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今我來思
沈花拾這才發現兩人走來地方是福寧宮附近,遠遠的還能看見那樹彩瓊花。林太后喜靜,這裡向來是宮人稀少,不自覺兩人暫停了前進,宋美人領先走到湖心亭里。
「你一定能救他的。」宋美人垂首道。
「不,你不能救他。」沈花拾還未來得及答話,宋美人像是想起什麼,聲音忽然又低的猶如自喃,也不知道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自己說,只聽她又狠狠道:「他必須死。」
「宋知書!」她氣急喚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自己先是驚了一驚。
宋美人愣了片刻,道:「"霜兒,你我久別重逢,別來無恙。」
霜兒……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叫過她了。
宋美人溫婉一笑,像是從夢中呢喃而來。
如幻如夢,萬年隔世一般。
見到宋知書的那一刻,她不得不意識到,自己是顏霜落啊,花谷的少谷主。
不是沈花拾。或者說,不是……真正的沈花拾。
「可是小師姐,為什麼你什麼都不告訴我?」
像回到那年盛夏,她剛剛病癒的時候。沒有父親,沒有兄弟姐妹。有的是師父,是師姐,是許許多多的同門。
她喜好搗鼓那些花花草草和藥材,文和武也是能偷懶就偷懶,整日氣的葉禛和崔嚴吹鬍子瞪眼睛。除了鑽研醫術的時候她極其用功,能達到廢寢忘食。但其它時候不是玩,就是覺得閑的發慌。練武偷懶,學文打瞌睡。
一旦閑下來,她就想出谷。她雖沒有記憶,卻一板一眼將外面的世界說的天花亂墜。她的四大花隱幼時就來了花谷,也是多少年沒踏出過花谷,如今更是嚮往。
和宋知書密謀的那一天,黃昏的天還很亮,太陽逐漸西斜。
夕陽洋洋洒洒的若有若無,顏霜落躺在碧水潭外側新做的鞦韆架上,直呼無聊。夕陽西下,唯了好風景也沒什麼心思。
被這位主子渲染的久了,含笑等人也漸漸釋放天性隨性起來。
谷中都是年紀尚輕的少男少女,雖被拘束的成了定性,但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有天性沒有被磨滅。如今跟著這位打的交道多了起來,多多少少有被影響。
顏霜落繼續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道:「外面的糖葫蘆,酸酸甜甜。小老頭捏的糖人,栩栩如生十分好看。還有玩雜耍的,逛廟會的……比我們這一成不變的日子好多了。不用學文,不用學武,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綠萼坐在花叢中拿了話本子看的認真,聽的也認真,道:「但是也沒辦法,我都快十年沒有出谷了。」
夕顏邊耍大刀練武邊說:「除了有任務的師兄師姐有機會出去,我們再想也是做夢。」
含笑趴在石桌上替她抄書,清一色的蠅頭小楷抄的實在漂亮,不惑看了直皺眉,道:「你別抄的這麼漂亮,葉禛那老頭看了肯定不信的。」
顏霜落:「讓我看看。」
不惑舉了紙扭頭給右邊的顏玥看,顏霜落嘆了一口氣,十分苦惱道:「怎麼就寫的這麼好看?能不能寫的難看一點?再難看我都不怕,但好看就有點麻煩了。」
含笑有些為難,道:「這已經是我最丑的字。」
顏霜落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麼一散漫,閉眼在睜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很黑了,漫天星光圍繞著一輪圓月,明亮似水。含笑和夕顏兩人也是腦袋一搖一擺的打盹,卻還不忘一左一右在給她扇扇子。
顏霜落起身這才發現一人,漫漫夜色,花影浮動,來人一身紫裙站於潭邊岩石,一隻流蘇釵上面幾顆水晶在月光之下閃耀。月夜涼風,襯得她更瘦弱,孤單。
她眯眼一看,是同她一脈的醫門宋師姐。
宋知書長她兩歲,為人一向溫婉大氣,醫術精湛,同門中人都很喜歡她。
顏霜落也是最喜歡她的,只因為喜歡切磋一下宋知書高超的醫術。
「宋師姐。」她打招呼。
宋知書扭過頭來,臉上還有未擦凈的淚痕,一雙眼睛在黑夜中如一汪泉水清明,她只四個字簡單利落:「我想出谷。」
顏霜落微笑,似乎意料之中的點頭。連考慮都沒考慮,一錘回答,道:「一起。」
「霜兒,你變了很多。不過,現在的你比以前要好多了。」宋知書頓了頓,道:「以前的你不愛說話,沉穩,清冷,更不怎麼和我們這些人打交道,少了許多的人情味。若是從前,我怎麼都不會鼓起勇氣向你開這個口。」
顏霜落蹙眉,問:「那現在的我?」
宋知書答:「亦有活潑,亦有冷靜,很好。」
「這話誇我,我很受用。」顏霜落一笑,毫不掩飾自己應有的讚美。
兩人說話聲音輕巧,顏霜落指了指熟睡的含笑等人,又示意換個地方說話。
宋知書心領神會。
宋知書想出谷的心怕是全谷中人無一不知,只是從來沒有人敢與她合夥共謀。
顏霜落很清楚自己不屬於這,她沒有一天不想著闖出這裡。
她甚至不能想象自己失去記憶前是如何在這裡規規矩矩呆了十三年,更沒想到自己失憶后竟然又會老老實實的忍了將近一年。
但宋知書和她不同,宋知書並非不能忍受谷中的寂寞。只是她想要的是報仇,想要的是找回她在這個世上還與她天各一涯的親人。她的每個願望都需要出谷才能實施,可出谷的機會少之又少,而她不能再等了。
她們把那段計劃想的太簡單,以至於造成了她們分開如今之久。
而如今,曾經的一切又這樣真實的呈現在她的面前。
「但你從沒告訴過我……你的仇人竟是聖上……」沈花拾一瞬間的失神,艱難開口,道:「你和他是怎樣的深仇大恨?」
雖然這是沈花拾第一次見到聖上,但小到街頭窄巷的閑談,大到父親賓客的論說,他們總會將當今聖上描繪成聖人。
她知曉的是,就算聖上非聖人之姿,也不該是昏君之輩。
「八年前惠州江安清一案,我是那場案件中唯一活下來的人。」宋知書靠著廊椅慢慢坐了下來。
沈花拾望她半晌,良久方道:「你的身世……」
「江安清的長女,江妙。」宋知書喃喃道。
沈花拾徒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但還未等的及她應該用怎樣的姿態看待眼前的人和事,宋知書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樣,握著她的手,哭道:「霜兒,你教教我罷,我該怎麼辦?」
沈花拾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有些慌亂道:「師姐,你讓我想想……可,可就算是皇家的錯,八年前……八年前桑祈還未即位,是,是先帝的錯啊。」
「師父教給我的是讓我放下,可沒有人明白我的活著從來就不是為了放下。他們每個人都認為我只是想手刃仇人,卻從來沒有想過我族中人因一樁冤案受千夫所指八年之久。」宋知書心底一直拚命壓抑著,從不敢完完整整啟齒的從前,如今這般絕望的嘶吼。
「我父親臨死遺言,即便他不能清清白白的離開,他也要清清白白的投胎轉世。若不能,他立誓永世不入輪迴。霜兒,我尚且不明白人的宿命到底有沒有輪迴轉世,可是,我不能臨死也懷著這樣的遺憾。否則,我十年前就該死了。」
人總是會在某一個莫名的時間喪失所有的堅強,洪水泄防,一發不可收拾,痛的不能呼吸,不能言明。連死都不敢死的,不能死的折磨,像一把刀剜心蝕骨。
百蟲皆驚,窸窸窣窣亂聲一片。潭中魚波隨起,片刻才恢復安寧。慢慢降下去的,還有宋知書若有若無的微泣聲。
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待到一切都慢慢的平靜下來。
「霜兒,你的醫術已經越發精進了吧?」宋知書慢慢的緩過神來,淡淡的笑意浮現她的嘴角,彷彿剛才的那場哭泣,只是一場夢。
這話說的沈花拾有些難受,卻還是脫口而出,道:「我一直把師姐當作我的榜樣。」
宋知書皺了皺眉頭,自嘲道:「我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碰過這些東西了。」
沈花拾不置可否。
入了深宮,宋知書自然是不會再輕易顯露自己的醫術。
「你怎麼知道是我下的毒?」宋知書輕聲道。
「我第一眼見到你出現在宮裡,已經察覺了不妥。畢竟你莫名消失了那麼久,以前總是念叨報仇,又怎麼會平白無故出現在這裡。自然惹人懷疑。」沈花拾看著遠處的一樹彩瓊,被風吹落,「你手上的汁液,是彩瓊花蕊煉製硃砂時留下來的吧。」
宋知書看了看手指,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我自然沒有神通廣大的本事,不過是將種種疑點推到一起了。」
彩瓊花蕊有多種顏色混合,沾染手指本就難以清洗,又加上宋知書研磨硃砂入葯時不小心封層,這才留下了端倪。
沈花拾停頓了片刻,又繼續說道:「你宮裡的檀木球里,怕也不是真正的安神香。但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師姐,我以前就說過,有所針對病症時,無論學醫還是用毒鐵定分不出來什麼強弱。就如現在,我不如你。」
宋知書若有若無的去搓磨手指上的色跡,看了她一眼道:「是……玲瓏蛇膽……」
玲瓏蛇膽……
沈花拾面色不佳,略有詫異的抓著她的手,道:「哪裡來的?你用多久了?」
「霜兒,有些事情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宋知書直白歉意。
這玲瓏蛇膽可葯可毒,聖上自幼寒毒侵體,彩瓊花毒溫熱一脈,兩毒相互交織。玲瓏蛇膽的出現也算是加固輔助了兩脈的平衡,是葯。可宋知書一直並未中毒,長久呼吸玲瓏蛇膽的葯素,是毒。
宋知書看破她心中的疑問,嘴角一動,看著自己的肚子道:「你放心,現在有孩子了,我也有分寸。」
沈花拾還是不太明白,不解看著宋知書,眼前的一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自己也不明白了。
「你不是要殺他嗎?為什麼又要用玲瓏蛇膽?」沈花拾茫然道。
良久,宋知書苦笑般看著她不言不語,她自己早就已經分不清到底是恨他還是愛他。
沈花拾臉色一僵,明白過來。
情之一字,害人匪淺。
宋知書愛上桑祈了。否則以她的性子,為何兩年還遲遲未動手。
「霜兒,你會幫我的吧。」宋知書撫著肚子靜靜的說。
沈花拾收回了被她一直緊緊握著的手,猶豫道:「我不知道……」
她卻篤定道:「霜兒,你一定有辦法幫我……正如我一樣,一定會替你保守秘密。」
沈花拾一愣,方明白過來她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宋美人……」趙長玉在湖心亭岸邊呼喊,「太醫令來知安宮請脈,聖上喚我們來找美人早些回去。」
「我們回去吧。」
「師姐……」沈花拾忽然改了口,「宋美人先回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宋知書點點頭離去。
「可是師姐,我又能替你瞞多久……」師父進京了……」沈花拾望著宋知書的背影,慢慢閉上了眼睛。
楚暮見宋知書回來,卻不見沈花拾的蹤跡,生怕她又要惹出什麼亂子,只好出來尋她。
聽宋美人言之在湖心亭附近,楚暮來了哪知卻又不見沈花拾蹤影。遠遠的看著湖那邊伸出來的幾枝彩瓊花,心想怕不是這丫頭又犯了犟脾氣,跑去了福寧宮惹事。
楚暮心裡盤算著過去看看,今日這偏靜路上難得又遇見個內侍,這一打聽才知,果然未出他所料,這丫頭真就又惹事了。
「奴才不大清楚,只剛才去福寧宮送水果時聽到管事張公公在那訓斥,說是有人衝撞了太後娘娘。」
楚暮火急火燎的趕往福寧宮求見,林太後身邊的宮女秋瑾姑姑見是他來,笑吟吟的將他帶進了福寧宮。
事情並非他想象的那樣,此刻沈花拾坐在福寧宮的彩瓊花下吃的正歡。
林太后見是她,笑道:「楚暮,你也來嘗嘗這秋梨糕。」
楚暮愣了愣,卻還是依照禮數拜問了林太后。
太后林氏的父親林王是南梁開朝以來的第一個異姓王,這也是楚暮的父親承安王以異姓封王的前例之鑒。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勞什子的關係,但林楚兩家的關係確實也因此不錯。
林太後年愈四十,不減風華。平時對人也是溫溫和和,何況吃齋念佛久了,比平日那些慈眉善目的老人更多了些和善與清簡。
「你又跑到這裡來幹什麼?」楚暮倒是異常並未怪她,輕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