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小村分房

第六十六章 小村分房

1950年10月,秋高氣爽,蟬叫聲聽不見了,田野里、房前屋后的草叢裡不時傳出「啾啾」、「嘰嘰」蟲鳴的聲音,晨露大了,晶瑩如珠;秋風吹,柳葉落、楓葉紅、菊花黃,鱸魚肥了,蟹腳也癢了,早起到河塘邊,有爬上岸的螃蟹,見了人轉身往河裡爬,動作慢的被人按住,成為盤中餐。

早晚天氣涼,中午前後還是有些熱,在地里幹活的人們大多是夾衣單衣。銀海在新分的麥田裡挖溝,幹得很來勁,脫了上衣,肌肉突出的胸背上都是汗。

從上個月開始,丹陽全縣開始土改,負責皇塘西邊幾個村子的土改工作隊副隊長黃德海聽取大家的意見,評定成分后,先分田後分房,不誤農時,先把麥子種上。銀海家四口人分到八畝地,壽海家土地被沒收后,也按人口分到八畝地。

這一天上午,壽海和瑞兆提著小茶水桶,扛著釘耙到收割后的稻田翻土,幹了半個時辰,壽海便覺得累,他口乾舌燥,放下釘耙,拿碗到田頭的小茶水桶里,盛了一碗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抹抹嘴邊的水,往田埂上一坐,看著藍天下南飛的大雁發獃。

這些天,他時常唉聲嘆氣,自己的同學都出去工作了,城市開始搞工業建設,需要大批有文化的青年,初中畢業生很受歡迎。

王奎榮去了鞍山鋼鐵廠,王建青去了九江運輸公司,程紀成去了蘭州,施根福去了西安。

前些天,他收到施根福的來信,信上說:「西安老城往東十幾里都是工地,滿眼望去,到處搭著腳手架,彩旗飄飄,人聲暄鬧,一片熱氣騰騰的社會主義建設場面,路上拉水泥、碎石、沙子、磚瓦的汽車日夜不停,聽說要建好幾個大紡織廠呢,表兄出來工作吧,進了城的人眼界要開闊許多,工作比種田有意義……」

銀娣、銅海小學畢業後上了半年工農速成中學,也都被招工走了,一個去了馬鞍山鋼鐵廠,一個去了石家莊運輸公司。

初中畢業生裡面,現在只有他和洪壽林在家種地,幹活累了,他便後悔結婚早了,生孩子早了,被家庭拴住了。

書海扛著犁,牽著牛往田裡走,路過壽海家田邊,看到二人在幹活,說:「你們回家吧,我上午耕我家的田,下午過來耕你家這塊地,一天就幹完了。」他夫妻倆分到四畝地,他母親詹金秀和乾爹吳二奮也分到四畝地,他覺得耕八畝地,有一天差不多了。

瑞兆說:「那麻煩你了。」

「說什麼麻煩呢?這牛和犁本來也都是你家的。」

「分給你家就是你家的了,還是要謝謝你。」

「那我先幹活去,你們家裡有活就叫我。」

「等等,」壽海叫住他問:「地分完了,你聽到分房的消息了嗎?」壽海這幾天聽人說土改工作隊要分房了,有人主張留一間樓房給他家,有人主張把他家掃地出門,讓貧農住樓房,讓地主去住貧農的草房或者住磨屋,他心裡有點擔憂,怕被掃地出門。

書海說:「我只聽說洪壽林家的一間庭屋分給我。」

「那蠻好,洪壽林家分什麼房?」

「好像是給他家留一間庭屋,這都是聽說的。」

「哦,你耕田去吧。」壽海似乎心裡有了底。

書海牽著牛走了,壽海聽得有人唱歌,轉頭往東邊看,是土改工作隊的副隊長黃德海用沙啞的嗓子唱著土改小調:「正月里來是新春,勞動人民翻了身,從前做活養地主,如今當家做主人;二月里來杏花開,勞動人民鬧土改,消滅封建剝削制,又把土地拿回來;三月里來桃花紅…………」

黃德海今年36歲,山東人,矮胖身材,圓臉,皮膚很粗糙,臉上有不少粉刺,多得讓人想起疙疙瘩瘩的刺參;他走路總是昂著頭,說話也趾高氣揚,粗話不離口;壽海有點看不慣他的做派,見了面也不與他說話;他見黃德海遠遠走來,趕緊起身下到田裡,拿起釘耙低頭翻土,瑞兆見黃德海經過田頭,忙放下釘耙打招呼:「黃隊長,下鄉來了。」

「嗯。」

「去花園裡還是陳官塘?」

「花園裡。」

「黃隊長管好幾個村,挺辛苦的,現在忙什麼呢?」

「分房,基本忙完了。」

「何家莊的磨屋分不分?」

「有人主張分,我的意見是不分,留給大家磨面用。」

「黃隊長想得就是周到,什麼都替群眾想到了。」

黃德海聽了誇讚,心中喜悅,接著說:「你家五間樓房分掉四間,給你家留一間,我看過你家樓房,上下兩層面積大概有三間庭屋大,四個人住不小了。」

「是的,謝謝黃隊長!」

黃德海走了,瑞兆拿起釘耙繼續翻土,壽海有些不高興地說:「跟他說什麼房子的事,好像我們求他什麼似的,本來房還是我們自己的。」

「求他也不丟臉,也不是不好的事,舌頭打個滾的事,你不是也擔心住磨屋嗎?問問他不是心裡有底了嗎?」

壽海不說話了,他確實擔心,磨屋不是住人的地方,又破又臟又臭,還不如茅草房;既然黃德海說磨屋不分,留一間樓房給他家,壽海心裡也踏實了,覺得風吹在身上很舒服,大雁的叫聲很好聽。

寒露以後,白天漸短,不到六點,夜幕徐徐落下,天漸漸黑了,村上人家都吃完晚飯了,晚飯後,有的人家點燈幹些家務活;有的人家捨不得燈油,在黑暗中坐一會兒,說說話便上床睡覺。

王燕家睡得晚些,瑞兆洗漱后陪女兒上了床,壽海在書房看書,王燕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納鞋底,桌子中間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照著桌子周圍的地方,形成一個昏黃的圓圈。

王燕抬頭看到白牆上有一塊污漬,蠶豆大小,她覺得難看,把白鞋底擱在桌上,去廚房拿了塊抹布,側著身子去擦污漬,壽海從樓上下來倒水看見了,說:「阿娘別擦了,這間屋子不知分給誰家呢?分給誰誰家自己擦去吧。」

「不管分給誰家,總是乾淨一點好。」王燕說。

「砰、砰、砰」,有人敲門,壽海去開門,來的是土改積極分子荊大壯和陳兔,他們進門和王燕打了招呼,王燕說:「找壽海吧,你們坐下說話,我上樓去了。」

壽海指一下八仙桌旁的板凳說:「請坐。」

壽海坐上席,荊大壯和陳兔在東西兩側坐下,他們三個人年紀差不多,小時候常在一起玩,後來壽海上學,跟他們來往少了。

土改工作隊要何家莊推選三個積極分子參與土改工作,荊大壯和陳兔二人家裡都窮,給人家放過牛,當過長工;也熱心土改的事,積極分子就選上了他們。

還有一個積極分子是洪田師,他覺得人怕見面,參與土改的人,在分田分房分財產時,人在現場面情在,能沾上點便宜,便毛遂自薦;因為他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村上人不選他,他就買了包東海牌香煙送給黃德海,黃德海便為他說話:「小偷小摸也不是他的錯,是舊社會的錯,不是因為窮,不是生活所迫,誰會去偷呢?他若偷地主富農的東西,是劫富濟貧,是有反抗精神。」在黃德海的支持下,洪田師也成了土改積極分子,也跟著開會丈量土地,東跑西顛。

「找我什麼事啊?」壽海看看二人問。

荊大壯朝陳兔點點頭,示意他說,陳兔雙手對插在舊棉襖的袖管里,抱在胸前,他看著對面的荊大壯眨眨小眼睛說:「你想到的,也是你提出來的事,還是你說吧,你說得清楚。」

荊大壯穿的是一件棕色對襟的棉襖,兩個肩膀上打了兩塊補丁,他的身體如他的名字,高大粗壯,土改以來他很積極,對自家在土改中的翻身也很高興,他家兄弟四人,加妻子、嫂子、妹妹和老母親一家八口分了16畝地,都是離村不遠灌排兩邊的肥沃的水田;分的傢具和農具也比較好,有人說他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他說:「我起早摸黑的忙,丈量土地、劃線打樁,總不能白忙。」

分地剛剛高興一陣,這幾天他有些不高興了,分房沒有他家的份。荊大壯家是四間五進深的瓦房,面積雖不算大,但在貧農中算是好的了。

何家莊劃了兩戶地主,一戶富農,富農的房子不能分,能分的只有洪壽林家五間庭屋和王燕家五間樓房,給兩家各留一間,剩下八間,剛好分給八家住草房的貧農。

荊大壯一心想分王燕家一間樓房,找黃德海說了好幾次,也送了一包東海牌香煙,黃德海說:「你家八口人住四間瓦房是中等水平,你不能跟住草房的人家爭。」

荊大壯一聽受了啟發,回家一商量分了家,他和老婆搬到了堆放雜物的草屋居住,也成了住草房的貧農,他又來找黃德海,要求分樓房,黃德海說:「八間房八戶人家一間不多,我也變不出房給你呀。」荊大壯自己住進了草房,又沒分到樓房,想想還白白浪費了一盒香煙,心裡不痛快,有些怨恨黃德海。

此時,荊大壯不好再推讓,他說:「花園村的張時懷家裡有五間庭屋,二十五畝地,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明明該劃為地主,但只給定了個富農,家裡房子、傢具、耕牛、農具都沒動,就是張時懷會拉攏幹部,常請黃德海到家吃吃喝喝,還讓女兒小美陪他睡覺,所以黃德海關照他家;我們要向上級寫信反映,我倆沒文化不會寫,想請你幫忙寫封信。」

「就是這事,定張時懷家富農,大家都有意見,工作隊的小胡也覺得評得不合理,黃德海一個人就定了。」陳兔隨聲附和著。

壽海是有正義感的人,聽聞此事,覺得不公平;但他覺得自己家成分高,沒有資格去提這個意見,他說:「我不是土改積極分子,也不懂土改政策,我寫這個信不合適。」

荊大壯說:「沒什麼不合適,你是替我們寫,落款寫我們兩人的名字。」

「那你們坐一下,我上樓去拿筆墨。」壽海聽說只是代寫,樂得幫忙。

壽海到書房拿筆墨,母親走了進來,她聽見兩個來人說的話,說:「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你幫他們寫這個信會不會有麻煩?」

「娘,沒事的,我只是替他們寫一下,落他們的名字。」

「你還是跟瑞兆商量一下,這個忙好不好幫。「

「她睡覺了,不叫她了,反正是他們說我記錄,實話實說,我不提意見。」

王燕見兒子很自信,態度很堅決,不再說什麼;壽海下樓,她熄燈回屋睡覺。

荊大壯磨墨,陳兔鋪好紙,壽海提筆舔墨落筆,荊大壯和陳兔你一言我一語,壽海聽著,只要文字通順,就照樣寫上,不通順的照原意表述清楚;寫完,壽海念了一遍給二人聽,荊大壯說:「黃德海跟張小美亂搞的事情也應該寫上。」

壽海說:「捉賊抓贓,捉姦在床,這事沒證據可不好亂說。」

「這事不少人都知道,不會瞎說,想捉姦不太容易,寫上吧。」

壽海按荊大壯說的意思加上了這條,再念給二人聽,荊大壯說:「可以了,你裝個信封,我明天上導士直接送給趙區長。」

壽海又上樓拿了張白紙和剪子漿糊,下樓來做了個信封把信封好,正事辦完,幾個人又聊起了土改的事。

荊大壯說:「土改工作隊員大多數人是北方幹部,對南方不了解,什麼樣的田好什麼樣的田不好,他們是外行,你說什麼是什麼。」

「是啊。」陳兔也說:「北方人家窮,粗糧都吃不飽,按他們老家的標準,何家莊有一半人家要定為地主富農,聽說領導都笑話他們,壽海有這事兒吧?」

「有這事。」壽海也是聽參與土改工作的荊小艾說的,浙江有個縣搞土改試點,試點工作結束,上面派幹部複查,複查幹部到一些人家去看,見不少定為貧農的人家,吃大米飯,吃魚蝦,便寫調查報告說成分評鬆了。領導在調查報告上批示:「二杆子,你們用西北邊區的眼光去看浙江必然會得出錯誤的結論,不僅這個魚米之鄉,連我們四川的貧農也是吃大米飯的。」

陳兔說:「北方的幹部到我們這兒來工作,可是享了福了,也會享受了,人也花了,骨頭也輕了,像黃德海見到漂亮女人都走不動路了。」

送走二人,壽海關上門,端著油燈上樓睡覺,見瑞兆還靠在床欄上織毛衣,問:「你還沒睡呀?」

「你樓上樓下好幾趟,忙什麼事啊?」

壽海把手中的油燈吹滅放在梳妝台上,邊脫衣服邊說寫信的事,瑞兆把床頭杌凳上的煤油燈往外挪挪,把毛衣放在空擋處,皺著眉頭說:「你不該替他們寫信,弄不好有麻煩的。」

「有麻煩也是他們的事,他們說,我給記錄一下,落他們的名字。」

「黃德海知道他倆沒文化,你不代筆,他們寫不了;他們是貧農,他們說什麼黃德海沒辦法,你可就不一樣了。」

「寫都寫了,怎麼辦?我去要回來。」

瑞兆看壽海不高興了,說:「寫就寫了吧,說的事也是事實,隨他去吧,也許我是杞人憂天,睡吧。」瑞兆吹滅了燈。

燈熄滅后,高樓變成一個高大的黑影,入睡的村子里也是一團大黑影;冷風從田野里大塘上吹進村,穿過樹林竹林發出沙沙聲響,落葉隨風在地上打轉,有的停在沒風的角落;遠處有狗吠聲,還有汽車從公路上駛過的轟鳴聲,白亮的光柱照亮小半個夜空。

下午,樓房的東邊有了陰影,西邊有陽光,瑞兆把曬在東邊晾衣桿上的被子收回,把一條不太乾的褲子掛到樓房西邊的晾衣桿上,回到樓上,她抱起五個月大的女兒去樓下西牆邊曬太陽。

太陽溫暖著紅紅的小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人;瑞兆朝她點點頭,笑一笑,她神情依舊,不笑也不哭;她生下來就沒怎麼哭,總是安靜的,睡醒了也是安靜的躺著,三個月時要上戶口,瑞兆說:「給女兒取個名字吧。」

壽海想想說:「天下太平了,她也挺乖不哭不鬧,就叫靜平吧。」

瑞兆對女兒說:「你叫靜平好不好?」

女兒沒有反應,瑞兆又說:「要是能分到一間樓房,你就笑一笑。」女兒表情依舊,不哭也不笑。

「家裡有人嗎?」瑞兆聽見樓門口有人問話,應了一聲,抱著女兒回家。

朱鎖紅的老婆柴芳站在堂屋裡四處張望,她個子比瑞兆矮,但腰背比瑞兆都粗,臉也像大號菜盤子,嘴大唇厚,人有力氣,但腦子不靈,村上人背後叫她呆婆子;朱鎖紅父母雙亡,夫妻倆住著一間草屋,聽人說這次分給她家一間樓房,柴芳樂不可止,迫不及待地來看房子。

「這房子真大!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房子,在屋裡要走半天;這房子真好!柱子這麼粗,油漆得好照鏡子了。」柴芳感慨地稱讚房子,她抬頭看看紅褐色的樓板,伸手摸摸柱子,對瑞兆說,「分給我家一間樓房,給你家留一間。」

「你聽誰說的?」瑞兆有興趣地問。

「鎖紅被叫去開會了,黃隊長親口說的。」

瑞兆聽了,心裡也很高興,給她家留一間樓房的事,看來是板上釘釘了,她說:「那好,以後我們做鄰居了。」

「我想上樓看看。」

「上吧,我帶你看看。

柴芳上到樓上,這間屋看看那間屋看看,又站到窗前往外看看,用腳跺跺地板,發出砰砰的聲響,腳下飛起一些塵埃,她問:「這房子蓋了好多年了吧?」

「大概有五六十年了。」

「哎呦,五六十年的房子還這麼好,我娘家的房子才蓋了五年,下大雨就倒了。」

從樓上下來,柴芳問:「給你家留一間,你要哪間啊?」

「隨工作隊分吧。」

「我想要西頭的好,上碼頭近。」

瑞兆揶揄她說:「住東頭上街還近呢。」

「對呀!你真聰明,讓我家挑我就挑東頭。」

「碼頭要天天上,街不是天天上。」

「對呀!你真聰明,那我還是要西頭,上碼頭近。」

瑞兆笑著說:「應該東頭西頭都給你,上街近上碼頭也近。」

「對呀!那樣最好了,哈、哈、哈……」柴芳說完,張開大嘴開心地笑了起來。

瑞兆送走柴芳,燒了晚飯,王燕和壽海也從田來回來了,瑞兆把飯菜擺上桌,一家人吃晚飯時,瑞兆說了分房的事,壽海說:「我也聽陳兔說了,上午開的會,工作隊和積極分子都贊成給我家留一間樓房,陳兔說我家人緣好,沒有一個人反對,沒一個人說我家的壞話。」

瑞兆說:「都是娘積德行善、善待村鄰造下的福,另外,村上人也仁義。」

王燕說:「我也是跟祖宗學的,積德行善是蔣家的祖訓。」

壽海說:「樓房一間上下兩層,抵得上三四間庭屋,一家人足夠住了,還得感謝老祖宗房子蓋得大。」

王燕也贊同地說:「四個人有一間也就好了,以前住五間也太大了,空得慌,晚上都害怕。」

瑞兆給女兒喂一口飯後,自己吃一口說:「這一下心裡都踏實了,飯吃起來也是香噴噴的。」

這天晚上瑞兆做了個夢,天上烏雲很厚,大風呼呼的刮,一會兒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雨點「噼噼啪啪」的打在窗戶上瓦上樹上;檐下滴水連成線,像一道道雨簾,地上濺起一個個水泡,水泡在水中隨風打轉;雨下得大,但時間不長,一會兒就停了,她打開窗戶,雲散了,檐下的水還在滴著;綠樹籠在濕霧裡,樹葉嫩綠鮮亮。

村上好多人家說屋裡漏雨,床鋪衣物都濕了,瑞兆看看自家的樓板都是乾乾亮亮的,光可鑒人,她又夢見黑色漸退露出微光,天已拂曉了,東方露出魚肚白色,慢慢的又出現紫色、紅色和金色的彩霞,一輪紅日如煙囪的炊煙冉冉升起,金色的光照在樹梢,照在樓上,金光從窗戶進來,一直照到床前,新鮮的空氣也進來了,有麥香、花香、還有大麥粥的香味,整個樓里都洋溢著香味,讓人舒暢愜意;她要起床,卻找不到衣服,翻來覆去找不到,她一著急,醒了;看看旁邊,壽海鼾聲如雷睡得真香。

導士區趙區長當年參軍時是黃德海的部下,黃德海文化不高,不善學習,脾氣不好,進步較慢;打過長江,轉業到地方又沾染了好吃喝和沾花惹草的毛病,因此趙區長此時的職位已在黃德海之上;他看了荊大壯送來的舉報信,覺得信寫得好,文字通順,事實清楚,不像誣告,他也了解黃德海,這像他所為,便在信的空白處寫道:「德海同志,土改工作是政策性很強的工作,也是關係群眾切身利益的工作,容不得馬虎和偏差,若信上反映情況屬實,請予以糾正。」

趙區長批示后,換了一個信封,寫上黃德海的名字,讓通信員送給他。

黃德海在花園村公房裡屋粗粗地看了信,氣得臉上的粉刺疙瘩全紅了,他暴跳如雷,把信狠狠地往桌上一摔,拍著桌子大罵:「狗日的!吃裡扒外,告刁狀!」他沖著外屋大吼:「荊大壯、陳兔!你們兩個龜兒子滾進來!」

在隔壁大屋長桌邊做事的二人,知道事情不妙,互相看了一眼,都沒敢進去。

「怎麼,有膽告狀沒膽進來?」黃德海又吼了一句,荊大壯在前、陳兔在後,兩人磨磨蹭蹭的進了裡屋站在牆邊不動了。

黃德海朝荊大壯招招手說:「走近點,過來!寫幾吧信時不怕,現在怕什麼?」

荊大壯的腿有點顫抖,慢慢往前挪了三步,黃德海大步上前,左手抓住他的衣領,右手左右開弓,荊大壯的臉隨著黃德海的手忽左忽右轉來轉去,臉色由黃變紅,臉開始腫脹,鼻孔有血流出,他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已經麻木了,他用手捂住臉,黃德海仍覺得滿腔憤怒無處發泄,朝荊大壯的胸前猛打一拳,又抬起大頭皮鞋朝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腳,直到他癱倒在地,才停了手。

看見荊大壯被打的慘狀,陳兔嚇得尿了褲子,褲襠熱乎乎濕漉漉的,他往地上一跪,結結巴巴地說;「黃隊長,我沒想寫。」

「你沒想寫,信上面有你的名字?」黃德海厲聲質問。

陳兔看了一眼荊大壯,荊大壯趕快說:「是蔣壽海寫的。」

「狗日的!你們不說他會寫呀,他也沒開過會,他知道個屁!」

荊大壯裝得無辜和可憐巴巴的樣子說:「他不動筆,我們也寫不了啊,還是他自己想寫。」

「倒也是,狗日的地主不老實,陳兔你把蔣壽海叫來。」

陳兔答應一聲,趕緊轉身往外走,快到門口又被黃德海叫住:「你先去鄉里跑一趟,把送去的分房分田的表要回來,我要修改。」

陳兔出了門,荊大壯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又用衣袖擦擦鼻孔里流出的血,諂笑著問:「黃隊長,分房的表還要改一改?」

「要改!地主不老實,就整整他讓他老實,把沒人要的房子和沒人要的兩塊田調給他家,他不服氣,還可以去告我的狀!」

「對對對,好田好房就該分給貧農。」荊大壯點頭哈腰地說,他端起黃德海的綠色搪瓷杯子遞給他說:「黃鄉長,你也口渴了,喝水。」

「我什麼時候成鄉長了?」

「我覺得憑你的能力魄力,當鄉長綽綽有餘。」

黃德海「咕咚咕咚」一口氣把一杯水喝完,荊大壯拿過竹殼暖壺,往杯里又倒滿水,小心翼翼地說:「我和家裡分家了,現在住草屋呢,八戶住草房的貧農都住了庭屋和樓房,只有我一戶住草屋了,蔣壽海家空出來的那間樓房,就分給我吧。」

「狗日的!你往上告我的黑狀,現在又找我要樓房?」

「主意是陳兔提的,我一時昏了頭就跟著去了;我錯了,今後再也不敢了,你打也打了,氣也出了,不解氣就再打我一頓,你大人大量,就把那間樓房分給我吧,以後黃隊長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絕沒二話。」

「真的?」

「說到做到!」說完,荊大壯抬起右手,在右眉邊比了個敬禮的動作。

黃德海開心了,笑著說:「狗日的!你幾吧嘴會告狀,還會哄人,我答應了,那間樓房給你了。」

「是!有什麼事你就叫我,我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你現在拎著銅鑼,到何家莊去喊口號。」

「喊什麼?」

「打倒地主階級!貧農要翻身!地主不鬥垮堅決不回家!在地主家門口站下喊三遍。」

「是,我喊五遍!」

「把鑼敲響點,叫聲大一點!」

「是!」

荊大壯提著大銅鑼出了花園村,一邊「硄硄」用力敲鑼,一邊大聲喊著口號,到了何家莊,鑼聲低了,喊得口號也變了,有的人站到門外來看,荊大壯喊著:「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富農不鬥垮,堅決不回家。」

朱臘狗說他:「大壯,這口號你該到西庄塘去喊,到戴小羅家門口喊。」

土改評定成分,何家莊評了兩戶地主,一戶富裕中農,其餘三十幾戶都是中農和貧農;西庄塘村有六戶人家歸屬何家莊,評了一戶富農,五戶貧農,富農是戴小羅。

蘇北大水災那年,戴小羅的父親一副籮筐挑著全部家當,帶著一家人逃荒要飯,落腳在西庄塘村。戴家勤勞無比,全家大小夜以繼日地開荒種地,一分一厘地擴大土地面積;一家人也極其節儉,從來不沾葷腥,吃過飯的碗都要舔乾淨,不浪費一粒米一口湯,發大水,家人抓到的魚都拿到街上去賣,大兒子是捕魚能手,家人卻不會吃魚,幾十年省吃儉用攢錢買地蓋房,到解放前夕,已經開荒五畝,又買下七畝,蓋了五間瓦房,土改時按田地房產評為富農。

開完評定成分會,戴小羅父親興沖沖回到家,對家人和鄰居得意地說:「還算好,評了個富農。」他覺得富比貧好,他家也是公認的富有人家了,這句話在嘴邊說了才有個把月,他就發現富農不如貧農吃香,自己家辛苦多年,從牙縫裡摳出來的瓦房和土地,土改開一個會,貧農家就有了,有的田還比他家的好,他從此不再沾沾自喜。

三天後的上午,荊大壯又提著銅鑼到何家莊,從西往東邊敲邊喊:「開會了!開會了!都去公屋聽分房方案了。」

聽到喊聲,要分房的人家動作迅速,快步往村中的公屋去,王小庚聽說公屋分給自己,會開完自家就可以搬進去,他早早趕到會場,見有人往窗台上坐,急得大喊:「別爬!別爬,就坐下面。「

有人說:「那麼著急,還沒宣布分給你呢,還可能分給人家呢。」

王小庚不言語了,雙手往袖管一插,在牆角蹲下,壽海站在樓上遠遠的看著,見人去得差不多了,才下樓走過去;他心想早去晚去,都是樓房一間,著什麼急呢?他走到公屋門口,見裡面擠滿了人,便在門外的石頭上坐下。

黃德海喊了幾聲:「靜一靜。」嗡嗡的說話聲低了,人們停止了交頭接耳,黃德海先講了幾句國家政策方面的話,便讓工作隊的小胡宣布房屋分配方案。

小胡是丹徒人,說話帶一點下江官話口音,他念道:「洪壽林家五間庭屋,從東往西:洪田正一間,洪田軍一間,沈明義一間,沈書海一間,洪壽林一間。王燕家五間樓房,從東往西:朱旺庚一間,吳三奮一間,朱臘狗一間,朱鎖紅一間,荊大壯一間;王燕家分給磨屋三間……」

開會的人都愣了,原來說磨屋不分的,壽海更如挨了當頭一棒,頭昏昏沉沉的,後面的話都沒聽清,待小胡說完,黃德海的喊聲,他聽清了:「洪壽林和王燕兩家三天內把房騰出來,分到房的人家三天後搬家,散會!」

壽海手撐著石頭慢慢站起來,隨著人群往外走,他不知原來的方案什麼時候變了,但他知道妻子的話應驗了,自己給家裡惹了麻煩。壽海回到家,把分房的情況一說,瑞兆很是驚愕,手裡納的鞋底掉在地上,她彎腰撿起,自言自語地說:「說得好好的,怎麼變了呢?那間房分給誰了?」

「荊大壯。」

「洪壽林家分什麼房?」

「他家還住現在的房子,最西頭一間。」

「都是你寫信惹的禍,讓荊大壯撿個便宜,自己的房寫沒了;我早就和你說了,你和他們不一樣,這下信了吧?」

壽海心裡愧疚,沒有吭聲,王燕一直沉默不語,這時她說:「已經板上釘釘了,就不說了,磨屋就磨屋吧,吃了飯開始收拾,準備搬家。」

吃完中飯,王燕一邊照看孫女,一邊在樓里整理歸攏;壽海和瑞兆換了身舊衣服去磨屋收拾,從樓里走到磨屋,就像從天上到了地下,從花園走進荒地,三間磨屋是又破又臟又臭,當年蓋磨屋用的是蓋樓剩下的磚瓦和木料,材料差工藝不講究,牆是開斗的,瓦是直接攤放在椽子上的,比較簡陋。

從解放軍渡江進駐丹陽以後,兩年多時間沒有維修,村上有些人把磨屋當成無主房,家裡屋頂缺瓦,便悄悄到屋頂上揭幾十片瓦;家裡牆塌了缺磚,便來磨屋拆些磚挑回去,壽海家人見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後邊的牆西邊一段已經拆出一個大窟窿,用土坯堵著,南北牆四個窗戶只有一個是好的,後門壞了,用一根木棍支撐著;有五根柱子被牛蹭痒痒,蹭出一尺長二寸左右深的凹槽,靠磨的兩根被蹭去一大半,剩餘部分似月牙狀;屋頂的明瓦都沒有了,東屋後面有三張桌面大小的地方沒一片瓦,可見藍藍的天;有瓦的地方也只是薄薄一層攤在椽條上。

這兩年街上有了軋米磨面的機器,來磨屋舂米磨面的人家少了,地上都是垃圾,養了幾十年牛的牛圈,糞尿都滲入地下,清理完了垃圾,還是臭烘烘的,壽海看了直皺眉頭,懊惱地說:「阿娘不把田贖回來就好了,和銀海家一樣是貧農成分,還能分人家的田,房子也不動,不會住磨屋。」

瑞兆說:「當阿娘的面可別說,知道駝背死早做彎棺材了,當時阿娘也是好心。」

「我就是和你說說,放放馬後炮;人活一輩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樓房也不是我帶來的,也不是我蓋的,住了幾十年了,也讓人家住住,這麼大的樓房,一家四個人住也浪費了。」

「你這麼想就對了,至少心裡舒服。」瑞兆說:「到什麼山唱什麼歌,眼下是收拾磨屋,你去叫幾個人來幫忙,先把大磨挪出去,這屋的土要換,上邊刨去兩尺堆到外邊當肥料,再從田裡挑新土填平,再在上面撒一層石灰,臭味就小了。」

壽海出去叫了書海、銀海、朱鎖紅,吳三奮等青壯年來幫忙,幾個人又撬又滾,把千斤重的兩盤石磨挪到屋后;用土坯堵住牆上的窟窿;然後開始刨土換土,刨去二尺深的老土,換了田裡的新土,壓平后灑了石灰,屋裡氣味才小了一些。

銀海上屋,把屋上瓦多的地方疏一些到沒瓦的地方,擋住了太陽和月亮;壞了的兩堵內牆先用蘆席遮隔起來,等下半年在稻田裡做了土坯再砌牆。

書海像做長工時一樣,搶著干臟活重活,忙著東奔西走,幾個人忙了兩天,把三間屋子收拾得像個樣子。

第三天上午,幾個人便把分配后留給王燕家的幾件傢具搬進了磨屋,分別是一大一小兩張木床,一個兩節紅漆衣櫃,一張紅漆八仙桌,一張長木桌,四張長板凳,一張杌凳,兩隻樟木箱,一個水缸,一個竹制小碗櫥,一個馬桶,一個糞桶。

磨屋中間是堂屋,放一張八仙桌和幾張凳子,東屋一分為二,中間用蘆席隔開,王燕住東屋南邊,北邊是灶屋砌了灶台;壽海瑞兆帶孩子住西邊一間。

分到樓房的五戶人家,在王燕家一離開就爭先恐後的搬了進來,從草屋搬進樓房,就如窮小夥子娶到漂亮的老婆,一個個眉開眼笑,喜氣洋洋,有事沒事站在窗口望望風景,或者樓上樓下跑跑跳跳,樓板踏得「咚咚」響。

朱旺庚喜歡哼哼唱唱,他趴在窗口看著遠處的莊稼地,唱著新流行的歌謠:「東西地,長又長,小三子討了個大姑娘,夏天能栽秧,秋天能收糧;人人都誇小三子命運強,小三子,搖搖頭,不是命運強不強,全靠來了共產黨,分田分房上天堂,才娶了一個大姑娘。」

新鋪土的地不平,王燕從屋裡出來,腳下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壽海忙去攙扶,內疚自責地說:「都怪我,不寫信就好了,害得娘這把年紀被從樓房搬到磨屋裡來。」

王燕說:「你寫信也沒錯,也沒胡說八道,張時懷家就該評地主,沒冤枉他。」

「寫了信也沒管用,想想生氣,區里不管,我要給縣裡寫信。」

「你要寫信,只說張時懷家定成分的事,房子的事別寫;分給人家就算了,將心比心,誰都喜歡住好房子。」

「我知道。」

一個月後的上午,天上是疏密不勻的雲,時展時舒;地上是薄而白的霜,在陽光下消融成了乾淨的水和氣,風輕輕吹過有些綠色的麥田,空氣中有撒進地里的牲畜糞的氣味。

壽海雙手緊握鋤把,給剛出土的麥子培土,鋤頭把壠溝里的土勾到壠背上砸碎推平,給麥苗復上一層薄薄細土,陳兔從田頭經過問:「壽海,你又給縣裡寫信了?」

「寫了,怎麼了?」壽海手握鋤把竹柄回答。

「黃德海調走了,張時懷家成分也重新評定了,定為地主。」

「哦。」壽海有些欣慰。

「弄來弄去就是荊大壯佔了便宜,把你家的樓房佔去了。」

壽海說:「誰住都是住,他分家了也要房子呢。」

壽海從田裡回來,王燕正蹲在門口擇菜,壽海給母親端了張小板凳,讓母親坐下;他站到一邊聽瑞兆說她娘家土改的事,瑞兆娘家劃為中農,房子還是自己的,田分到了十二畝,娘家人高興她也高興,她一面收晒乾的衣服一面說:「土改是好事,以前一家發財九家貧,土改后大家田地差不多,貧富差距小了,大家都有田種、有房住、有飯吃、有衣穿,社會公平了。」

王燕說:「看見銀海、書海、朱旺庚、朱鎖紅分了田分了房高興,我也高興。」

壽海說:「阿娘說得對。」

壽海抬頭看天,藍天中一團團白雲在移動在變化,有的先前像一頭牛一條狗,一會又像一塊石頭和一隻張開翅膀的鴿子,有的先前像一條河一隻雞,一會兒又像一塊土地和一棵樹;又過了一會兒,又都成了一塊塊雲彩,在陽光照耀下很是明亮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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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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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小村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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