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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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只有失去了才覺得珍惜。這話,景寧現在深有體會。
當初跟張海強結婚,是在她心灰意冷后的無奈選擇。這裡面有顧及家人的因素,更多的是因為從一開始她就不討厭張海強。談了十多年的戀愛,把她折騰成十里八鄉的名人,她和趙志遠在大街上吵過,在飯店裡吵過,在自家門口吵過,這十幾年,她實在累了。張海強算是個不錯的選擇,別的不說,起碼不會在感情上傷害他。
婚後的生活也驗證了母親當初的判斷,張海強不慍不火的性格和細緻入微的體貼讓景寧第一次感受到被男人關愛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自己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處處委屈自己替對方考慮,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張海強給她的照顧和體貼。
如果不是趙志遠母親過來哭訴,景寧確信這樣的家庭生活會讓她逐步忘了趙志遠這個人。可惜現實沒有如果,當聽到趙志遠為了自己自暴自棄放棄前途和家庭的時候,十幾年的感情再次在景寧心裡迸發,這個她愛了十二年,帶給她無限快樂和痛苦的男人再次像神一樣在她心底復活。
明知道家人必然反對,明知道大嫂蘇倩對趙志遠的評價正確無比,但景寧依然剋制不住對趙志遠的思念。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十二年都花費在這個男人身上,他是她思茲念茲而不可得的精神偶像,他是她短短二十八年人生的全部意義所在,她曾為了他們的愛情飛蛾撲火般努力過,掙扎過,雖然他曾經迷失過,但現在卻終於放棄一切奔向自己,景寧覺得自己憧憬了十幾年的幸福馬上就在眼前。
但這必然會傷害到張海強,這是景寧唯一的顧慮。所以趙志遠向她提出讓她離婚的要求時,景寧猶豫了。好在張海強像是發現了什麼,憤怒之下失去了理智,終於給了她提出離婚的正當借口。
可是真的離完婚,景寧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象的那種輕鬆和快樂。相反,看著張海強轉身離去的落寞背影,她的心忽然有一絲的疼。
跟趙志遠戀愛的十二年,每次吵過鬧過景寧都是覺得委屈和憤懣,她付出那麼多,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得知趙志遠結婚後她情緒低落消沉,但卻從沒感覺心疼過。但此刻,望著張海強的背影,心臟卻真真切切的疼了一下。她這才知道,原來心疼是一種真實的感覺,並不是文人的誇張之詞。
心疼什麼呢?這本來是求仁得仁的結果,該高興才對啊。這一瞬間,景寧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
景寧家人對此事的態度明確。父親景世才幾乎是咬著牙說:「這麼大的事情,你一個人就敢拿主意,你把父母放在眼裡嗎?現在既然離了婚,我也不說什麼了,但有一條,只要我還活著,那個姓趙的小子就別想登我家門。他要是敢來,別怪老子跟他不客氣。」
母親臉色鐵青,插嘴說:「景寧你是不是傻了?這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又開始折騰?那個姓趙的給你灌什麼迷魂藥了?能把你迷的五迷三道的?你離婚就是為了跟他嗎?」看景寧點頭稱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屬雞啊?記吃不記打。他害了你這些年,你好了傷疤忘了疼。行,你跟他過去,你的事兒我們再也不管了。」
因為家裡人態度明確,景寧是一個人帶著行李搬到趙志遠家裡的。過年期間大哥和大嫂偷著約他倆吃了一頓飯,飯桌上大哥景仲安問起趙志遠今後的打算,趙志遠說:「我準備申請調到洛州,以後在洛州發展。」
對於趙志遠,景仲安雖然也一直不滿,但他尊重妹妹的選擇,年輕時荒唐一點沒什麼,只要從現在開始兩人好好過就行。「BJ那邊你想辦法,我幫不上忙。洛州這邊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可以幫你找找關係。」
趙志遠對景仲安的能力不以為然,一個小小的副處級而已,能辦什麼大事?真正有能力辦事的是無級無別的景世才,可這老傢伙是茅坑的石頭,眼下連接近的機會都沒有。
蘇倩只是不停的給景寧夾菜,冷眼旁觀的看著。
回去的路上,蘇倩問景仲安:「你覺得他能調回來嗎?」
景仲安沉默了一會兒,說:「按理說挺懸。他得罪了部門領導,關鍵時候肯定會有人給他小鞋穿。」
蘇倩忽然嘆了口氣,說:「以前跟他接觸過幾次,雖然談不上了解,但覺得還是個挺上進的青年。但今天我怎麼覺得他越看越讓人討厭呢?你發現一個細節沒有?他吃飯的時候喜歡把筷子放嘴裡啜幾下,他夾過的菜我都沒吃。就沖這點,說明這人太自私,根本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景仲安笑了起來,對老婆說:「你們干審計的就是愛摳細節,這種習慣是家庭從小養成的,跟自私不自私有啥關係?」
蘇倩不理會老公的玩笑,正色說:「這個趙志遠比張海強差遠了,真不明白寧寧是怎麼想的。這樣的人怎麼能做丈夫呢。」
平時蘇倩很少這麼直白的評價別人,景仲安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問:「哪方面不如張海強?」
蘇倩斟酌著說:「他倆我都不了解,但張海強接觸了幾次,都給我坦坦蕩蕩的感覺,是個能一眼看到底的人。而這個趙志遠。。。」她頓了一下,搖了搖頭,繼續說:「給我的感覺就像是面對我那些四五十歲的同事,油滑陰鷙,感覺不好。」
景仲安哈的一聲笑了起來,說:「他在機關上班,肯定會沾染一些這種習氣,不稀奇吧?」
蘇倩繼續搖了搖頭,笑著說:「你在機關的時間比他長,我怎麼沒從你身上看出來這些?還是他內心的陰暗面比較重,當初他拋棄寧寧娶上司的外甥女,就很說明問題啊。」
景仲安臉色不再輕鬆,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說:「看來你說的沒錯。這小子心機是比張海強深多了。他倆領證了沒有?我剛才想問,可咱家裡人這種態度,我沒問出口。」
「沒領。」蘇倩淡淡的說:「我問你妹了。寧寧說趙志遠要等到一個特殊的日子再去領證,我也沒細問,應該今年就能領吧。咱們還得回去做做父母的工作,再怎麼,也是親閨女,總不能一輩子不來往吧。」
景仲安長嘆一聲,不再說話。母親的工作好做,可父親的脾氣他了解,對趙志遠多次傷害景寧早就忍無可忍,這次又攛掇景寧離了婚,讓景家再次出醜,他哪能這麼輕易的鬆口呢?
過了一會兒,蘇倩忽然又說:「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怎麼感覺寧寧一點也不開心,按理說她終於跟趙志遠在一起了,該很高興才對啊。」
景仲安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說:「一晚上都有說有笑的,你怎麼看出她不開心的?」
蘇倩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哪懂女孩子的心思。寧寧真高興的時候是啥樣,你還能記得嗎?」
景仲安仔細回想記憶中景寧開心的模樣,但想起來的都是小時候兄妹倆兩小無猜的快樂時光,上學后隨著接觸的減少,記憶變得模糊,特別是景寧戀愛之後,好像還真的沒看到她像小時候那樣的開心快樂過。
現實就像股市的行情,總是跟預期背向而行。終於得償所願,跟趙志遠走到一起的景寧,卻發現自己高興不起來。
首先讓她接受不了的是家人的態度。這麼多年來,不管她怎麼樣,父母哥嫂都沒有像這次這樣漠然,他們像是冷眼旁觀陌生人似的看著自己從家裡搬走。沒有祝福,也沒有勸阻,父親甚至放下狠話,不會讓趙志遠踏進家門一步。就連總是無條件支持自己的哥嫂,這次也是沉著臉不說一句話,就像她真的犯了天大的錯誤似的。
其次是趙志遠父母的態度。那個哭著求自己來的趙志遠母親,熱情了沒幾天,又恢復了以前那副冷冰冰的嘴臉。以前景寧每次來,大包小包的禮物總是把那個不大的茶几擺滿了,到了市場上買東西時也總是搶著付錢。可這次不一樣了,除了隨身的行李幾乎算是空著手登門的,而且除了跟趙志遠膩在屋裡,再也不主動搶著出去買東西了。這讓趙志遠的母親很不高興,景寧這是擺明了要來當少奶奶啊,這怎麼行?
趙志遠父親的態度稍微好點,臉上並沒有讓人承受不了的難看。但冷不丁的來那麼一句,直白的讓人接受不了,景寧往往半響說不出話來。
這十幾年來,景寧不知道在這個家裡住了多少次,來了走,走了來,他們都已經成了習慣,下意識的認為這次也跟以前一樣。
好在趙志遠的態度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像是吸取了教訓,在意起景寧的情緒了。這是唯一一個讓景寧感到欣慰的。也正是因為這個,景寧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值得的。
「你真的打算調回洛州?」景寧問。
「還是回來的好,這樣我們也能守在一起,也能顧得上我父母。」趙志遠看著景寧,繼續說:「只是去什麼單位,得仔細籌劃一下。堂堂景家的姑爺,總不能隨便去一個小部門吧?這丟的是景家的臉,不是趙家的臉。」
景寧心裡一酸,當年景世才主動提出,只要趙志遠回洛州,他幫忙疏通上面的關係,想去什麼單位,只需要趙志遠一句話。可趙志遠父母堅決反對,才搞成今天這個樣子。經歷了這麼多波折,現在竟然又重回到老路上了。
「我哥不是說會幫你問問嗎?」大哥景仲安馬上要去新成立的發改委當處長,景寧相信大哥有能力幫到趙志遠。
但趙志遠卻撇了撇嘴,不屑的說:「你哥才副處,自己還顧不上自己呢,哪有能力幫我?你爸不是跟市裡的領導挺熟的嗎?得他出面才行。」
聽他用這種輕蔑的口氣說大哥,景寧心裡很不熨帖,但又不好發作。現在她也吸取了教訓,不敢再任性了,只能淡淡的說:「我爸為我沒跟家裡商量就離婚正生我氣呢,現在找他也沒用。」
趙志遠一聽有些著急,他單位的領導是前妻的舅舅,他不離婚算是前途無量,但離婚後必然再無出頭之日,如GL州這邊沒有事先安排妥當,他在單位那邊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調回洛州就只能是一句空話。
「反正這事兒你看著辦,不能讓我就這麼吊著,這也是為了咱倆的將來,你怎麼也得把你爸的思想工作做通了。」
景寧看了眼一臉迫切的張志遠,並沒有搭腔。她明白他的處境,理解他的急迫,但他的直白仍讓她感覺心裡發堵。她曾經主動跟張海強提過要讓父親幫他找一份機關的工作,母親也含蓄的表達過類似的意思,但張海強明確拒絕了,他要靠自己的努力來獲得她家人的認可,僅僅從這一點上來說,趙志遠的表現遠不如張海強。
冷不丁冒出的比較念頭,讓景寧暗自吃了一驚。怎麼能拿張海強跟趙志遠比較呢?趙志遠多優秀?名牌大學高材生,自己苦戀十幾年的偉岸男人,各方面都比那個來自農村,像沙子般普通的張海強強啊?拿張海強來比較趙志遠,是對趙志遠的貶損和輕賤。
可比較的念頭一旦出現,竟然再也不可遏制。幾乎每一件事,景寧都會不自禁的在內心評判一下,這事如果是張海強,他會怎麼辦。他會不會像趙志遠那樣不顧自己的感受,執意要去吃自己並不喜歡的杭幫菜。他會不會像趙志遠那樣堅持認為,女人就該順應男人,做好輔助工作。他會不會像趙志遠這樣機靈,用盡身邊的一切資源,只為達成他的一個小小目的。
比較的結果很明顯,張海強跟趙志遠是完全不同風格的兩種人。他總是遷就景寧,不管是大到工作小到生活的每一件事,張海強都是以景寧的意志為主,從不勉強她要求她。在他眼裡,男女是平等的,是互相的,是需要彼此包容的。他總是希望通過自己的認可的方式獲得成功,雖然這種方式在別人眼裡有時是笨拙的,是曲折的,是費力不討好的。
趙志遠的確比張海強聰明,強勢,更懂得人情世故。他不自覺的把機關的那一套帶到生活里,對所有人都是一副矜持的笑臉,外人可能會覺得他通人情懂禮貌,但看慣機關臉譜的景寧分明能看出他笑容下的冷漠。他自視很高,總覺得在機關里不受重視,曾多次當景寧面嘲諷單位領導的碌碌無庸。他野心勃勃,幻想著能有那麼一天攀上枝頭,俯視眾生。
「現在很後悔我那幾年浪費的時間,我把時間都用在跟你吵架和好上了。如果那時專心到工作上,現在級別肯定不比你哥低。」趙志遠像是開玩笑,又像是認真的說。
景寧默默的看了他一眼,沒接他的話茬。他倆分分合合,其中的緣由自不必言,以前要是聽到趙志遠這麼說,她會覺得這是有上進心的表現,現在聽來,忽然覺得帶有一絲抱怨的意思了。
景寧的手機號碼早就按趙志遠的要求換了,用趙志遠的話說這是「重新開啟新的生活篇章」的必須。她的工作還是在國土局,依舊跟往常一樣是無人監管的自由人,曾局長可能是得到她父親的授意,比以前更噓寒問暖了,全局的同事無不羨慕的對她擠眉弄眼,就連門衛室的警衛,每次見到她也是客客氣氣的主動招呼。
如果婚事順利的話,景寧的人生就會像童話里的公主般愜意幸福,可惜現實不是童話,現實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作為芸芸眾生里的一員,景寧也不能倖免。
儘管有局長、副局長的關懷和所有同事的照顧,但大家仍然發現景寧越來越變得沉默,整天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誰也不知道是因為她人近中年的成熟,還是有什麼心事?平時關係好的同事旁敲側擊的問她,她像是特工似的嘴巴很嚴,不透露半點信息,讓人無從著手。那些平時就暗地裡嫉妒她的同事更是翹首以待巴望著看她笑話。
剛剛,門衛室打來電話,告訴景寧門口有人找她:「是個老人家,好像是外地的。讓他進去找你還是你下來看一下?」
外地的老人家?會是誰呢?景寧狐疑的下了樓,遠遠望去,張清久孤零零的站在門衛室門口,正伸長脖子向辦公樓這邊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