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天也不盡相同
此時還算是清晨,克羅利頗為輕鬆地行在無人街巷中,順路觀看雲團上沉睡之中的都市。
即便陷入睡眠,都市仍未停止運轉。遠方,橫貫北區的巨型工廠不時轟鳴,傳出足以震蕩空域的巨響;中央區議會尖塔高聳,塔身也稀稀落落地亮著昏黃的燈;東區低於周遭所有區劃,所以在克羅利的俯視下,雜亂的建築與外圍的「雲朵邊沿」仍舊有人影涌動,酒鬼、幫派火併、或是破產自殺。
至於南區……雲集應該沒有南區。
看風景期間,他總是時不時摸一下大衣內側的口袋,那裡放著塔那給他開的通行條,能讓他順利通過區域間設立的哨卡。
他在心底不住感嘆,現在督察小年輕做事還真是心細,但只要他也心細一點,就能發現這條子上的署名寫著埃德加·黑澤——這又是塔那從警長那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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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薔薇街37號。
克羅利站定腳步。
在他面前,一艘形似飛空艇的建築些許突兀地插入連排樓房中央,不對,簡直就是一整艘墜落的飛空艇掉在城區了還沒人搬走清理。
他笑了笑。
到家了。
推開船形房屋的門戶,鬧騰的氣息撲面而來。只是越過薄薄一層門板,就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迎面,門關處坐著一列孩子,穿著破爛,全身布料加起來湊不出一身好衣服。不過,並不影響他們的好心情。
他們手上動作不停,正從放在地上的板條箱里撿出零零碎碎的麵包、蘑菇、土豆,分放入每一個麻袋中,期間有說有笑,直到——看見了克羅利。
鼻青臉腫的克羅利。
孩子們尖叫起來。
「你回來啦!」
「大哥你犯啥事了?」
「大哥吃了沒?」
克羅利被撲面而來的熱情給鎮住,可沒一會,又連忙擺出一臉嚴肅的模樣,揮揮手驅散了他們。
「一邊去一邊去,我的事還要你們管吶?」
孩子哄鬧著回到各自的崗位。
無需脫鞋,克羅利走進客廳,在正中央擺著張大鐵桌子,他拉出張椅子坐下,看見廚房裡也有人在忙。
是一幫大一點的孩子們。
因為夠不著灶台,所以他們紛紛踩在空的箱子上。外界正是寂靜時分。克羅利也在慶幸,過去了這麼多年,房子的隔音效果還是一流,可以擋住菜刀叮叮噹噹砸落砧板的跳動聲,與油膩的鼓風機不斷扇動粗衣與發端的聲音。
爐膛中燃燒的火焰似乎也湊上熱鬧,發著嘶啞的吼叫,熱氣讓克羅利僵直的身體漸漸軟下。
還是這兒熟悉。
他認為,不論經歷過什麼的人,他都不會孤獨。世界上總會存在經歷相似的傢伙,而只要這些人聚集起來,那集體便自然而然地形成。
稱呼這個組織為「孤兒幫」,倒不如沿用以前的叫法稱「孤兒工會」。克魯利對於自己所處組織的看法便是如此。
雲集近年來明面禁止童工的雇傭,但制定這條規則的人顯然不夠了解雲集的孤兒群體有多麼廣大。在社會保障並不健全的情況下,孤兒們大批湧入黑幫與街頭組織,沒能擠進去的要不淪為乞丐,還可能在當乞丐的時候被擄去陸地上賣掉,或許有些人運氣好點,能有條件去做皮肉生意……總之,過得很悲慘就對了。
總有人要站出來,必然要有代表這些人的組織出現。
哥們此時站在他的身旁,
也看著房內一派熱鬧的景象,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一共,睡了多久?」
「十年。」
克羅利毫無猶豫,立刻回復。
哥們有些訝異,下意識將身子轉向克羅利,在眼神相互碰觸后,卻又仰頭看向了天花板。
「我不在的時候,來了很多新人嘛。」
聽到這話,克羅利眨了眨眼。
恰好此時,有個小女孩蹦躂著到達桌前,插入了哥們與克羅利之間。她有著一雙漂亮的紫色眼瞳,其中保有的星點光輝將其襯得明亮異常,不過,與發亮的瞳孔相反,她正臭著張臉,把一個碗甩到了克羅利桌上。
「快吃。」
「哦哦。」
克羅利稍微示意了一下。看著女孩的背影,他試圖找尋一些逝去之人的影子,卻怎麼都看不著,畢竟,那些人可不是小孩子,十年前就已經不是了。
心中剎那泛起洶湧巨浪。憤怒、無奈、追憶、懊悔,在皮膚上掀起一陣陣麻痹,但他只是聳了聳肩,帶著一抹微笑回復:
「是啊。可惜,只剩這幫小傢伙了。」
在那瞬間,哥們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忽然看盯向克羅利的眼睛,神色尷尬,隨後不住撓頭,頗為不好意思地說道:
「呃……抱歉,其實我只是,不是很適應這樣的變化,你懂的吧?雖然我經歷過挺多次大的『變化』,但是這玩意確實不是可以熟能生巧的事情……
所以,十年前那件事兒出岔子了?」
「不清楚。我知道的僅有一件事,只有我活下來了。」
克羅利端起面前的熱氣騰騰的土豆蘑菇湯,深深嘬了一口,「然後可能是這個原因,有些人特別害怕我。」
他趴在了鐵桌上,臉龐碰觸鐵板傳來徹骨的涼意,克羅利不甚在乎,只是盯著碗中的鐵勺,用手指不斷撥弄,發出嚓嚓的聲響。
「沒想到那個女孩督察也知道,我一開始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呢。」
「看來,你是每天底褲啥顏色都要給人家督察的情報局看個乾淨咯。」
「我可去你的吧。」
兩人同時哈哈大笑,笑聲里卻夾了點苦澀。
十年,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可避不開的事實則是,情況從未改變。
時過境遷,有人躍升富人階層,有人成為各色新興行業的領頭人,可孤兒們依舊沒有得到社會的關照,還是需要一個稱為「孤兒幫」的組織保護他們平日里不受磨難,為他們爭取應得的權利。
他們是雲集這個新興城市的傷疤,從未結痂,也從未有人想過包紮,就這麼任憑鮮血膿液四濺,蛆蟲細菌滋生,直至被毀壞成無法認出的模樣。
時至今日,也不盡相同。這是悲哀。
想一些複雜的事情總會讓人犯困,睡意在腦中翻騰,克羅利陡然意識到,自己昨天可是一夜沒睡啊。
透過客廳圓形的窗戶,天邊已經泛起純粹的白色,是時候抓緊時間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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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利一貫喜歡拋去衣物睡覺,這樣,他精心選購的絲滑被褥就能緊貼皮膚,帶給他別樣的睡眠體驗。
真是爽快啊。陷入床墊與被子的夾擊后,他堪稱極速地沉入夢鄉。
……
夢裡,他見著了一隻貓頭鷹。
貓頭鷹?貓頭鷹是個什麼玩意?他不禁像自己詢問這個詞的含義。
這像是一個自己的生造詞。貓和鷹,為什麼會有一併存在的時候?
但好像不是如此,在他的腦中,「貓頭鷹」對應著一種渾身毛絨絨,長著兩隻鳥爪,有神的雙眼還有尖銳的小喙,並且——碩大無朋的鳥類。
滿眼都是蓬鬆的絨毛,面前的生物簡直像一團於空中漂浮的茶褐色雲朵。這是未經誇張的話,就連大小比例也是如此。
仰頭看向毛團的頂端,克羅利勉強望見一雙泛黃的眼瞳,瞳孔與眼睛一樣圓溜溜的,讓他越看越入迷,完美的圓包裹著完美的圓,原來是如此迷人的場面……
然後,他看著遠方的眼睛眨巴了兩下。
緊接著,與克羅利處於同一平面的鳥爪驟然升起,颳起無數肉眼可見的罡風,也同時探入絨毛中,從裡邊使勁扯出了一副單片眼睛,戴到了眼眶。
待眼鏡戴穩后,大鳥頭腦一歪,突然發問。
「誒……不對,你是哪位?」
啊?
克羅利顯然沒想好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他壓根就沒想到要面對問題,所以半天組織不起語言,只好匆忙回答:
「我……我是,哦不,我名叫克羅利。今年十九歲,呃,來自……嗯……」
他突然想不通一件事:該對一隻鳥說自己來自哪裡呢?
來自「雲集」吧,像是在說廢話,一隻鳥又怎麼懂得人類對城市不同的稱呼?但除去這個選項,自己還可以說些什麼呢?來自「海上地區」?來自「人類社會」?或者有些微帥氣地說「我來自雲端,一個樹長不到的地方」?
在克羅利糾結的時候,貓頭鷹再度仔細端詳了一下他。
沒過多久,它就用鳥爪上一根指頭輕點了倆下腦袋,一副有了重大發現的模樣,就差在腦袋旁補上一個發光的燈泡了。
「哦,原來是這樣!看來我沒有找錯人嘛。」
它的語氣里夾雜著一絲不爽。
「你現在的名字是,呃,克—落—里」,它的發音有些不暢,「有些突然,也沒有經得你的同意,不論如何,我準備對你進行考核了。如果在此之前,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大膽地,盡情地問我,我的時間可是多得用不完呢——等會,抱歉,我要記錄一下現在的情況,稍等片刻……」
貓頭鷹不知從哪變出一本筆記本,毫無依靠地置於空中,舉起的鳥爪上也多出一隻羽毛筆,開始寫起字來。
「末史……林地……枝頭……克羅利……」
貓頭鷹顯然有把準備寫的東西念出來的習慣,這讓克羅利聽見了一個耳熟的詞。
林地?
現在的情況……還有林地。
克羅利撓撓腦袋,看了眼四周,發現自己腳下踩著的似乎是一段樹枝,棕褐色,滿是裂隙的樹紋充斥每一處地方,不時還有嫩綠的新芽在縫隙間冒出,而且極為巨大,甚至能容下貓頭鷹並排安置的巨爪。
有這麼粗大的樹枝,那它原生的樹呢?
他連忙轉頭,看見那株矗立在極遠處的樹木。視線順著粗枝前進,途中,無數分叉粗獷地生長,而分叉之上又有分叉,就這麼阻擋了直視樹榦的途徑。他的眼睛試圖在窒息的纏結間找尋出路,卻總會順著那些分支跑偏,直至樹梢一頭扎入無法以肉眼所見的地方,才恍然回過神來。
嘗試多次后,克羅利無奈作罷,不再尋找樹榦,只能憑藉這些信息判斷出——確實有一顆大得離譜的樹。
他回頭,發現貓頭鷹已經等了許久,還露出一副「咋還不問問題呢」的表情。
於是,克羅利問道。
「這裡……是林地嗎?」
「呃……這裡只是一處樹梢啊。不過這兒獨木成林,總會有這麼個標新立異的傢伙,你說的也不無道理——等會?!你怎麼會用『林地』這個叫法?」
貓頭鷹顯然是意識到了什麼,又低下頭來,用它圓溜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克羅利。
眼神像是鋒利的刀,簡直要把靈魂剖得四分五裂,散溢出其中埋藏的秘密,還叫人動彈不得。克羅利面色猙獰,對抗這樣的威壓已經用上所有勁了,周身支不出任何餘力移動,只好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忍耐。
「嘖,我去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兩片小喙上下摩擦,貓頭鷹本來難以看出表情的面龐此刻明顯透露著不爽。
「算了,問答環節只能就此打住了。我得趕緊去干別的事了。」
「啊?」
克羅利剛從壓迫感下緩過神來,又聽見另一個心碎的消息,表情詫異地發問:「你不是說你時間多的很嗎?怎麼突然打住了?」
也在此刻,夢境開始逐漸崩解。
像是玻璃被硬物狠狠碰撞,無數裂痕毫無徵兆地在周遭浮現,逐漸籠罩每一寸地方,碎裂的聲音提醒著他:
夢要醒了。
「哎,反正這段記憶你都得忘記的啦。總之,一切都是命運的選擇。你要給我好好相信命運呀!」
貓頭鷹伸出一隻腳爪,頗有氣勢地指著克羅利說到。克羅利見狀只得連連點頭。
話語落下,面前的生物逐漸變為一團巨大的光球,隨後在克羅利的眼中坍縮,整團的光芒化作漫天毛屑,紛紛揚揚落下,而在絨毛的中心,浮現出一個窈窕的人影。
那輪廓眨眼間貼在克羅利身前,於耳邊輕輕地說:
「不過,有件事你還是可以記住的。
在夢裡,你見到了,嗯……一位可愛又迷人的大姐姐吧。」
瘙癢輕觸鼻尖。
隨即,夢境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