開心,何桑爺爺說你像個小大人一樣,整日多愁善感的,我卻知道是為什麼。」

何時雨伸出手,輕輕拍在阿箬的頭頂,稚嫩的聲音輕柔道:「我知道阿妹一定是想家了對不對?我也早就沒有家了,從今以後我們便是一家人,你就別難過了……明日我讓你騎在肩上,我給你抓一隻天牛,我帶你飛可好?」

這話……阿箬曾對他說過的,曾因為何時雨在最開始的那段時間警惕害怕,夜裡不睡,天真的阿箬也哄過他,說他一定是想家了,讓他別難過,從此以後他們便是一家人。

那些畫面,也不知是前世,還是夢境,又或是已經發生過的另一種未來,它們印在阿箬的腦海里,便是一生走到了盡頭,也無法忘卻。

那個可怕的未來里,何時雨痛失所愛,幾百年追尋輪迴,彌足深陷,嘗盡苦果……那時不能送出的月亮結,此刻卻完完整整地躺在阿箬的手心裡。

「阿哥……」阿箬眼下有水,那是突然落下的淚。

「哎呀,你別哭啊!」何時雨抬起袖子擦去了她的眼淚,小小少年也不知要如何哄嬌滴滴的女孩子收住淚水,他只能一個又一個許諾。許諾若看見了蒲公英,一定讓她吹第一口氣,許諾明日再給她編一個月亮結,許多用藤枝給她做一個漂亮的小手鐲。

他說:「我的手很巧的,你信我。」

「我信你。」阿箬點頭。

他連永遠都不會枯萎的楓葉琥珀都能做出來,必定是手巧之人。

這大抵是阿箬睡得最好的一夜了,她躺在何時雨與何桑的中間,幕天席地,卻叫她安心。因為一切尚未發生,未來還很遙遠,她又能再一次感受到此生最重的親情。

三個沒有任何血緣的人,在亂世之中綁在了一起,將彼此視為性命。

又過了一年,乾旱並未緩解,死去的人越來越多,貧窮讓人寸步難行,就連何桑也很難再讓阿箬與何時雨餐餐吃飽。他本就是一個游醫,走到哪裡,便尋到哪裡,哪裡有富人,哪裡有病患,哪裡便能討一口飯吃。

疫病驟然爆發於小城,城中的安親王府是皇帝至親,何桑拉著阿箬與何時雨站在安親王府門外,想用能治療疫病的藥方,換一些能活命的盤纏與糧食。

安親王女端莊大方且有威嚴,她讓人帶何桑去藥房,何時雨幫何桑打下手,又讓府中丫鬟帶阿箬去玩耍。

安親王府的混世魔王雲崢聽說府上來了外人,連忙嚷嚷著要去看,他去了後院,於魚池周圍轉了一圈並未瞧見生人,找了好半天才在宴客的小廳外涼亭內瞧見了個姑娘。

小姑娘比他還小兩歲,因為常年沒吃過好東西,臉上還有些泛黃,一身青綠色的衣衫,也不顯得多好看,唯一可取的,便是那雙眼睛很亮。

雲崢躲在假山後面盯著小姑娘看了許久,看她乖巧地端著一杯水在喝,桌面上放著的糕點一塊也不碰。

她不去看樹,也不看院子里沒有的假山玩石,不看水,不看葉,甚至眼神不往涼亭外多望一眼,只盯著她手中的杯子,半晌抿一小口,乖巧得像個假人。

雲崢想,她真無趣。

她若能朝外多看兩眼,一定能發現假山後的他,到時候他便有話題吼她看什麼?他們就能搭上話了。

「世孫,莫要亂跑,小姐找您呢。」一個丫鬟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雲崢撇嘴,應了一聲,便跟著丫鬟要去找安親王女了。

他臨走前又回頭朝涼亭內看去一眼,恰好發現小姑娘朝他看來的眼神,他腳步一頓,本想吼一句「看什麼看?」好嚇一嚇她。可話到了嘴邊沒說出來,前頭丫鬟又在催,他也只能伸手摸了摸鼻尖,跟著丫鬟走了。

大約是因為,那小姑娘朝他看過來的眼神空蕩蕩的,像發獃,也未必是在看他。

在安親王府住了七日,何桑配出了藥方,安親王女也給了不菲的報酬與足夠的乾糧,何桑牽著阿箬與何時雨道謝,一行人被送到了安親王府門前,雲崢也跟來了。

這一回他站在了安親王女的身後,難得乖巧,只一雙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了阿箬的身上。

這是阿箬在安親王府第二次見到他。

一切與過去一樣,又不一樣了。

她不再那麼貪玩,沒有在這七天里陪著雲崢到處瞎轉,沒有上他屋前院子里的桑樹摘果子吃,也沒與他一起掉入魚塘,沒有與他折了樹枝當彈弓,也沒有與他跑到豬圈裡去惹那兩頭脾氣不好的豬。

雲崢的身上不會因為惹豬落下疤痕,也不會因為曾在水裡險些死去而從此畏水。

阿箬還聽安親王府里的人說,過段時間天再熱一些了,便讓人帶雲崢下水去玩兒。或許他能學會游水吧,又或許將來不會一腳踏入青雲江,從此化成了秋風峽中的靈,綁在一花一樹之上,也不必日日夜夜守著一方山水,感受孤獨。

可到底那機緣算好,還是不好呢?

阿箬沒想那麼多,她只是跟在何時雨的身後,與他一起對安親王女鞠躬道謝,然後牽著何桑的手跨出了那個沒幾年後便會徹底落寞消亡的安親王府。

一聲「阿妹」似乎從身後響起,阿箬回頭看了一眼。

雲崢已經沒有裝乖的耐心,牽著丫鬟嚷嚷著要去桑樹上摘果子吃,離地面近的他都摘光了,僅剩樹梢上的那些,他們不讓他爬上去,雲崢便撒嬌耍賴。

那枚曾被他送出要人帶給阿箬的玉佩,正掛在他的腰上微微晃動,上等白玉,讓這位亂世中的安親王世孫看上去,更顯得光鮮亮麗,天真無畏。

阿箬依稀記得,他們曾經爬上過樹梢最高處的,還是她往上爬的。

那身穿華衣的小男孩兒也曾躲在假山後面焦急地望著要走的她,最後忍不住奔出來說要將紅珊瑚送給她,要她留下來。

安親王府的大門關上,阿箬漸漸鬆了一口氣,門后雲崢的聲音逐漸遠去。

他們終將走上不同的路,阿箬想,也不必將來的某一日被他記住,卻成了他年幼記憶里的一束光。

她希望不要再走上尋找歲雨寨人的道路。

也希望不論雲崢今後是否還會被困在秋風峽,他們都不必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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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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