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番外:何時雨
小滿之後終於過了雨季,鬱鬱蔥蔥的杉樹葉在微風中傳來沙沙聲,小院前種下的花叢盛放了一季后又重新□□,盛陽之下,笸籮中鋪滿了碾碎的草藥。
淡淡的藥草香散發開來,陽光落在方亭琉璃瓦一角,折射出幾層金色的光圈,銅片風鈴傳來清脆聲響,一切都顯得靜謐美好……至少在一刻鐘前,何時雨是這樣想的。
經過幾十日,落住在春來鎮里的人越來越多,凡是路過小鎮前的人,都能瞧見春來鎮靠西側一片茂密的杉樹,綠意盎然,一看便是好過活的地方。春來鎮臨近城池,將來入城也方便,且眾人手中無經商的銀錢,只有從官府那兒簽幾畝田地農作才能將日子過好,於是不過短短個把月,春來鎮的人便漸漸住滿了。
這幾十天何時雨忙前忙后與陣子里的人打交道,因他的確在何桑那兒學了幾分本事,故而鎮子里來了新人,有老人小孩兒不舒服的,鎮中留守的官兵便讓人來請他,久而久之何時雨卻成了鎮子里家喻戶曉的名醫。
頭疼腦熱皆是小病,好治,可就怕將來遇見個疑難雜症,何時雨也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每日歸來挑燈夜讀,也漸漸將醫書看了進去,做好將來一輩子懸壺濟世的打算。
這些日子裡寒熄亦很安分,白日就在院子里坐著,除了與阿箬實在有些目無旁人地眉目傳情之外,並未做什麼出格之事。到了晚上他也不用睡覺,反而去後山采了不少草藥回來,不過百日便將堂屋內他自己變出來的葯柜上分門別類的藥品全都收集完全了。
何時雨過得充實且愜意,這幾日對寒熄的臉色也漸有好轉,撇開他私心不滿過去阿箬為了寒熄哭過好幾夜之外,寒熄在他面前的表現的確挑不出任何毛病,所以他對寒熄的臉色也逐漸好轉了許多。
這種好心情還未維持多久,就在一刻鐘前,寒熄說他要走。
他自己走便算了,還要帶著阿箬一起離開。
今日本天晴,又是小滿,春來鎮前正趕集,熱鬧非凡,西側的人本就很少,杉樹小道后的院子除了來看病的人之外,更少有人走動。幾聲鳥鳴,何時雨才將藥草曬下,便聽到了這個噩耗,頓時臉色垮了下來。
他沉默了許久,先是瞥了一眼寒熄,坐在方亭內的男子不知從哪兒變出了一把摺扇,上面潑墨似的一面勁風掃竹正對著何時雨的方向,隨著寒熄扇風舞動,似有青澀的竹香。
寒熄自在地微笑著,道:「我本先前就打算走的,但阿箬說得對,何公子這處還需添置藥材,事情不處理妥當,我們走了她玩兒得不盡興,何公子一人也忙不過來。」
「你走就走,我還留你不成?」何時雨抿了抿嘴。心道難怪這兩人平日里對視總有心照不宣之感,原來早就做好了打算,更難怪近來寒熄安分守己,原來是阿箬早答應了要隨他離開。
女大不中留的。
何時雨自然知道,在阿箬還只是十歲的小姑娘時,何桑便有過一段時間多愁善感,擔憂的便是阿箬的終生大事。
如今這事落在何時雨的頭上了。
何時雨朝阿箬瞥了一眼,少女乖巧地坐在小藤椅上,就在院子里庇蔭之處,手裡捧著一杯花茶,那是寒熄一早用藥堂里晒乾的茉莉花沖泡的。他怕阿箬苦,貼心地在裡面放了點兒花蜜,何時雨喝了一杯,味道不錯的。
寒熄的確能將阿箬照顧好。
只是……
何時雨問阿箬:「你也想和他走?」
這句話連控訴的口氣都說不出來,阿箬聽見,莫名便覺得他可憐了許多,又從何時雨的身上看見了幾分何桑的身影,像個落魄又可憐的孤家寡人。
阿箬點了點頭,抿了口花茶,小聲道:「阿哥也該給我找個嫂子了。」
何時雨今年二十有二了,旁人家的男子如他這半年紀的,孩子都能趕集打醬油了。阿箬有時想,便是亂世中不好找媳婦兒,那如今天下太平,欣欣向榮,春來鎮中心怡何時雨的姑娘一隻手都數不過來,他也該定下婚事,遲遲未有動靜,或許與她也有關係。
何時雨放心不下阿箬,便不急著操心自己。
「你們要走去哪兒?遠不遠?」何時雨沒阻止阿箬的意思,阿箬也有十八歲了,她的人生可以自己做決定,只是他難免擔憂:「你別走得太遠,逢年過節還是回來得好,我們說好了每年都要去何桑爺爺那裡祭拜……」
說著說著,何時雨又有些不滿地瞥了寒熄一眼:「你家住哪兒?說準確些!我不時過去看看我妹子過得好不好,若她不好,我定要把她接回來的!」
當年若不是阿箬,何時雨早就死在大雪中了,他與阿箬一併在亂世中艱苦地活了下來,便是兄妹之情,也非一般兄妹。
寒熄輕輕眨了一下眼,手中的扇子也不晃了,阿箬愣了一瞬,連忙站起來,有些呵斥地臉紅道:「阿哥胡說什麼呢?!」
這話就像是將阿箬託付出去,要阿箬與寒熄成婚的意思了,什麼叫家住哪兒?待她好?接回來?
「我、我與寒熄只是出去遊玩一段時間,最遲立秋前就歸來!」阿箬說完這話,又一口氣將手中花茶飲下,轉身跑回了葯堂里放下茶杯,再回頭看向屋外的兩名男子。
「立秋前回來?出去遊玩?」何時雨漸漸反應過來了,他扭頭看向堂內阿箬:「你不是要嫁到他老家去?」
寒熄聞言,半垂眼眸低聲笑了笑,貌似輕鬆地道了句:「我已無處可去,阿箬答應了要收留我的。」
何時雨還不清楚寒熄的身份,他只知道寒熄大約不是人,但他也不敢猜測寒熄是妖,一來妖在話本里都是攝人心魄的女干邪之輩,寒熄的確長得奪魂攝魄,但與女干邪毫無關聯,二來……他還記得曾有人說過寒熄是妖,被阿箬一石頭砸破了頭的畫面。
寒熄說他無處可去,何時雨的心裡又起了半分同情,再看阿箬隔著一扇門都隨他話而點頭,這回想起了扮長輩架子,微微抬起下巴問道:「非得立秋才回?」
「也未必那麼準時。」寒熄道:「或許明年回來也說不定。」
何時雨:「……」
他就多嘴問這一句。
抿唇,再看向前院後院曬著的藥材,一根也不是他挖的,全是寒熄夜裡上山找來的。
或許寒熄找這些草藥並不費事,可若換作何時雨去找,大約沒有三五年也湊不齊這麼多種類,更何況他若去找草藥,便不能在官府人員面前時時露面,博個名聲。寒熄近百日來的妥協,也顧忌著這一層原因在,說來他已經做得夠好,何時雨也沒什麼好挑的了。
何時雨道:「那你們要遊玩便去吧,記得別走太遠,說好了立秋前歸來,不許遲了。」
阿箬揚唇一笑,眉目彎彎的,她一高興,何時雨也就不想其他了,左右人生在世幾十年,能尋個知己多不容易,何況阿箬的知己亦是所愛之人。
「阿哥最好了!」阿箬高興起來,嘴也甜。
她以前沒笑過這麼多回,何時雨有眼睛,他會看,只要阿箬開心便好。
兄妹倆隔著一扇門互相望著彼此,阿箬又說要去後院給何時雨翻葯,何時雨便雙手揣在袖子里故作閑散,雙眉微抬由阿箬去忙最後一日。
寒熄是有些吃醋的,因為阿箬說何時雨最好,可這分吃醋又帶著些許莫名的滿足,像是一股略酸的溫水從心間淌過,他又回憶起許久以前的記憶。
那一世的何時雨不同於眼前恣意。
他的心性沒變,依舊待人友善溫和,至少這段時間春來鎮里的人對他都讚許有加。
那一世的何時雨沒有這般鬆懈過,他的人生從某種角度去看,很像那一世的阿箬,他們都在一件事上鑽了牛角尖。阿箬面對寒熄時選不出第二條路,何時雨也被困在宣蘊之的生生世世之中,難以自拔。
再看眼前青年露出的溫和笑意,寒熄也就不醋那一絲半分。
阿箬說過,何時雨的壽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即便他在凡人中算是長壽,可終究有壽終正寢的那一日。阿箬曾遠離親人幾百年,何時雨與何桑都不曾真的放下過她,她也未曾真的放下過他們,這一次重來,阿箬可以陪著何桑直至他入土為安,她也想陪著何時雨,親手料理他的身後事。
寒熄答應過阿箬,他也願意陪著阿箬守著這一方小葯堂,守著何時雨,待何時雨百年之後,他與阿箬還有無數個未來的日日夜夜,況且只要陪著阿箬,怎樣都行。
阿箬給何時雨曬葯翻葯,何時雨閑下來無事可做,便去街市上轉了一圈。
日落西山,阿箬在廚房裡做晚飯,炊煙裊裊升起,寒熄守著廚火,偶爾從煙囪后探出半張臉與她相視一笑。
院子里有些聲響,阿箬探頭去看,何時雨正好回來了,身後還跟著兩個扛著木架的大漢,二人在何時雨的指使下進出他的房間,過不了沒多久二人走了,阿箬的飯菜也做好了。
水煮青菜,菌菇湯,蔥烙麵餅與炒雞蛋,這算是時下較為豐盛的一餐。
三人入座只有兩人動筷,何時雨習慣了寒熄不吃不喝的狀態,只是飯吃到一半,他朝寒熄含糊地說了句:「一會你去我房裡看一看可還有什麼缺的。」
阿箬將臉從碗后抬起,睜圓了一雙眼睛滿是好奇地看過去。
原來是何時雨白日聽到寒熄說他已無家可歸,他便動了些心思,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何時雨表面對寒熄不太滿意,實際做得卻很妥帖。他去集市買了個竹面屏風與木床,讓人扛回來拼好了。
何時雨的屋子不大,原先放桌子的地方改為放了個竹面屏風,從此一屋分為二,左邊是他的住處,右邊新架起的木床與長桌還有一個空箱子,就專門留給寒熄用。
阿箬心裡有些暖,就連寒熄也看著何時雨愣了一會兒。
屋外太陽剛落山,天還未全黑,西方紫紅色的天空餘暉落在前院方亭的琉璃瓦上,有一縷光正好順著窗戶落在了飯桌上,隨著時間,投上了何時雨緊張而握緊筷子的手背。
寒熄忽而便明白了白日阿箬說得那句「阿哥最好了」,何時雨對他有莫名的偏見這一點寒熄一直都知道,故而在一些口角上面,他也未曾讓過對方,但何時雨都沒放在心上,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他身邊的所有人好。
寒熄嘴唇微動,尚未出聲,何時雨便不太習慣這過於安靜溫情的氣憤,快速扒飯。
他將自己的房間分出一半,便是準備好迎接寒熄接下來幾十年的人生了。
「多謝。」寒熄還是說出了口。
何時雨覺得肉麻,喝湯差點兒嗆到,想了半晌,也只能說一句:「日後對我阿妹好些。」
「我自會對阿箬好。」寒熄彬彬有禮:「我也會對何公子好的。」
何時雨:「……」
寒熄想了想,叫何公子有些生分,於是他改口:「日後我便隨阿箬一併叫你兄長吧。」
畢竟這世上能讓神明喚一聲兄長的人,何時雨是第一個,是半間小屋與一張木床換來的親近。
何時雨本想說一句,誰要他叫兄長了,卻抬頭看見阿箬直愣愣望過來的眼神,咽下熱湯,嚼著菌菇道:「隨你。」
用完晚飯後,寒熄便去看了何時雨重新布置的房間,屋子裡照樣簡陋,因為一分為二更顯得擁擠了許多。右側單獨分出來的一張床上鋪著剛買的被褥,不是多好的絲綢,勝在柔軟,一扇竹面屏風隔開了二人空間,寒熄覺得,他的那句多謝在此刻顯得微不足道了一些。
當天晚上寒熄躺在新床上休息,即便神明無需睡眠,可他還是閉上眼睛感受了一夜凡人的睡夢。屋子裡很安靜,何時雨沒有鼾聲,屋外的月亮也很明亮,這間小屋朝寒熄這半邊開的窗戶,正好對著隔著一方小院另一邊阿箬的門。
次日,寒熄帶著阿箬離開了春來鎮,臨走前阿箬還特地囑咐讓何時雨好好照顧自己,世間時局好轉,但生病的大有人在,只要他別為了幫助別人而害了自己就好。
何時雨嘴上嘀咕了一句啰嗦,口氣卻多了幾分不舍,他從未與阿箬分開過,便多問了幾句他們去哪兒。
寒熄要帶她去哪兒,阿箬也不知道,只是他們早有約定,要走遍曾走過的每一處。滄州大地地大物博,一處一行,幾百年也未必能重複走到相同的地方。
阿箬說:「我會給阿哥帶當地特產回來的。」
何時雨擺了擺手,讓他們快走。
人真走了,何時雨又有些孤獨,他當初選此小院除了它偏僻,還有一點它的確不大,因為要價不貴,可當這所看上去很擁擠很小的院落里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又顯得太過空蕩了。
前院與後院里曬著的葯大部分都已為成品,可以收入乾燥的葯櫃之中,何時雨忙完這些便覺得無事可做,盯著前院里的花兒看了半天。
寒熄帶著阿箬遊山玩水去了,院子里的花兒也暫停生長,昨日開了一半的花苞今日還是那麼點兒大,何時雨不禁腹誹了寒熄兩句。依著人間習俗,他雖與阿箬不是同父同母血親相連,可怎麼也算寒熄的半個大舅哥,哪兒有留他一人對著半生長的死物的道理,那扇屏風與那張床,還是白買了!
原以為無所事事的日子,沒過兩天便忙了起來。
早些時候何時雨與阿箬路過的山林間有山匪,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
災荒年間的蠻人佔山為王,專門搶掠過往百姓,但若與官府有些關係的,他們都會避讓,卻不知是否近來太過安生,反而讓那些亂世中獲利的人沒了甜頭,前一日居然搶起了掛有官府印記旗幟的商隊,致使三死十六傷。因春來鎮離得不遠,而城池中無大夫,這些日子何時雨的名聲又傳了出去,那一行商隊便暫且落住春來鎮,官府叫人來葯堂通傳,請何時雨去治傷。
何時雨收拾了藥箱便跟著來人去了鎮子中心唯一一家客棧里,一路上的人都對他頗為尊敬,見人之前何時雨還有些惶惶不安,瞧見都是皮外傷后,他也心定了半分。
幾間屋子看下來,該配的葯都配妥當了,何時雨也準備離開,官府的人又攔住了他,有些為難道:「還有一人需何大夫看診。」
何時雨等他接下來的話。
那人道:「看診之人是往北兩百多里之外湘水鎮中的名門,往上推幾百年都在名在冊的,是咱們江南一帶世族宣姓。只是前幾十年飢荒災禍,到了她這一輩只剩下個女子掌家,偌大植林家業也靠她一人支撐,萬不能出一分差錯,故而此番看診,需得何大夫謹慎再謹慎。」
何時雨一聽來者名號便覺得汗如雨下,他有些緊張地捏了捏手,便讓官差帶路。
宣家的確是南方世家,往上幾百年都是做植林生意的,而南方重風水園林建造,故而宣家的威望也很高。何時雨在見到宣家掌舵人之前還以為是個年邁的婦人,未曾想卻是個二十左右風華正茂的女子。
這一次山匪劫道,宣家死了幾個忠心的護衛,少了幾百兩隨行的盤纏,除此之外也未有其損失,畢竟那幾十車裝的都是草木,山匪看不上也不識貨。
宣家掌舵人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女子,何時雨給她看診時都隔著一層紗,他只管下藥看病,其餘的一概不問,對方反而找他說了幾句話。
「何大夫瞧我的傷,幾日能好?」宣蘊之開口,聲音沉沉卻很輕,這是何時雨給她看診的第三日,她第一次開口,也是何時雨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
他有些意外,抬眸朝薄紗后的身影看去一眼,這才是他認真看對方的第一眼,匆匆略過又收回了視線。這道身影好似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但何時雨不認得任何姓宣的人,只是心中湧上了些許莫名惆悵,又在幾息后化為烏有。
「七日後,宣姑娘便大好了。」何時雨道。
不過是一些外傷,用不著日日看診,只是官府對宣家看重,而宣家其他受傷的男子又要換藥,何時雨才每日都例行過來一趟。
二人對話僅此一句,宣蘊之隔著一層薄薄的輕紗將目光落在何時雨身上許久,她看了對方三日也沒看出什麼特別的,於是對話就此止住。
後來的七日,何時雨也只是照常看診治傷,七日過後他也就真的沒再來看過宣蘊之了。
宣家人要離開春來鎮時,還有人來何時雨的葯堂前與他談話,那人說宣家有的是錢,便是前幾十年飢荒中他們過得也很好,他們家有專門的糧庫、銀庫,便是再飢荒個五十年也不愁吃喝的,誰要是入贅了宣家必是享一輩子清福。
何時雨正在院子里澆花,聽見這話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他有一次瞥見了宣蘊之身上掛著的玉佩,非同凡品,的確是有錢人,但他還是說了句:「最好便不要飢荒了吧……」
畢竟前二十年的人生,並不好過。
來者愣了一下,又笑出了聲:「鎮子里的人都說,那宣家姑娘看上你了呢,何大夫。」
「這話不可亂說,傷女子名節,宣姑娘聰明能幹身世不凡,我不過一介凡夫,匹配不上的。」何時雨說完這話,又去曬葯,當真滿不在意的模樣。
來者乾笑了兩聲便走了,何時雨並未喚他留下,那人走到春來鎮前,宣家行隊已經準備妥當,就要歸去湘水鎮。
方才還在何時雨院前與他說話的春來鎮人走到了宣家行隊唯一一輛馬車前,將方才何時雨說的一話一字不差地告訴了馬車內的人。
「如此,便罷了。」宣蘊之的聲音很好聽,如春風化雨,帶著幾分孤高涼意。
她本不是容易動心之人,姻緣之事更講究緣分,商隊出行前宣蘊之都會祈福,幾個月前入廟一時心動,想起她已經年過二十,如同長輩的管家吳叔也在催促,便多嘴問了一句姻緣。
解簽人道,緣在歸途。
宣蘊之親自帶隊談生意,又在歸來的途中遇上了山匪。其實那日山匪並未佔得太多便宜,因為山匪行兇半途恰好有一對男女路過,殺了山匪幾人,嚇跑了剩下的人。
那女子似乎認得她,為她化解了難處,宣蘊之只丟了幾百兩銀子,手下大半都保住性命,也算走運了。
女子為她指路,說是前面不遠處的春來鎮有個醫館,醫館里有個何大夫醫術了得,她的傷只有何大夫能看。
宣蘊之動了些心思,便住在了春來鎮,也請來了何大夫。
何大夫年輕,她打聽了對方只有一個妹妹,雙親不在,也未成家,見到何大夫那夜她做了個夢,夢到滿山楓林,他們似乎站在楓樹下一同看日落。
可宣蘊之原是不喜歡楓樹的,她只覺得那樹一季瘋長,遍地皆紅,太過炙熱耀眼,她更喜歡委婉含蓄的植物,小花淺淺開,獨枝染碧葉最佳。
三日她都不曾主動與何大夫說話,何大夫也像看不見她似的,終於宣蘊之沒忍住,問了他一句自己何時傷好,她聽見了他的聲音,與夢境里一般無二。
宣家也有大夫,可何時雨為人看診認真、仔細、聲音洋洋盈耳。她曾推開客棧小窗看見他在樓下與人交談,他眉眼彎彎,一派溫和,像是生來便沒有脾氣,那一瞬陽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特地與他周身契合,宣蘊之少見的動心,又意外想起了幾個月前臨行前卜的那一掛姻緣。
她的傷好了,在春來鎮也待夠了十日,宣蘊之與何時雨沒有半分進展,回去前她又覺得惋惜,便差人去旁敲側擊。來者告訴她,何時雨的眼裡只有他院子里曬的葯與養的花,油鹽不進。
宣蘊之覺得意外又不算太意外,心中有些失落,卻也很快釋懷。
她是宣家獨女,只能招男入贅,何大夫清風朗月,又有一技之長,不必要為了她離開春來鎮,去湘水鎮當上門女婿。真叫他從大夫變成華衣商人,也顯得太不符合了。
宣家的商隊走了,因感激春來鎮在宣家家僕受傷時收留,宣蘊之還特地說會讓人過來贈春來鎮一些果樹,再請專人看養,養好的大片果林便作為酬謝之禮,這比任何銀錢都要好使。
立秋那日,何時雨意外發現原來他們這小院靠山而依的那條通往山間的小路上,居然生出了許多紅楓,纖細的紅楓樹樹榦不過人的胳膊粗,樹也不過人高,卻紅艷艷的一片,煞是好看。
阿箬與寒熄答應了他要在立秋前回來,便在立秋當晚歸來了。何時雨沒留二人的飯,吃飽喝足正躺廊下涼椅上等月出,院子里突然出現兩道身影,險些將他從椅子上嚇摔下來。
阿箬回來后第一時間目光於院子里掃了一眼,什麼特別的也沒瞧見。
「找什麼呢?」何時雨捂著砰砰亂跳的心口,幾個月不見,又忍不住呵斥:「你們倆下回能不能先出聲,再出現?嚇我一跳。」
阿箬哦了聲算作答應,餘光瞥見了方亭內石桌上放的幾片紅楓葉,眸光一亮,問了句:「阿哥近來遇見喜事了?」
「掙錢了算嗎?」何時雨笑道:「醫館開到現在,我終於看見現錢了。」
阿箬抿嘴,搖頭道:「不是,我是說……姻緣之類的。我聽聞你英雄救美,給湘水鎮一宣姓大家的姑娘治病醫傷了?」
「是啊,幾個月前的事兒了,你怎現在問?」何時雨反問:「你說給我帶的特產呢?」
阿箬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有些訥訥的,反倒是寒熄對著空曠之處抬了抬手,於他指尖掠出一抹銀光,好些物件憑空落在了地上。
立秋正熱,何時雨卻察覺到一股寒氣,他朝寒熄所指之處看去,瞧見了幾朵端放在錦布上的雪蓮,還有一朵從未見過的碗口大的花兒,層層花瓣有數千片,花瓣晶瑩剔透的,還有淡淡清香傳來。
「我與阿箬去了雪原,雪蓮與源蓮,可入葯也可作裝飾,算特產嗎?」寒熄淺笑著。
「算!」何時雨道:「雪蓮入葯,源蓮賣錢,不過源蓮是什麼?」
寒熄溫聲回答:「可防老防腐,具體作用醫書有寫,就在第四百六十七頁第九行。」
何時雨:「……」
所以這人真的曾在短短一柱香的時間內看完了整本醫書,若他也有這個本事就好了。
經過幾個月,春來鎮又熱鬧了幾分,便是入夜街上也有些未關的商鋪和行人,屋裡沒飯,阿箬本也無需吃的,可她心中有些悶,還是借口出來買吃的,拉著寒熄離開了小院。
鎮子街前人不多,阿箬貼著寒熄的胳膊,半垂著眼只管想事,路過幾家店鋪也未停留。
寒熄看了她好幾眼,詢問:「你有心事?」
「方亭內的楓葉,不是摘給宣姑娘的。」阿箬抬眸看向寒熄,聲音掩飾不住的失落,她道:「我們離開前分明遇見了宣姑娘,分明……我已經指著她到春來鎮了。」
這一世的宣蘊之二十歲了未成親,何時雨也孤身一人,阿箬在見到宣蘊之時,甚至想這或許便是冥冥中註定的緣分。上一世何時雨不死不滅,宣蘊之英年早逝,他們一個在無數的輪迴下愛上同一個人,一個守著對方無數次輪迴也不肯放手……
可這一次宣蘊之沒有留在春來鎮,何時雨也未跟她離開,即便他們相遇,可命運的齒輪軌跡更改,便再也拼不上原軌了。
阿箬知道那一世何時雨的遺憾,他從未真的與宣蘊之相愛相守百年,一切的愛轉到最後變成了恨,可他們都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一息不曾更改的執念。
夜燈瑩瑩,再往前走,道路兩側商鋪關閉,無燈照路,便徹底黑暗了。
寒熄拉住了阿箬,對她道:「我們回去吧。」
不是所有的路,都要埋頭走到黑的。
回去的途中,寒熄給阿箬買了幾塊炸糍粑,切成小小一塊,粘上碾碎的黃豆粉,黃豆香味撲鼻,糍粑軟糯粘牙,阿箬吃了幾口,吃到了糍粑的芝麻糖心,心情稍稍好轉了些。
寒熄道:「姻緣不可強求,他與宣蘊之,或許從來都沒有緣分之說。」
上一世的何時雨與宣蘊之從未真正走到一起,而後何時雨生生世世的強求換來了後半生的痛苦。
阿箬還記得殷柳,那是宣蘊之不知道第幾次的轉世,到後來的她寧可何時雨被殺死,也不願再面對他偏執又可怕的感情,和那雙看不入眼底只對宣蘊之的專一。
也許寒熄說的是對的,何時雨曾痛恨自己為何不是普通人,為何不能陪宣蘊之一世平凡。可當他真的變成了普通人,沒有因為孤身一人流離失所入宣家做工,沒有日日面對宣蘊之的掌家才能心生敬佩憐惜,沒有得宣蘊之親手教學認植栽樹,沒有那次藏匿山間的幾日共處,他未必真能毫無底線地愛上對方。
際遇不同,心境不同,所視,所愛皆不同。
阿箬吃完了糍粑,也走到了家門前,何時雨還在院子里張望,見到二人回來了這才背手裝作不在意地走到了方亭旁。
方亭下的花叢與寒熄離開時一樣,一朵花沒開,一朵也沒敗。
何時雨嘀咕了一句:「你這花兒還開不開了?我日日澆水,每日一個樣,像假的似的。」
何時雨只是沒話找話,緩解尷尬,卻沒想到寒熄目光一怔,卻笑了出來。
「兄長說得對,它該開了。」寒熄的聲音很輕,何時雨被他一聲「兄長」喊得反倒不自在了起來。
寒熄在院子里開的花不該是假的,應四季該開時開,開敗時敗,這才是自然常態。
停留在花朵上永不枯萎的仙氣被收回,其中好些含苞待放的花兒恐怕要不到幾日便要盛放,尤其是小小的茉莉,也許來日清晨便能綻開幾朵。
阿箬看見了小院前花朵盛開,也做好了一切隨緣,順應自然的準備,她想憑著何時雨這性子,近些年都別想他能定下來成家了。可沒了仙氣束縛的花兒短短几日便開了,原以為不會動心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尋到了他的花開之期。
春來鎮旁的城裡來了個大戶人家,府上公子生了瘡疾,由少夫人陪同來春來鎮看診,也是聽何時雨醫術了得,這才特地走一趟。
那公子生的瘡只是小病,奈何城裡沒大夫,何時雨的名聲又在附近傳了出去,這才在家門前迎來了一樁姻緣。
跟在大戶人家少夫人身邊的丫鬟是隨少夫人陪嫁而來,自幼跟少夫人一併長大,像半個姐妹似的相處。何時雨給公子看病,少夫人在旁陪同,她便守在小院子里小心翼翼地去聞亭下盛放的茉莉花,甚至伸手戳了戳花苞上的露珠,又把指尖含進了嘴裡。
何時雨挖了公子身上的惡瘡,送公子與少夫人出門,便看見那小姑娘在吃花露,兩頰鼓鼓的,像是一邊塞了個小棗兒似的。
姑娘穿著一身綉桃花的長裙,扎了雙丫髻,她不纖瘦婀娜,倒是哪兒都圓圓的,像個桃子香的小饅頭。那時天色已晚,方亭檐下風鈴聲陣陣,昏黃燈光下的女孩兒又去聞別的花兒,小心翼翼地不觸碰,風吹起她的鬢髮,何時雨突然發現,她笑起來居然還有兩個小酒窩。
公子帶著少夫人與那姑娘離開了,少夫人偷偷往她手裡塞了個手帕,裡面放著兩塊糕點,姑娘貪吃,一口塞下一整塊,鼓動著嘴消失在杉樹小道上。
不過才只出去了一日,阿箬回來便看見何時雨站在方亭下摘了一朵茉莉花放在唇邊淺嘗。
新鮮的茉莉花嚼碎了有澀味,何時雨微微蹙眉,阿箬問他:「阿哥為何要吃花?」
何時雨頓時扔了手裡的茉莉花梗,乾咳了一聲,結結巴巴道了句:「茉、茉莉可入葯……」
「……」阿箬微微眯起雙眼:「我知道。」
何時雨瞥了她一眼,又瞥她身後的寒熄,道:「下回不許這麼晚才回來,天都黑了!」
有一日阿箬白日沒出門,也看見了那圓圓的姑娘,一臉福相,正在葯堂前看著葯。
堂內何時雨給那富家公子換完了葯便時不時隔著窗戶瞥那姑娘一眼,瞧見姑娘倒好了葯,似乎有嘗藥渣的意思,他便坐不住了,連忙湊到窗戶這邊來,說了句:「苦的。」
那圓圓的姑娘嚇了一跳,連忙起身畢恭畢敬道:「何大夫。」
何時雨故作淡定地從一旁拿了阿箬平日吃的蜜餞罐頭隔著窗戶遞出去道:「嘗完了若苦,可以吃這個。」
姑娘愣愣地接下,何時雨便緊張地摸了一把臉,轉身離開了。
阿箬目睹全過程,恍然明白了過來,她再仔仔細細地看了那圓臉的姑娘一眼,目光又落在對方手中捧著的蜜餞罐頭。難怪……前幾日何時雨突然買了好些回來,說是給她買的,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院內還曬著藥材,方亭下的茉莉花已經全落光了,但木槿花開得正好。
莫名接了蜜餞罐頭的姑娘臉驟然通紅,又想起了葯,想放下罐頭去拿葯,又捨不得罐頭,猶猶豫豫打開罐頭塞了兩口蜜餞,這才將罐頭放在廊下一角,端著葯進了葯堂。
後來阿箬問何時雨:「那方家的公子身上瘡疾都好了,你還不打算主動些,想拖到幾時啊?」
何時雨被她這一問,腳步都亂了,從未有過的緊張局促,心跳聲阿箬都覺得誇張。
「就、就快了!」何時雨沒否認自己的心意,只是他平日里在鎮子眾人前長袖善舞的,在喜歡的姑娘面前總放不開手腳,索性還知道心動,阿箬便不擔憂他會孤獨終老了。
再後來,阿箬問何時雨為何會喜歡方家的丫鬟,何時雨讓她別打聽這些,有空便想想總與寒熄這麼名不正言不順地膩歪在一處成何體統。
寒熄:「……」
何時雨不會說,他看見那姑娘的第一眼,她正背對著他偷吃花蜜,何時雨覺得她居然想吃花,多半是個缺心眼兒。可當那姑娘轉過身來,他看到她嘗到花蜜中那一絲甜而綻放的笑容時,就好像漸暗天色下,唯一一束落日的光,都被她攬在身上了。
大抵是因為,何時雨此生都不曾那樣幸福地笑過,便輕而易舉被這些微幸福感染。
他想,嘗一口花蜜真值得高興嗎?
於是那天阿箬回來,正看見何時雨仿若個傻子,生吃了一朵茉莉花。
阿箬說,讓他確定了心意便不要猶豫,去方家提親,將那姑娘娶回來當嫂子。
何時雨又點了寒熄一句:「我阿妹這麼著急辦喜事兒,你是一絲半點她的別有用意也聽不出來嗎?」
阿箬連忙道:「阿哥!你知道我只是操心你的婚事!」
何時雨朝阿箬笑了笑:「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吧。」
阿箬還想說什麼,寒熄破天荒地插了句話:「兄長說得是。」
阿箬:「……」
至於何時雨,他託人打聽過了,方家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未被那方家公子收入房中,少夫人與方公子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也不會把主意打到圓圓的姑娘身上去。
他在籌錢了,也在備禮。
與未來的姻緣,只差再一次精心謀劃下的……巧遇。
而後某一日,出方府買小食的姑娘意外遇見給自家妹妹買蜜餞的何時雨,她不曾想過春來鎮中有蜜餞糕點鋪的,何時雨卻還是進城了。
姑娘還記得種滿小花有方亭的葯堂前,何時雨隔窗遞給她的蜜餞罐頭。
「何大夫。」姑娘恭敬。
何時雨請了清嗓子,道:「出了醫館便不必如此拘謹了,我……我叫何時雨。」
姑娘眨了眨圓圓的眼,雙頰緋紅,順話道:「哦,我叫……葉小楓。」
「楓葉啊?」何時雨笑道:「好巧。」
他葯堂倚靠的後山上,見風就長了半山的紅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