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工傷補償
李崇山的頭上縫了七針,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又複查了一次,確認基本痊癒后,才重新復工上班。
李小墨很開心父親恢復得這麼好,但她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抓著大傷初愈的父親大吵一架,多年後,當她長大成人回想起這段記憶,才隱約明白了其中的來龍去脈。
李崇山作為汽車服務中心汽修班的班長,按理說不應該用公家的設備和零件去幫私人修車。但他們車服中心的余主任偷偷找到他,讓他幫自己的一個朋友保養一下車,並答應事成之後可以給他再提高一下待遇級別,讓他享受正科級待遇。
李崇山一開始是猶豫的,但礙於主任的面子,加上李小墨馬上中考,他已經答應女兒若她能考上城東中學,就給她買一台電腦,而這個正科級待遇所帶來的工資和獎金的提升,則正好是他需要的。所以權衡之下,李崇山最後還是答應了余主任幫他這個忙。
修車不是個容易藏著掖著的活兒,車子往庫里一停,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是不是屬於車服中心的車。於是,李崇山挑了一個人少的大中午,趁著大夥都去吃中飯午休的功夫,讓余主任悄悄把車開進維修車間,他爭取兩小時內把車好好保養一下。
這是一輛黑色的本田雅閣,一看就是當官的喜歡的車型,但李崇山沒有興趣知道這是哪位領導的車,只想快點幹完活兒交差。跟余主任交接之後,他快速更換了發動機機油、機油濾芯、和清潔空氣濾芯,又一一檢查發電機皮帶和雨刷片是否有損壞,做到一半時,車服中心內竟有人提前回來了,還徑直往維修車間這邊走過來。李崇山擔心自己的行徑被發現,匆匆把修車工具藏起來之後,躲到了雅閣旁邊的一輛運輸用的大卡車的車斗里。
來人明顯對這輛陌生的本田雅閣產生了興趣,圍著看了一圈滿足了好奇心之後,便打開大卡車的車門坐了進去。
李崇山聽到動靜,心中暗叫不好,想趕緊從車斗里翻下來,誰料還是為時已晚,車子啟動時的慣性令他從車斗里直接摔了下來,頭撞到地上的修車工具,登時血流如注。
開大卡車的同事聽到動靜,嚇了一跳,完全不明白李崇山是從哪裡冒出來,又是怎麼摔到地上的。這時,余主任及時趕到,幫李崇山搪塞了過去,直接開車將他送到了他愛人崔永艷所在的城中衛生所。
一路上,余主任都在跟李崇山作保證,只要他不說出真相,自己就可以幫他弄個工傷的申請,再私下給他一些補償款。李崇山覺得事已至此,他跟余主任已經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只好答應他後續被調查時,絕不把他供出來。
李崇山不知道余主任動用了什麼樣的關係來解決問題,只知道這個故事的版本後來變成了,他那天是在修理大卡車,他同事去開車時沒看到他,所以陰差陽錯地造成了事故。
在李崇山修養了半個多月,重新回單位上班的時候,余主任專門把他喊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在外人看來,這是上級對下屬的關懷,只有李崇山心裡明白絕沒有這麼簡單。
「老李,頭上的傷恢復得怎麼樣了?」余主任招呼李崇山坐下,又殷切地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李崇山頭上的紗布不再像之前那樣纏滿半張臉,現在只是用一塊小紗布蓋住傷口,雖然縫針時傷口周圍被剃掉的頭髮還沒有長出來,顯得有些滑稽,但他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還是不錯的。
「好得差不多了,謝謝主任關心。」李崇山接過茶杯,客氣地道謝。
「老李。」余主任說著看了一眼門外,不放心地把門關上,還上了鎖,然後踱步到辦公桌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來到李崇山旁邊坐下,遞給他,繼續說道:「這是給你的補償款,你收好。」
李崇山接過,打開信封粗略數了數,應該有五千塊,他有些吃驚,道:「這……是不是太多了?」
余主任則擺了擺手,道:「你是因為幫我的忙才受的傷,給你補償這點錢是應該的,幸虧你沒有出什麼大事,不然我這心裡……這輩子都會過意不去的。」
看著余主任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模樣,老實巴交的李崇山心裡竟有些自責起來,道:「不怪你,余主任,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我知道你也不想發生這樣的事。」
余主任沉重地點點頭,說:「老李,感謝你的理解,我就知道咱們中心只有你最值得信任……」
接著兩人同時沉默了片刻,李崇山猶豫著要不要提一下工傷申請的事,就聽余主任主動說道:「老李,關於你的工傷申請……我有些情況想跟你說一下。」
「你說你說。」李崇山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咱們車服中心年底要去局裡評選先進單位,你知道吧?」
李崇山點了點頭,道:「知道,今年我們所有人的工作也都是按先進單位的標準來進行審核的。」
「對,為了這個評選,咱們單位已經準備很久了,領導的意思是今年務必要評選上,不能有閃失。」
「感覺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至少我們汽修班的工作做得還是很不錯的。」李崇山作為汽修班班長,對此還是比較自信的。
「嗯,你們汽修班一直都表現得很好,有你這個技術過硬的老師傅帶頭,我向來都很放心……只是,除了這些成績外,評先進還有一個標準,就是一年內不能出任何事故,哪怕是一個很小的事故都代表著這個單位安全意識淡薄,肯定跟『先進』無緣。」
聽到「事故」二字,李崇山心裡咯噔一下,他終於明白了余主任說這番話的含義。
「余主任,你的意思是……我的工傷不能報了嗎?因為報上去就等於承認我們單位出過事故。」
余主任此時又擺出之前那副十分愧對李崇山的模樣,說道:「老李,這事兒怪我唐突了,之前確實沒有考慮到這一茬,前幾天我向上面幫你申請工傷補償的時候,領導說起來這回事,我才意識到自己當時一激動跟你說了大話,真是考慮得太不周全了……但老李,你放心,我已經跟領導再三確認過了,只要今年咱們能評上先進,明年開年我第一件事就是幫你去申請工傷補償,你看怎麼樣?」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聽到余主任親口說出這些話時,李崇山還是難掩內心強烈的失落,他下意識捏了捏手中的信封,原來那五千塊錢就是作為不能幫他申請工傷補償的撫慰金,可要知道,若他這種傷情能申請到工傷補償,那起碼能拿到兩三萬。
李崇山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妥協。如果他去鬧,那頂多鬧個魚死網破,他和余主任都不會有好下場,畢竟他用公家的資源去修私家車,本身就是違反規定的,更不可能申請到工傷補償,而如果他再信余主任一回,那至少明年還有一絲希望。
「我……我沒問題,就這樣辦吧,只是希望等今年的先進評完了之後,余主任能說到做到。」
「當然,當然,我一定會把你的事兒當成自己的事兒,只要今年咱們單位能評上先進,那其他一切都好說了。」余主任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向李崇山保證道。
李崇山本打算起身告別,但忽然想起什麼,又坐下問道:「余主任,之前你說要幫我提到正科級待遇的事……」
余主任恍然點點頭,道:「對,沒忘沒忘,提級還需要你填一個表,但你這段時間受傷沒有來單位,我想著反正離申請的時間還早,就沒有專門去打擾你。放心吧,都記著呢,年底肯定幫你把申請打上去。」
余主任的承諾讓李崇山如釋重負,其實他追問這件事,更多地是為了回去好跟崔永艷交差。
自打李崇山受傷起,崔永艷心裡就一直有氣,她埋怨李崇山答應幫余主任做事沒有提前跟自己商量,現在出了事故,還得三緘其口,偷偷摸摸地治療,簡直憋屈。雖然李崇山把余主任要給他提正科級待遇的事告訴了崔永艷,但這個精明的女人一眼就看出余主任是在給自己丈夫畫餅。提級並不是說提就能提的,每年就那麼一次機會,能不能成功還是兩說,可給私家車做保養這件事是馬上就要做的,風險都在明面上,余主任這明顯是在利用李崇山幫自己做順水人情。
之前李崇山需要靜養,崔永艷也不便跟他發火,但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催他上班后趕緊把工傷補償拿到手,以免夜長夢多。可李崇山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工傷補償竟要被推到明年去申請,為了能回去跟崔永艷交差,他只好硬著頭皮向余主任詢問要給自己申請提正科級待遇的事。也幸虧余主任表明了一定會幫忙的態度,這才讓李崇山的心稍稍定了下來,至少他不用擔心回去被罵得太慘了。
都說「世界上沒有怕老婆的男人,只有因為愛老婆,所以才尊敬老婆的男人」,這句話在李崇山身上可謂體現得淋漓盡致。外人看來,崔永艷漂亮、能幹,有學歷、有才華,嫁給李崇山確實是虧了,而李崇山自己也認為能娶到崔永艷是很大的福分,所以家裡大小事都聽她的。
當年,李崇山和崔永艷是單位的大姐介紹相親認識的,李崇山70年代初就到了油城,崔永艷晚幾年才來,目的也很明確,就是希望能找個石油工人結婚,以家屬的身份落實個工作,再幫她把戶口從江西的山區轉到油城來。
那時候的油城放在整個中國來講,都是效益很好的國企單位,只要能成為正式職工,就等於擁有了鐵飯碗,穿有勞保,吃在食堂,平時的生活用品單位都會定期發放,孩子上學也是享受義務教育,在日常生活方面,基本沒有什麼需要花錢的地方。因此,有很多人都削尖了腦袋想往油城鑽,哪怕是到油城來做生意也顯得比其他地方容易,因為油城人民似乎花錢都很大方。
崔永艷從江西共大畢業之後,原計劃也是作為會戰工人的家屬,順理成章地來到油城工作和生活,但誰知後來中途出了變故,她只能自己想辦法留下來,否則就要被趕回原籍。
崔永艷一直拚命讀書為的就是能走出大山,出人頭地,眼下她肯定不願意再回到山區。因此,她託了各種關係,找人在油城幫她介紹對象,只要對方願意娶她,那她就可以繼續作為家屬留下來了。
當然,有文化也有目標的女性,眼光都不會低,即使崔永艷再想留在油城,也做不到對另一半毫無要求。但她這個要求並不是希望對方多高多帥多有錢,而是希望對方在油城有穩定的工作,為人老實憨厚有責任感,還有一條就是要足夠喜歡她。
單從這三個方面講,李崇山那真的是不二人選了。而崔永艷在相親了好幾個小夥子之後,也確實最終選擇了對她一見鍾情的李崇山。
李崇山個頭還沒崔永艷高,臉上總是帶著憨厚可親的笑容,雖然學歷不高,但是技術過硬,年年是技術比武的標兵。按照崔永艷的話說,在跟李崇山相親的那一天,她就下定決心要跟這個男人處對象了。
那天見面時,崔永艷對李崇山本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就例行公事地跟他在食堂一起吃了頓飯,互相聊了一下基本情況,但臨近尾聲時,崔永艷突然發現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支鋼筆不見了,在食堂里大概找了一下也沒有找到,她只好作罷,悻悻然回了當時暫住的居所。可誰知當晚,李崇山就冒著大雨來找她,說自己找到了那支鋼筆。
原來和崔永艷分開后,李崇山專門跟同事換了班,按照崔永艷當時隨口一說自己下午走過的路線一路找過去,終於在一個公交站旁找到了那支鋼筆。他怕崔永艷著急,便連夜給她送了過來。看著李崇山被雨水淋得濕了半邊身子的窘相,還有他臉上真摯的笑容,崔永艷被深深打動了。她雖然很喜歡這支鋼筆,但也沒有到丟了鋼筆就不能活的地步,可李崇山卻認為只要是她喜歡的東西,就一定得幫她找回來。
崔永艷甚至沒有來得及請李崇山喝一口熱茶,他就匆匆離開了,嘴上說著要回去加班,可崔永艷明白,他是因為知道自己借住在朋友家,肯定不太方便接待外人,所以找個借口主動離開,也避免讓崔永艷感到尷尬。
李崇山的這一系列行為都讓崔永艷感受到這個男人對自己的尊重和喜愛,她也相信如果日後跟他在一起,只要他有一口吃的,就定然不會讓自己餓著。
事實證明,崔永艷賭對了。她和李崇山在見面第三次之後就決定去領結婚證,一晃十幾年過去,現在女兒李小墨也已十五歲,可李崇山對崔永艷的寵愛和敬重,始終如一。
崔永艷雖然看中李崇山的老實本分,但也經常生氣他太過於老實本分,領導說什麼他就做什麼,該到維護自己利益的時候卻又不好意思開口。而崔永艷每每想去幫他出頭,他都竭力阻攔,一方面不想被別人說他凡事靠老婆,另一方面也不想跟同事之間鬧得太難看。
為此,崔永艷沒少在家裡跟他吵架。但說是「吵架」,其實一般也只有李崇山挨罵的份兒。這次瞞著崔永艷幫余主任的朋友給私家車做保養,李崇山也有點兒想自己做一次主,給崔永艷一個驚喜,讓她誇幾句的打算,可誰曾想最後正科級待遇沒撈到,還在腦袋上縫了七針,差點跟家人天人永別,這能不讓崔永艷氣極嗎?
能熬到李崇山傷口拆線,又在家躺了好幾天之後才把滿腔怨氣發泄出來,已經算是崔永艷對他最大的寬容了。這一點李小墨看不懂,可李崇山卻是心知肚明的,因此他也早就打定了主意,等崔永艷發泄完,就態度誠懇地認錯,並把自己打算一上班就找余主任追問工傷補償和待遇提級的計劃和盤托出,只為求得妻子的一絲諒解。
而這個工傷賠償被推到明年,待遇提級也模稜兩可的結果,仍舊讓崔永艷十分不滿,她嚷嚷著要去找余主任討要說法,李崇山好說歹說,才好不容易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給私家車做保養這件事,李崇山本就理虧,加上這車子的主人到底是誰,他們都不知道,萬一牽扯出什麼大人物,那李崇山就裡外不是人了,說不定還要被迫去背所有的鍋。現在至少他實打實拿到了五千塊,再加上他們家的積蓄,給李小墨買台電腦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了,至於其他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崔永艷冷靜下來之後,覺得李崇山在這件事上確實比她考慮得周全,他們說到底都是油城最普通的工人,沒錢沒背景,能踏踏實實活著就是最好的狀態了,如果去鬧,也許結果只會比現在更糟。
於是,在對李崇山進行了新一輪長篇大論的訓斥,並讓他保證以後做任何事都必須提前跟自己商量之後,崔永艷終是不情不願地將這一頁揭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