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愛好者的樂土
月落星隱,天色漸明。
布蘭迪突然驚醒,猛然坐起身,後腦勺枕著的「枕頭」「嘩啦」一聲解體。
他皺著眉揉了揉自己被硌得生疼的後腦勺,下意識地四下看去。
老人依舊保持著昨晚睡著時的姿勢,看上去睡得很香,只是聽不見鼾聲。他的那匹騮沙色的摩根馬依舊留在原地,只是不知為何,它略微有些焦躁不安。
「嘩啦」一聲,老人的連發步槍和左輪手槍被布蘭迪一把丟到老人身邊。
「昨晚的故事很不錯,以後有緣再見吧。」
留下這句話,布蘭迪即刻轉身,遵循太陽的指引,沿著大路往北而去。
只是沒走幾步,他心裡一動,突然意識到了些許不對。
他立刻迴轉身體,跑到老人身邊,將老人的身體翻轉至平躺的姿勢,然後伸出右手,探向老人的鼻前。
入手處,沒有呼吸的感覺
「已經死了……」布蘭迪收回手,又捏了捏已經僵硬冰涼的屍體,心裡判斷著,「應該是後半夜的時候死的,至於原因……」
有可能是急性的心梗或者腦梗,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布蘭迪沉默良久,最後,也只能輕嘆一口氣。
這樣一個幾乎一半的人生里都在迫害他人的劊子手,最終在睡夢中離開人世,某種意義上講,也算是命運的仁慈。
略微費了點功夫,布蘭迪將老人的屍體安置在附近的一棵樹下。老人背靠大樹,遺容很是安詳。
「雖然有點冒昧,但沒辦法,我現在幾乎是一窮二白,所以,不但沒法好好安葬你,還得搜刮一下你身上的東西,」布蘭迪看著老人的遺體,說,「無關道德禮法,只關乎我的性命和目的,也許你不相信,不過我是見過鬼魂的——至少某種意義上是,所以,雖然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得見,但是,哪怕只是為了讓我好受些,我也得把這些話說出來。」
說完了「免責聲明」,布蘭迪再無二話,開始熟練地摸索起老人身上的口袋來。
收穫是意料之中的不理想。老人的窘迫並不是裝出來的,他身上只剩下十幾美分的零錢,連五十美分都湊不出來,渾身上下的衣服破舊不堪,連縫補都失去了意義,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左腳皮靴居然還裂了個大口子,大到能把五個腳趾全部露出來,也真難為他在荒野上奔波了這麼久。
唯一有些價值的,是老人戴在左手中指的一枚與一般戒指迥異的粗大戒指。
它原本應當是銀色,但整體看上去灰撲撲的,就算仔細擦拭,也看不見原本的顏色,彷彿蒙著一層怎麼也無法抹去的灰塵,但仔細觀察,便能看到隱藏在其下的部分刻紋,風格古樸,蘊著獨特的異域風情。
「這個東西……總有種熟悉的感覺……」
布蘭迪把戒指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終於想起來這種熟悉感的來源。
「查爾斯身上的一些飾品的雕刻紋路好像和這個戒指有些類似……」布蘭迪把玩了戒指兩下,隨即做了決定,把戒指放進了上衣貼身的內口袋裡。
「想來他會很感興趣的。」布蘭迪這樣想。
搜刮完屍體,布蘭迪把老人扶到附近的樹下,將他倚靠好,擺端正,想了想,從老人褲管上撕下一塊臟布,蓋在老人臉上。
「就這樣吧,」布蘭迪站起身,看著老人蓋在臉上的破布,說,「你的馬,我暫時借用一下,等我找到我自己的馬,我會把它賣個好價錢的。」
草草將老人的屍身安置好,布蘭迪熟練地安撫好馬匹,抬腳試了試馬鐙后,一躍而上。
老人的馬和老人一樣蒼老,已經沒法像它年輕時那樣肆意馳騁,最多只能慢跑,而且跑不了多遠就會緩下步子,怎麼驅使也跑不快。
直到和這匹馬零距離接觸,布蘭迪才看出來,它原本應當是騮色的,只不過因為年邁,可能還有疾病的因素影響,它的皮毛脫落嚴重,且色澤黯淡無光,故而看上去像是騮沙色。
不過,老馬也有老馬的優點,比起那些年輕力壯的馬,它們往往更溫順、更通人性,也更認識路。布蘭迪只是將一捧嫩草送到老馬嘴裡,然後告訴它目的地,老馬便一邊咀嚼著鮮綠的草葉,一邊載著布蘭迪慢悠悠地沿路而行。
沿著大路走,比起依照大概方向直行固然是曲折蜿蜒了不少,但比起踏入地形複雜、隱患重重的區域,這樣走不僅更安全,而且普遍來講效率更高,只是如果不熟悉路徑,在可能一天都遇不到一個活人的野外,迷路是毫無疑問的。
如果不是趕時間,且沒有地圖指引,布蘭迪也不願意冒著風險穿林越野。
儘管速度不快,但識途的老馬總能找到合適的路徑,待到西斜的落日快要完全墜入地平線時,老馬蹄下的土地已經不再泥濘,布蘭迪目之所及已然是線條舒緩的連綿山丘和廣闊無垠的碧綠草原了,這代表著布蘭迪已經離開了潮濕炎熱的萊莫恩州,回到了氣候相對乾燥清爽的新漢諾威州。
「看來以馬的腳程算,昨天晚上紮營的地方距離州境線應該不算遠,如果還是步行的話,說不定要多花兩到三倍的時間才能走到這裡。」
這樣想著,布蘭迪雙腳輕夾馬腹,驅動老馬繼續前進,決定今天通宵趕路,儘早趕到目的地。
每走一程,天色就黯淡一分,眼前的景色便更開闊一分,身後的密林和沼澤也一點點被拋遠。
待到一人一馬完全被籠罩在月光下時,布蘭迪突然從舒緩的晚風中辨別出模糊的人聲和明顯來自槍械的刺耳炸鳴聲。
「襲擊?攔路搶劫?還是槍戰?」
聲音有些模糊,布蘭迪聽不出究竟。
「不過好像離我不遠……」短暫的糾結過後,布蘭迪做出了決定,「算了,去看看也耽誤不了多久。」
與此同時,距離布蘭迪約半英里的地方,乾枯河道旁邊的粗矮枯樹上。
清冷月光下,三對幽綠的眼睛閃爍著飢餓的光,死死盯著枯樹枝幹上一個畏懼瑟縮的人影。
在阿爾伯特·梅森的職業生涯中,這算不上是最危險的情況,畢竟作為一位野生動物攝影師,他早已做好隨時委身獸口的覺悟,如果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那麼他連踏上來到這片文明與野蠻的交界地的勇氣都沒有。
但從本性上來看,他並不算一個真正的勇敢者,因為當真的身處危險時,他沒有一次不感到恐懼、想要退縮的。
「砰!」
槍聲迸發,火焰和聲浪逼得樹下的捕食者們後退了兩步,但並沒有真正嚇住它們,反而讓它們逼得更緊。
「該死的!」
阿爾伯特·梅森顫聲咒罵著,因為剛才那一槍的后坐力差點讓左輪手槍脫手。他微微顫抖著,將自己的最後兩顆子彈壓進了彈巢。
「該死的畜牲,離我遠點兒!滾啊!快滾啊!」
他大聲喊著,希望自己的喊聲能夠讓樹下三頭死盯著自己屁股不放的餓狼產生退意,但很可惜,他顫抖的聲音和幾乎要破音的音調連他自己都欺騙不了。
食肉動物,可都是能聞出獵物的恐懼的。
「砰!」
槍聲再次響起,只不過這次子彈是往天上飄的。
左輪手槍隨著槍聲從阿爾伯特手中滑落,「啪」地砸在離枯樹最近的那頭狼的腦袋上。
狼被砸得後退了半步,它甩了甩腦袋,似乎有點發懵,但很快它回過神來,沖著頭頂的那個男人呲出一嘴的尖牙。
失去了唯一的勇氣來源,阿爾伯特的心裡只剩下驚惶和對死亡的恐懼。他一邊徒勞地說著求饒求保佑之類的話,一邊不停地往更高處瑟縮著,但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他總覺得那三雙綠眼睛離自己越來越近。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那棵早已死去的樹在阿爾伯特的掙紮下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痛苦低吟,失重感伴隨著愈演愈烈的恐懼感一起逐漸籠罩了他的全身。
在他幾乎要完全屈服於恐懼和即將到來的死亡之時,迥異於左輪手槍的槍聲震撼了他的耳膜,但同時也將他最後的一丁點勇氣驅趕得煙消雲散。
緊緊環抱著樹枝的手臂鬆開了,迎接阿爾伯特沉重身體的是夾雜著血腥味的惡臭。
不知過了多久,下意識閉著眼睛、兀自喘著粗氣的阿爾伯特聽到了一個聲音。
「還活著嗎?」
恍惚間,他睜開眼,一顆染血的狼頭佔滿了他的視野,那對已然空洞的幽綠眼睛依舊殘留著慾望和兇狠,染血的嘴角定格了它生前的猙獰。
這幾乎零距離的接觸把阿爾伯特嚇得肝膽俱裂,他一邊驚叫著,一邊觸電般筆直站起,三兩步跳到一邊,發現剛才對著自己齜牙咧嘴、滿口流涎的三頭惡狼已經成了三具屍體,它們的腦袋無一例外地被子彈貫穿,毫無疑問,始作俑者的槍法准得嚇人。
「還能蹦這麼高,看來你沒受什麼傷。」
陌生的年輕聲音再次響起。阿爾伯特循聲望去,看見一個騎著老馬、肩扛長槍的身影立在不遠處一座小山丘的半山腰上。
阿爾伯特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慢悠悠地走近,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來人的瑩綠色眼睛和壓在牛仔帽下的淡金色頭髮。
半個小時后,距離乾枯河道往北大約兩百米的一處簡單營地的營火再度燃燒了起來。
「所以,那些狼是被你包里的生肉引來的?」布蘭迪盤腿坐在火堆旁,手裡拿著阿爾伯特的提包,他聞了聞已經被狼撕扯得不成樣子的提包,說,「除了血腥味,還有魚腥味和漿果味?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個……」阿爾伯特·梅森猶豫了一下,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知道,我致力於拍攝危險的野生動物,所以……總要準備些誘餌的,那些動物是不會主動到我面前擺好姿勢任由我拍攝的。」
「想要引誘狼,血比魚和漿果的組合更合適,」布蘭迪把提包扔回給阿爾伯特,說,「所以剛才的情況只是個意外,對吧?」
「是,那個本來是我用來引誘熊的……」
「該死,你還真是瘋得可以。」布蘭迪無奈地感嘆道。
「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阿爾伯特笑了笑,不以為意。
「那是因為你tm確實瘋得可以,」布蘭迪一邊說著,一邊習慣性地掏出火柴,然後開始摸起了自己的口袋,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口袋比自己的臉還乾淨時,便無奈放下了手,接著說,「除了瘋子,沒人會主動招惹掠食者,就像在城市裡,沒人會主動給巡街的警察扇大耳刮子,除了瘋子。」
「不管怎麼說,感謝你的幫助,年輕且英勇的先生。」阿爾伯特哈哈一笑,掏出了自己的香煙,遞了過去。
布蘭迪看了一眼香煙,又抬眼看了眼阿爾伯特,嘆了口氣,抽出來一根,說:「我有種預感,以後肯定還會在更操蛋的情況下遇到你。」
「我想那會兒的我一定會感到榮幸的。」
「……嘖,你抽的這是什麼玩意?還有別的嗎?」
「就這一包了,這可是時下最流行的牌子,城裡的紳士們都抽這個。」
「見鬼,真不知道你們這些所謂的紳士舌頭都是怎麼長的……有酒嗎?」
「我不怎麼喜歡喝酒,所以……」
「真見鬼……算了算了,就這樣吧……」
……
在新漢諾威州的仲夏夜,隨意在一片平緩山坡駐足,放眼望去,便能看見如夜空般無垠的草原會被冷色的月光鍍上閃亮的銀色,連帶著棲息於這片廣袤大地的眾多生靈也似乎閃爍著越發靈動的輝光,似星辰般閃耀。
有月的夜,星光總是黯淡,也許是因為它們把光借給了月亮,而月亮則把這多出來的光送給了大地,自此,星辰行走於大地。
唯一遺憾的是,這光無法為羈旅的人們帶來溫暖。
營火熊熊的營地中,兩縷細長的青煙飄然而起,彌散在輕柔的晚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