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二】
【番外第二章·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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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盆燃著,攏出一室溫。
帳內,謝枝山從冗長的夢裡醒來。
動了動手指,是靈活的,而且旁邊還有另一隻手。
他翻著腕子,握了一下。
力道有些大,握出一聲濃溢的鼻音,旁邊的人被迫睜開眼:「什麼時辰了?」
謝枝山偏過頭:「我也不知。」
司瀅爬起來,迷迷糊糊越過他,拔開帳子往外看。
白起來了,她嚇一跳:「是不是過了上值時辰?你怎麼還睡著?」
謝枝山抱著她往裡面一滾:「起不來,不去了。」
這是什麼話?司瀅使勁推他:「別鬧了,快起來,去遲被參本怎麼辦?」
「讓諫官參我算了,反正也是耽於內幃……」謝枝山貼過去,閉著眼纏了一陣:「跟我道歉,說你錯了。」
他是挨著耳朵說的,濕氣兒灌得司瀅直退:「為什麼?我哪裡錯了?」
謝枝山勾著她的手,一面找地方一面哼道:「昨晚上你把我掐痛了,這裡肯定已經青了,不信你親自下去瞧!」
還好意思說呢,昨晚骨頭都快被他快散了,司瀅抽回手:「那你還咬我了!」她據理力爭,然而一摸嘴皮子,上面已經沒了齒痕。
「咬你怎麼了,許你咬我,不許我還擊?」謝枝山聲音不清。
「我幾時咬過你?」司瀅不想跟他胡攪蠻纏,使勁去摘他:「肯定很遲了,現在多少人盯著你?你還給人遞把柄,小心明天參你的不止言官!」
「全是嫉妒之輩,讓他們眼紅好了,我不在乎。」謝枝山以妖嬈的姿勢纏住司瀅:「要我起床也可以,你先道歉。」
司瀅心裡發急,只好依他的意:「我錯了行不行?你起來,我也該起了,今天要進宮見皇後娘娘。」
謝枝山得寸進尺,披著被子看她:「跟我說,你這輩子不離開我。」
好脾氣也是有限度的,司瀅把待在外頭的右手收回來,往他衣領上一擺。
掌面的寒氣令謝枝山嬌軀一顫,繼而跌下來,五體投地的姿勢。只是位置不對,他還自發地往前調整了下。
司瀅察覺了不太平,忙要捂嘴:「我還沒擦牙。」
「那正好,遲些連身子一起擦了。」謝枝山過去親她兩口:「今日休沐,你睡蒙了,還是昨夜被我收拾傻了?」
司瀅後知後覺,又還是掙扎:「那你也得起來,我該去給娘請安了。」
「不行,我要收賬。」
「收什麼帳?」
「多了去了……」
睡榻成了風月台,被中的暖燙和房外飛旋的風葉像是兩個世界。
已入春,庭樹有枝頭抽出一芽新綠,抱霜俏立著,佔盡風流。
要說,只能說洞玄子害人不淺。
司瀅被禍害盤得起了個晚,洗漱都是匆匆的,等去正院跟婆母請過安回來,禍害也起了。
他穿了件紺色的偏襟直裰,眉目如水,像個清正文人。
見了她,含笑過來接:「娘子回來了。」神色正經得不像話,哪裡還像剛才撅著屁股的色胚樣。
司瀅沒好氣地繞過他,去飯桌前喝粥。
謝枝山跟了過來,獻著殷勤又賠小心,一餐飯下來,把司瀅侍弄得無比到位。
撤了菜色后,司瀅去換了進宮的衣裳,出來見他在自己妝奩前徘徊。
那視線巡來巡去的模樣,很難不讓人懷疑是想搽她的粉,塗她的口脂。
「在找什麼?」司瀅走過去。
謝枝山主動搬開綉墩:「娘子今日戴哪一套頭面?」
司瀅拉開妝匣,進宮太素不行,所以她選了幅累絲雙鸞的頭面:「這個。」
一整套的頭面,又有鈿子又有小冠,謝枝山想幫忙,司瀅嫌他手粗弄不來,更怕把她髮髻扯松,於是無情拒絕了,喊織兒幫忙。
這空檔,謝枝山垂著眼在匣子里挑揀,最後拿起她那支紅珠簪:「娘子把這個賞我罷。」
「你不是順過我一支簪子?怎麼又要?」司瀅怪訝地看過去。
謝枝山婉轉回視,目光中帶著些涓涓迴轉的怨:「我人都是你的了,找你要兩根簪子怎麼了?還說要對我好,瞧瞧你這計較的模樣,你愧不愧?」
司瀅當然不愧,只覺得這人奇怪得緊。
她望著他,見他摸著簪首的珠子,冬陽從他臉上倘佯而過,眉眼格外鮮煥。
視線盯到那玲瓏喉結,司瀅心念一轉,笑著把那簪子搶了回來:「夫君想要也不行,但我東西不能白給,除非……」
「嗯?」謝枝山聲音微挑,抬起單側眉。
司瀅把簪子豎起來,慢慢從下劃到上:「有一句話是馬刀配好鞍,這女簪,當然要配女裝了。」
說完,她彎著眼笑了笑。
明白打的什麼主意,謝枝山起了一身栗。
這想法太過放肆,那時是迫不得已,真以為他扮女人扮出癮頭來了?叫底下官吏知道,他還做人不做?
好比她那丫鬟,光是聽見,已經憋得臉都綠了。
「娘子這是存心為難我。」謝枝山虎起臉,聲腔都冷了。
司瀅沒再看他,把簪子收進袖中。
等頭面全推好后,她離開綉墩,無害地笑道:「我哪裡敢為難夫君?可這簪子是我娘親遺物,要讓我舍了它,肯定得是心甘情願的……」
什麼心甘情願,分明是作弄他罷了!
驚覺夫綱不振,謝枝山正要找回場子,卻見他那妻弱眼橫波,嬌聲喚他:「夫君好好考慮,我先走了。」
見那臀兒輕擺,謝枝山腿肚一軟,扶住了梳妝台。
司瀅出去了就沒再回頭,跟織兒一路偷笑到府門口,登上馬車,往大內趕去。
春寒未過,呵氣成霜。
宮道一早就有人除過冰,踩上去雖然濕,但不滑。
等到坤寧宮,袁逐玉聽了通傳,也剛好到了門口。
她穿著柿蒂紋的通袖襖,揣了只南瓜樣式的手爐,左右都跟著宮女太監,站在軒楹下頭。
「臣婦見過娘娘。」司瀅上前行禮,被袁逐玉託了起來。
袁逐玉做秀女時學過規矩,如今身居高位,不用特意端著,早也是一幅端靜模樣。
但人不會一天就變,還是那張不冷不熱的臉,只在摸到司瀅的手后她皺了皺眉,把爐子塞過去:「拿著吧,凍得跟鐵一樣。」
「謝娘娘。」司瀅接過爐子,跟著她進了殿室。
殿室里燒著地龍,坐下沒多久,渾身慢慢也暖和起來。
拉了幾句家常話后,袁逐玉忽然盯著裙襴沉默起來。
左右已被摒退,司瀅遲疑著問:「娘娘和陛下,處得可好?」
「好啊,你沒聽說嗎?陛下專寵我一個。」袁逐玉無神地答著,喃喃似自語。
她沒想到,自己曾經嚷嚷著要嫁個和尚,哪知雖然進宮當了皇后,可嫁的那個人,還真是做過和尚,敲過木魚的。
和尚不好,一點也不好。
新帝喜靜且少言,非必要的話,他一句都不會多說。
宮裡妃嬪們戴花冠,往素凈里打扮,怎麼像尼姑怎麼來,妝服還得淡出韻味,以圖能博他喜愛。
然而新帝就像他敲過的木魚一樣,不撞到眼皮子底下,壓根看都不會看一眼。
他清心寡欲幾乎不近女色,要不是依祖制,每月必須有兩天要來她這裡,恐怕整個後宮都見不到他的身影。
新帝不翻牌子,後宮個個都閑得很,也怨得很。
這份怨,自然有些是針對她的。
每天一群人來她這裡請安,表面和和樂樂,實則夾槍帶棒。
她享受過權力和地位給予的虛榮,卻也吃過苦頭和暗虧。
自打進了坤寧宮,不少人說她能當皇后應該偷著樂,要不是大表兄跟新帝有交情,謝家又會使手腕,壓根輪不到她來當這個皇后。
說她德不配位的有,還有人拿她爹當初指害大表兄的事戳她脊背,或是因她曾經對先帝爺動過心思,而拐著彎地奚落。
有回一個才人說話實在難聽,她氣不過,便動手掌了那人的嘴,驚得眾妃嬪叫得像炸了廟。
那個才人更會作戲,不過挨了一巴掌,捂著臉就暈過去了。
曾太妃當時沒有反應,但轉天就把她母親召到壽康宮,且把她也喊了過去,笑著說一家人敘敘話,親近親近。
然而她去了,聽了些砸人臉的話,且看到母親對曾太妃小心翼翼賠笑時,忽然心酸得難以自抑。
彼時才知道,那次名為敘話,實則敲打。
後來更是想通了,那回沒忍住動手,全是中了人的套。
當晚她實在憋不住,想要對新帝訴上兩句,可自己悶在被子里想半天的措辭之後,轉頭看到睡在旁邊呼吸清淺的少年,卻萬般話語都堵在喉頭,說不出來。
那是頭一次,知道苦往心裡咽的滋味,也是頭一次,真正意識到天家不似平常百姓。
她這個妻,也不是普通人的妻。
她進宮不算久,要說一夕間就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大可能,但越待,有些事她就想得越明白。
比如身為袁家女兒時,她可以依著性子來,不高興就還嘴,嘴上爭不過就走,可進宮做了皇后,她得顧慮袁家謝家。國母這樣的字眼壓過來時,更得時刻提醒自己身為後宮之長,言行都要謹慎。
又比如皇后不止是皇帝的妻,還是個職銜。
這些時日來,她積了滿肚子話不足為外人道,就連母親也不好說,實在憋得難受,只有把表嫂叫進來聊聊。
手指頭搓久了,骨頭都有些疼,袁逐玉不再盯著裙面,抬頭問司瀅:「你有沒有聽說,曾太妃外甥女要進宮的事?」
司瀅點點頭:「好像聽說過,是一位姓杭的姑娘?」
「對,姓杭,跟陛下差不多大。」袁逐玉笑起來,語氣鈍鈍的:「你知道嗎?陛下居然記得她。陛下那麼靜淡一個人,能記住個姑娘,也是出奇了。」
司瀅沉默了下。
能被新帝記住,親昵應該不至於,但總歸是特別的。
上首,袁逐玉長嘆一口氣:「我想清楚了,明天開始就勸陛下幸後宮,他要能有個寵妃寵嬪什麼的,也能替我分擔一下,再不會所有人都盯著我,又是臉又是肚子。」
又歪了歪頭:「我只要當好這個皇后,做好我份內的事讓人揪不出錯。討好皇帝和邀寵,那是後宮妃嬪做的事,跟我沒多大關係。」
她故作輕鬆,看得司瀅心裡不是滋味。
當初袁謝兩府送她入宮,且費盡心思讓她當皇后,要說沒有私心是假的。眼下看,表姑娘在這宮裡待得並不開心。
「娘娘……受苦了。」
袁逐玉搖頭,歡實地笑起來:「我受什麼苦?現在的風光和榮華,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母儀天下,攝六宮事,多少女人羨慕我還來不及,有什麼好苦的?」
沒兩句,又提及曾太妃來。
「太妃是個好人,吃齋念佛的性子,對我沒什麼惡意,也不至於磋磨我。至多,是對我有些要求罷了。」袁逐玉聲音懶淡。
再聊一會兒,就該到時辰了。
宮裡有規矩,就算是到皇后太后,召見的人也不能逗留太久。
司瀅起身拜別,袁逐玉也站起來,手裡帕子扯了又扯,忸怩道:「你要閑了,就往宮裡遞條子……我如果手頭沒事,會讓你進來的。」
司瀅笑起來應了聲好:「倘使得了閑,臣婦一定來叨擾娘娘。」
袁逐玉嗯了一聲,腳下纏綿,往前幾步忽又停住,狠掐著手心說:「你走吧,本宮不送了。」
司瀅朝她行了個禮:「娘娘保重。」
出了坤寧宮一路往外,見得殿庭恢弘,宮闈深深。
原來率性而為的姑娘,也收起性子,開始學著做皇后,當國母,平衡六宮。
帶著複雜心緒,司瀅走到宮門。
遠遠看到有個人迎面而來,身形偉岸,披了件雲狐皮的裘衣。
風吹得司瀅眼睛亂閃,待到近前,那人朝她施了一禮。
她這時才看清楚,竟是丁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