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秋風盡起
不見蹤影的陸文景和謝雲深兩人落在了山谷溪流的另一邊。這山下溪流的確是奇特,呈現凸字形,兩撥人各落在不同的上游,就被衝擊到相反的兩個方向去。
兩人被沖了好久才爬上岸,又走了好久才走到頭。只是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也只瞧見一個狗洞大小般的水道,也不見沈花拾蹤影,一番推測下來才反應過來是不是走錯方向了。緊趕慢趕的往回走,陸文景一張嘴也閑不下來。
「還是那件事,我爹隔三差五的都讓我勸你,我也只能來意思意思,煩煩你了。」陸文景難得的嘆氣,又難得正經,「不過說真的,這裡面倒也有我的意思。有些話咱們就放在明面上說好了,你是家裡的獨子,不能一直這麼任性下去。」
「這話能從你嘴裡說出來,還真讓人不敢置信。」謝雲深頓了片刻又道:「你不也是弔死在江嬌一棵樹上。」
「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樣,我只是拿江嬌當個借口。」
「知道不知道沒什麼重要的,索性初衷是一樣的。」謝雲深有些敷衍道。
「其實你心裡也明白吧,像小月那樣的人她是不會回頭的,更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停下腳步。」陸文景微露出敬佩之意,「她太優秀了,優秀到你我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不是嗎?」
「雲深,你也很好。可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和她不一樣,事已至此,你也得顧一顧家人的感受。我們前半生都過的太瀟洒肆意了,以至於到了現在還是一副任性妄為的樣子。」
「近二十年相交,我一直以為你沒心沒肺,現在才發現你和小月還是有些像的,這就是雙胞胎遲來的心有靈犀嗎?果然還是親姐弟。」
「拉倒吧,我和她才不是……」說到此他忽然禁口,一口涼氣吸進喉嚨里。
謝雲深抬眼看他。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積極一刻鐘先出來,那她就喊我哥哥了是吧?」
……
楚暮受傷雖不嚴重,卻因為沈花拾葯裡帶來的安眠副作用,一直在昏昏沉沉的睡著。
兩人本來是可以嘗試著走走的,但由於左右兩條道不知道該走哪條,又不知道能不能繞得出去,再加上就楚暮現在的情況,萬一走到半路倒下了,那受累的不還是她?
山裡涼氣本來就重,這又逢著秋季夜幕,兩人又是在谷里又是在河邊,雙重打擊讓沈花拾凍的直發抖。
盯著微初月夜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沈花拾終於選擇再去撿了些柴,沒敢走太遠就趕緊回來了。她看了看光禿禿的高聳入雲的懸崖峭壁,心想這個時候別說謝雲深陸文景了,其他人也該來找他們了吧。
只是沈花拾剛把柴堆起來點著,楚暮就隱隱約約有醒來的跡象。
楚暮聽著火焰燃起來的聲音,「呲呲」作響。他的腦中下意識的嗡嗡作響,迷迷糊糊的用手擋在面前睜開眼,看著手指縫間隙里燭火逐漸被放大。越來越大,幻影一般籠罩著他的世界。火舌燒灼著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髮絲,席捲而來似要把他燒成灰燼。
「不要……」他僅有一瞬間的清醒。
「把它滅了!」楚暮大吼道。
他雙手交叉死死抓住胳膊兩邊的衣袖,死死咬住蒼白的嘴唇,不過片刻已經咬出了血絲,臉上驚懼的神情讓人看了腦中一陣發麻,額頭上密密麻麻落下的汗珠像是在承受著巨大的煎熬。
沈花拾被楚暮突如其來的癲狂驚了一驚,心臟都跟著跳了跳。扭頭看著使勁抱身蜷縮在石邊的人,沈花拾意識到什麼,忙去拿柴攪亂那熊熊燃燒的火焰。
火堆被扒開,灰燼火點瞬間被弄得漫天飛揚。
「好了好了,都滅了。」沈花拾猶豫了下還是去抱住受驚抓狂的楚暮。
楚暮使勁往身後蜷縮,臉上痛苦不已。
「他怎麼了?」陸文景和謝雲深突然出現,靠著石壁一臉茫然對著自己說話。
「你們怎麼現在才來?」沈花拾的語氣有些委屈不悅。
陸文景忙跑過來推開楚暮,給了她大大的擁抱,解釋道:「姑奶奶,我也不想啊。你看看這溝里,整個是凸出來的,你們倒好順著水流往這邊,我們倆直接順著水流被沖那邊去了……那滋味,沖了好久才停下來……然後我倆往那邊走了好久都不見你的蹤影,這才反應過來是不是走錯方向了……」
謝雲深也道:「他說的是實話,他可比我著急多了。怕你等的著急,在路上他連歇一會都不肯讓我歇,這才勉強趕到這。」
陸文景在她身邊蹭她的胳膊,討好道:「嘿嘿,我就知道你不會走,這不是來找你了嗎?」
這是三個人之前就約定好的,若是他們三個走丟了,沈花拾就乖乖呆在原地等他倆回來就行。
「楚世子?」謝雲深這才上前關心,見他滿頭大汗,呼吸困難,皺眉問沈花拾,「這到底是怎麼了?」
「烈火恐懼症。」沈花拾喃喃自語道,似乎也是給自己一個答案,「這種病症在遇到小火倒還好,不會引起火光和現實的太大差異,晚上在黑夜裡又是大火就容易使人產生恐懼感。」
「楚暮你看,火都已經滅了,那些小火沒事的,你是不害怕那些小火的對不對?而且……而且你看我們就在河邊,有很多水,水能救火的。」沈花拾的語氣難得的正經又柔和,像是安慰一個小孩。
陸文景哈哈一笑道:「你這樣子像哄哄孫子似的。」
謝雲深瞪了他一眼,「你這麼開玩笑可不太好。」
「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副樣子,你對江籬和君樂都沒這麼耐心過吧?」謝雲深也打趣她。
沈花拾瞪了他倆一眼,道:「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情況,凈會說風涼話。」
楚暮的臉上除了濕濕瀝瀝的汗水,還有額頭上的青筋,慘白的臉,緊促的呼吸…………實在讓人覺得有些可憐。
事實上,沈花拾確實沒這麼行事過,對待沈江籬和沈君樂也從來不會這樣像個老母親似的說話。
陸文景對楚暮難得的好臉色,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楚世子放心,有我們三個在這,別說這一團火了,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能傷害你。」
扭頭又對沈花拾道:「這傢伙還挺仗義的,就沖他今天替你挨的這一刀,小爺我今天就慣著他。」
楚暮緩神默默抬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又低頭下去了。
……
黃老大領著幾個穿著破破爛爛,像是乞丐打扮的人從半山腰林中出來。
小天山裡的樹很少,直上去的唯一路也沒見幾處樹林。但這一片半山腰的小路往幾處岔開,幾人走的這條小道兩邊都是樹木。小風微微的吹著。已經是傍晚,林中空氣還是有些濕潤。
不知名的小蟲和鳥兒,接連發出奇怪的聲音。若不是有人陪同,一個人走在這實在是寂靜可怕,就此時聽了實在讓人心慌。過了一刻鐘,已經可以遠遠的可以看見幾個人,黃老大加快了腳步。
「事情辦妥了吧。」千葉見幾人回來,上前詢問道。
「你還好意思說,你玩我們是不是。我們哥幾個整整呆了一個多時辰連個人影都沒看見,你是不是不想掏錢啊你。」黃老大火爆脾氣一觸即發,罵罵咧咧道。
千葉大吃一驚道:「沒等到人?」
按照原來的計劃,黃老大此刻已經在半山腰伏擊了下山的楚暮和沈花拾才對。
黃老大上下打量千葉和身後的幾個人,怒道:「你那是什麼表情啊你,怎麼,我們哥幾個還能騙你不成。」
千葉暗道不好,當機立斷領著人抬腳就走。
黃老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怒氣沖沖道:「賬還沒結呢。」
千葉迅速解下錢袋扔給他們,話都不多說一句。
黃老大幾人對著揚長而去的千葉等人嘟嘟囔囔:「什麼人啊這是。」
良久,他的狀況似是稍有緩和。他突然長舒了一口氣道:「別耽誤時間了,走吧。」
見他已經恢復過來,四人也不打算繼續拖著,權衡再三后開始尋找出口。四人盲目走了許久,居然真讓他們碰到了前方若隱若現的火光。
「這邊這邊……」沈花拾大喊,「我們在這。」
二十來個侍衛舉著火把往這邊行來,只聽見顧知南在後面再三喊著:「殿下慢一點……」
是桑鴻和千葉帶了一批侍衛來尋找他們。
只是幾人還沒來得及說話,桑鴻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就落下來了,「沈花拾,你每天能不能少找些麻煩。你做事之前到底能不能先顧及一下身邊人感受,讓我……讓我們這些人替你擔驚受怕你很自豪是不是!要不是蘇大夫說你有可能來這邊找葯了,你就算死在這也沒人知道。想要救別人的命,先把你自己的小命給保住了再說。你要真是有個三長兩短……」
說到此處,他忽然停止了。他噼里啪啦說了一堆,方才察覺自己的失態。
他忽然發作卻又忽然憤然停止,實在令人詫異。
沈花拾遲疑了一會兒,剛想說兩句話回懟一下,卻發現其實自己是百口莫辯的,實在是懊惱。
就連陸文景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是將欲反駁的話咽了下去。
沉默了片刻,楚暮方笑了一聲不慌不慢的言道:「殿下是不是過於擔憂了,我們這不是沒事嗎?」
謝雲深是個玲瓏剔透的人,此刻發覺桑鴻的不對勁,好言寬慰道:「殿下這是怎麼了,切莫因為我們幾個氣壞了身子。今日之事確實是我們拖累了大家,讓大家受驚是我們的不是。但若是殿下氣壞了身子,那我們真是罪無可恕了。」
「多謝小侯爺關心。」桑鴻看了看眼前毫髮無損的人,頓時如同脫力了一般鬆了一口氣。
他這才看見楚暮受傷的胳膊,剛想伸手去扶他卻又收了手,吩咐道:「還不趕緊扶楚世子回去。」
「是我們錯了……」沈花拾嘴上這樣道歉,心裡卻覺得怪怪的,他憑什麼罵自己?她為什麼要給他道歉?
他也不回應,憤然扭頭而去,顧知南沒有立即跟上去,對四人行禮解釋道:「各位千萬不要生我們殿下的氣,他也不是故意對幾位發火的。只是今天實在是發生了太多的事,他這是急怒攻心了……」
「還發生什麼事了?」陸文景忙問道。
「這話就輪不到我說了,盛姑娘正巴巴的等著你們回去給你們講今天的事呢。」顧知南無奈苦笑,聲音略微急了些,「各位還是趕緊回去吧沈姑娘,蘇大夫在等你呢。」
顧知南剛跑到前面去,忽然見桑鴻氣沖沖的解下身上的披風扔給顧知南。顧知南又往回跑,捧回了一件黑色的披風給沈花拾。
楚暮看著桑鴻的舉動,默默盯視了許久,臉上掛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之笑。
……
剛回到清平園,桑鴻繼續甩臉子也不和他們告別就直接走了,楚暮也被千葉扶回了自己的住所。
眼前的盛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往沈花拾身上抹,哭道:「你們去哪了,可算回來了……」
盛柔實在看不下去,就把自家姐姐拉開了。
一句兩句也說不清今日的事,沈花拾打著哈哈道:「我們沒事,就是去多玩了會兒……」
不等沈花拾把話說完,盛蘭就咋呼起來,道:「可惜你們是沒看見今天下午那震撼的大場面,我到現在都沒回過神來。」
謝雲深反應最快,忙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幸虧你剛才沒在,你不知道今天有多險,大家多多少少的都受傷了。」沈朝夕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后怕。
「所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陸文景有些心急,心念女人就是麻煩,就不能痛痛快快的該說什麼就說什麼嗎?
沈朝夕解釋道:「今天狩獵宴上出現了一隻猛虎……」
緊接著陸文景就嚷嚷道:「狩獵有猛虎很正常啊,狩獵沒有猛虎那哪有猛虎。」
謝雲深忍無可忍賞了他一個爆栗,「能不能先聽別人把話說完?」
「就是就是,還是聽我講吧。」盛蘭迫不及待。
沈花拾的頭隱隱作痛起來,道:「盛蘭……你好像還有點興奮?你……」
沈花拾又是話還沒說完,盛蘭又繼續道:「能不興奮嘛!呼……我上次聽說打虎的事情,還是《水滸傳》呢。」
「打虎?」謝雲深和陸文景異口同聲。
「哈?」沈花拾更鬱悶了。
「武松打虎啊!」盛蘭恨鐵不成鋼。
「……噢。」
「不過那燕王殿下和雲泱姐姐還真是挺默契的,昨日打馬球的時候,我當只是湊巧。今日打虎兩人也是默契十足,像是以前配合練過似的。雲泱姐姐平日看起來溫溫柔柔處事不驚,沒想到這麼厲害,當時事情發生的突然她一下子就衝上去了。因救駕有功,聖上還說等到回京,就立刻封她為安平縣主。」盛蘭一口氣說了這麼許多。
說到這,謝雲深自然是告辭去見謝雲泱,一來報平安,二來看謝雲泱。
他們才一下午沒有回來,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
盛蘭又繼續滔滔不絕:「就是好幾個人都受傷了,尤其是祝狀元。當時那猛虎直朝聖上撲過來,祝狀元離聖上最近,絲毫沒有猶豫就擋了上去,我都不敢看。」
聽著盛蘭的敘述,剛才發生的事情似乎有些慘烈。幾人這才明白桑鴻剛才為什麼無緣無故發那麼大脾氣,沈花拾忽然有些釋懷剛才他的所作所為。
聖上剛剛遇險,又有這麼多人受傷,他既要處理這麼大的爛攤子,還肯親自來尋他們。
「沈姑娘,蘇大夫正等著你呢。」一個小侍女來喚她。
看著沈花拾走開,盛蘭頗為不滿的嘆氣,「怎麼就走了,我還有好多八卦沒有講呢。」
陸文景剛想腳底開溜,盛蘭眼疾手快抓住他,可憐巴巴道:「讓我說讓我說,反正你早晚都會知道的。可是我不說我會被憋死的,一定要把這個機會留給我。」
「……」
盛蘭說的事情無非是以少女心的眼光看到了許多小細節,然後就開始了無限的的聯想。
比如剛才桑洛衡和謝雲泱的默契合作就是頭一件。
再比如沈朝夕和寧楷也是一起上陣打虎……
再比如蘇九思把周承露拉在了身後……
再比如徐常樺保護了盛柔……
陸文景想罵娘,卻還只能忍著道:「這也不代表什麼吧……」
「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如果不是喜歡的話,男子為什麼要保護女子。你敢說朝夕姐姐和寧公子不是這樣的感情嗎?」
「他倆的確是這種關係,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是這樣啊。何況祝狀元不也保護聖上了,你還敢這麼說?可見……」
「祝狀元那是例外。」
「那你妹妹……」
「那就對了啊!」盛蘭想了想,念叨,「燕王殿下和雲泱姐姐、蘇大夫和承露。」
陸文景呵呵了一句,見她沒說盛柔,她倒是也清楚,徐常樺就算是再怎麼保護盛柔,那也是友情親情之內的,可扯不上什麼愛情。
人就是這樣,只在乎自己認定的事情,自動忽略其它的。
「對了,還有長平王殿下身邊那護衛叫什麼來著,顧知南是吧,他今天下午還救了娉婷姐姐呢,說不定也是暗戀已久……」
「停停停……再說下去這整園子的人都得有相好了。你平日話就不少,怎麼今天更多了。你到底想表達什麼,你明說行不行?」
盛蘭向前走了幾步,咬了咬嘴唇,猶猶豫豫的開口,「你覺得楊之棠怎麼樣?」
盛蘭的臉上難得氤氳開一色紅暈,陸文景這才明白她為何前面鋪墊說了那麼多。
「楊之棠今天救你了是吧?」陸文景看了她一眼,忽然正色道:「他人是極好的。但我可提醒你了,你父親和楊家可是死對頭。」
「我知道,楊公子最瞧不起的就是我們盛家這樣的人。」盛蘭也正色道,「你和我扯盛楊兩家幹什麼,我也就只問楊之棠這個人怎麼樣。」
……
沈花拾找到蘇九思,懊惱的將從蘇九思那拿來的百樹枯還給他,「今天這事說到底怪你,你怎麼不告訴我小天山黃泉瀑布那麼奇險,我們還遇到了刺客!」
「你又沒和我說你要去,這也能怪我?」蘇九思把東西又扔給她,「你只需要記住這枝百樹枯是你找到的,也是你救了聖上的命。」
沈花拾不明白,問:「師父為什麼不想領這個功?」
蘇九思意味深長一笑:「我要是領了這個功,指不定你明天就見不到我了。」
沈花拾被嚇了一跳,忙道:「你怎麼說的這麼邪乎,我膽子小你可別嚇我。」
「花拾,如果這東西繼續留在我手裡,我怕我自己就不想救他了。我希望你能謹記醫者仁心,而我也需要重新勸服自己,我不知道自己還適不適合做一個大夫。」
沈花拾不敢深究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好問道下午的事:「那隻老虎呢?」
「被亂棍打死丟在外面了,你晚點去調查吧。」
沈花拾和蘇九思心照不宣的點頭一笑。
目前最緊要的是關心眼前的事,沈花拾照做去將葯煎了送去給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