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亡接續

痛楚與瘙癢，折磨肉體和靈魂。克羅利要在絕望中毫不體面的死去。

腦海回蕩恐怖的噪音。「恐怖」只是他給雜訊附上的個人情感罷了，但他漸漸發現，事實並非如此。巨大的嗡叫將畏懼滲入每一寸骨髓，肌膚盡數遭到噬咬的瘙癢無時無刻地盤旋，於心中的陰翳找到容身之所，那是永恆銘刻的恐懼。

死亡，在這一刻是最安寧的歸處。他現在有點期盼死亡。

出乎意料的是，到來的痛苦遠沒有意想中那樣劇烈，就連絕望和恐懼都沒有多少。究其原因，克羅利發現是自己的問題。自打危機降臨，意識就在慢悠悠地逃離這副身軀。在最後臨走之前，還不捨得停留一會兒，看了看自己到底是怎麼被蟄死的。

怎麼會這樣悠閑……

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告別也要這麼輕易嗎，別吧！能不能再壯烈一點，配上交響樂團轟鳴的奏樂，在旋律逐漸推至最高潮的時候懷裡抱著某位漂亮的小姐姐死去啊！還要在斷氣前帥氣且感傷地說兩句告別的話，而女孩子也最好有複雜的背景，什麼王室血脈啊，貴族子女啊之類的，更凸顯出自己的死有多可惜，這樣才好吧！怎麼想都和被一大群蟲子蟄死毫無關係吧……

意識逐漸下沉。穿過沉浮的蟲屍，穿過渾濁的污水，可能還穿過了鬆軟的腐土，沉入了沼澤之心。溫暖，滑膩，被包裹的感覺讓他感到格外安心。然後到來的是缺氧，下意識呼吸，有泥水灌入鼻腔。他猛烈掙扎，雙手扒拉著泥壁上浮。

泥潭裡悠然冒出幾個氣泡，一團暗影正在變大。

一顆腦袋探出水坑，那是克羅利。他的胸膛不斷起伏，抹了把臉上的污物，睜眼，發現岸邊坐著的哥們已經等待多時。

哥們看著克羅利狼狽的樣兒，吐掉了嘴裡的草桿，嘴角勾起微笑。

「趕緊上來，我們得快點攻略這個地方。」

.

「那會我真以為要不明不白地掛了呢。這一覺睡醒就遇到那麼有衝擊性的畫面，屬實是吃不消啊……」

看來哥們是想把幾年份的話一口氣說完，克羅利火速進入左耳進右耳出的模式，心不在焉地看著周圍。

周圍的一切都有些眼熟。不僅泥潭的布局相似，就連本已倒塌的木架子都重新支棱了起來。

看著周圍熟悉的景色，克羅利陷入了茫然。

自己，這是復活了？

死而復生的故事克羅利聽過不少，但那大多都是故事啊，現實怎麼會跟故事一樣扯淡？

但他轉念一想，自己都鑽進書里了，這一點在他看的任何故事裡都沒出現過，那是不是可以說明——他現在的處境比任何故事還要扯淡多呢……

話說，自己死後會在這個地兒復活的話，不就說明自己就算死也離不開這本書了嗎！

啊啊啊啊啊要怎麼辦啊！克羅利在心底里嚎叫著，突然想起一件格外重要的事：鑽進書里的事還沒有跟哥們講呢。

他轉頭和哥們細細說了一遍，希望哥們那「過去的世界」能有點這方面的經驗，卻沒想到哥們反應格外劇烈。

「哦……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你們這發展怎麼這麼快速！這一定是個遊戲，虛擬現實！我滴個媽呀，昏迷之前你們那破雲上連五子棋，斗*主都不會打，現在都玩得這麼花了！」

哥們兒有些激動，而這種情況下，他說的話克羅利一般連一個字都聽不懂，所以他試圖給自己找點事干。

四處張望。

在看了一圈后，他終於找到周遭與之前有所不同的地方——木架的四周擺上了兩個火盆。

克羅利緩步走近，仔細端詳了會，沒搞明白火盆與自身處境的關係。難不成這玩意擺這是給架子上掛著的兄弟暖腳的？

他將荒誕的想法拋諸腦後，認真想了想。放了火盆，這或許代表有人來過，除了自己與哥們，這裡還有別人？

克羅利四處張望，泥地卻格外平整，連一處腳印都找不到，他大失所望。

額……這火盆也表面自己的死而復生帶來了某種變化？

他踮起腳尖遠望高牆，只看見臟污的陰雲還有齊人高的尖草，沒有烏泱泱的蟲子在天上行軍。

克羅利有點泄氣。

但，在他沒注意到的角落，盆中張揚的烈焰正變得溫馴——有事物正在聚攏它們。黃色的光擰成一股，緩緩傾向克羅利的方向，隨後猛得被拉長，收縮，再拉長，再收縮，像是於已定的宿命中垂死掙扎。火光最終斷裂，化成絲縷流光湧向克羅利的雙手。

他顯然注意到這一奇象，雙手無論怎麼躲閃都無法逃離光芒的追蹤。慌張之間，手上突然有了質量，沉甸甸的，感覺還有些粗糙。

克羅利甩了甩手，發現手上已經多出一張粗糙的紙。光芒流淌其上，似是書寫著什麼。在他拼湊出符號的含義后，話語脫口而出。

「歡迎回來，銘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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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哥們所說，這種玩意可能叫莎草紙。「本來是被木製紙徹底取代的玩意，可你們這好像沒多少木頭了。」他如此說道。

木頭……克羅利陷入了沉思。小時候，他和哥們曾探討過木頭的話題，他用幾句話就給自己干沉默了。

「你說你們這，有煤，水果品類里也有需要強光照射才能生長的，又有木頭紙，連怎麼漂白都知道，怎麼地上只長蘑菇和大一點的蘑菇呢？感覺是你太倒霉了，剛好趕著太陽出了點問題，這才得過這種苦日子，還得跑到雲上邊躲那些蘑菇和該死的孢子。」

哥們說的沒錯。前往雲端之前，他住在下敦倫的沿海地區，雖然童年沒什麼可稱回憶的事，但架不住蘑菇實在太多，給他留下了分量十足的心理陰影。

蘑菇湯，蘑菇面，蘑菇桌子，蘑菇椅子，蘑菇炒蘑菇，蘑菇牆，蘑菇醬，蘑菇街道，伐蘑菇工，蘑菇朋友，蘑菇——

啊，蘑菇。

沒有蘑菇的世界，一定很好吧。

但當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死絕，肯定還會有蘑菇剩下的吧。

自己一定是得了蘑菇應激創傷症。

克羅利甩了甩頭，將注意力集中在雙手抓著的紙上。

莎草紙上本來一個大字都沒，但克羅利眼裡的光們挺身而出，紛紛從眼底跳到紙上，化作看得懂的字元。不過講的內容有些晦澀，雖然字都是看得懂的字，拼起來就有些玄乎了。

【「發現」

回憶

『大澤』：塑形於泥濘，崛起於泥濘，掙扎於泥濘，最後化為泥濘。

已探明「規則」

壹.巫女奉告他：『生命是一個濕潤的謊言。凡庸之人將回歸塵土，這是他們誕生的地方。』

其他

『失敗蛻變』：它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你已探明規則……」

那個陌生的聲音又回蕩在腦中，克羅利頓首片刻，恍然意識到，眼前這句話便是聲音口中的「規則」罷。

可……可連他自己都沒搞明白這些「規則」是怎麼被「探明」的啊！他甚至連這句話都讀不太懂，又是怎麼有臉說探明的呢？

這一連串詰問顯然把兩人唬住了，哥們眉頭緊鎖，許久才展開，似乎想到了原因。

「你可能是卡了bug——」他急忙住嘴，換了種說辭，「肯定是剛才看了太勁爆的畫面，腦袋受刺激忘了吧。你應該，不對，你最好是忘了，明白不？」

他向克羅利聳了聳眉毛，簡直是在瘋狂暗示。

克羅利神色疑慮地點了點頭，不打算繼續追問。

那這句「規則」的意思呢？

兩人又是琢磨半天，最後克羅利做了個總結。

「可能是叫我們別在沼澤里走太久吧。」

兩人對視，然後點了點頭。

「嗯……還有它，這個看起來就很重要。」

哥們指了指紙張邊緣。克羅利順著哥們的指尖，看向莎草紙的最下方。

「您的目標：

尋找「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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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和你說過『電子遊戲』是啥吧？」

哥們此時攀在依舊挺立的木架子上，伸長脖子四處張望。

克羅利皺著眉，對此完全沒印象。

「哎呀，總之你要知道，做完任務就會有獎勵了。那剛才莎草紙上就列了個任務，到時候完成了，說不定獎勵就是離開這個鬼地方呢。」

「喔！所以我們要趕緊找到『林地』是吧？」

「那應該是這麼個理。話說你剛才有見到過成林的樹木嗎？」

哥們低下頭，向克羅利喊話。

「有的話，我們剛才那趟早就遇上了吧。」

克羅利抬頭看他，腦袋晃了晃，搖出來一個新思路：「你說這『林地』有沒有可能是在象徵什麼呢？」

「很有——」

木架再次毫無徵兆地斷裂，倒塌。哥們在其上的身影消失不見，轉眼間已經站到克羅利身旁。

他此刻的表情頗顯疑惑，眼神不停地四處張望，卻依舊劃定了行進的路線。

「——可能，但我們還是得找找。這次，我們走反方向看看吧。」他用大拇指向後比劃了兩下。

克羅利也隨著他四處看了看，什麼也沒發現，只好同意他的抉擇。

這次，他們逐步深入沼澤腹地，卻在逐漸濃厚的白霧間迷失。

濃密的水霧從腳底噴涌，充斥視野中每一寸地方，漸漸地，讓人感覺沐浴在霧中。隨著路途增加，克羅利於濃白與呼吸困難之間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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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沉，又上浮。

克羅利吐出嘴裡的泥水，在水潭裡抓住羊皮紙，瞧見了上邊的新內容。

「已探明規則

壹.……

貳.誰人喜愛行走死亡之上？環覆濁土，擁衾薄霧可得沉眠。」

呃，看來，不能走進霧裡嗎。

克羅利撓撓腦袋，看向剛才走過的方向。水汽氤氳，已然開始從地表漫延，意示此路不通。

一旁的哥們也瞥了眼那句話，似乎不太驚訝。他閃身上到架子上，又是四處張望，不經意間問起奇怪的問題。

「嘖，你有沒有看見或發覺什麼奇怪的事情？呃，什麼奇怪的都行……像是，身子有點疼？」

克羅利疑惑地摸了摸周身，沒有感覺自己缺了哪塊。又四處張望，也沒有看出什麼端倪。

「呃……大概沒有。」

哥們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隨後，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的一處丘陵，顯得身下指著牆垣的弔死鬼兄弟有些尷尬。

「好吧，這次我們去那。」

這次，克羅利在路上陷入絕望，沉下沼澤。

下沉途中，哥們站在他的一旁，持續看向某一個方向，隨後搖了搖頭，輕輕說道：

「繼續吧。」

又一次，他下降，寸步未進。

「再來，跑過去！」

克羅利從潭中鑽出，甩了甩身上的泥水，開始奔跑。

……

似乎全沼澤都在看著這一幕。少年從泥潭中不斷爬出，向著同一方向徒勞地跑去，經過一顆顆扭曲的樹，奇詭的圖騰，窸窣的草叢，隨後一頭栽入泥中。

如果這是齣戲劇，一定是最無聊的一檔——因為毫無新意。

「快點！」

哥們目光如炬，克羅利面如死灰。冷水從大衣上滲出，匯成的水流還來不及流下，他就下意識抓住泥濘中的藤條，從水中轟然起身，向遠處的山坡衝去。

時間——絕望情緒的爆發不在於走過多遠的路，而在於走了多久，他必須要抓住時間才能到達那裡。

拋卻大衣，手腳並用，死亡數十次已經形成肌肉記憶，何處是至死的陷阱，何處是載人的實地，他已全部了卻在心。

但仍舊出現了意外，一顆尖銳的石子藏身於土間，克羅利的鞋底被刺中后停滯了一瞬，卻也帶偏了重心的方向。

他迅猛前傾，正面迎擊地面，面著地划入前方的泥潭裡——只有上半身墜入。

下半身卡在了水潭邊緣，他頭朝下插在水中，接連吞下好幾口含著泥土的濁水。身體下意識掙扎，像只鑽地的大蠕蟲一樣扭來扭曲，卻始終沒什麼效果，只是將身體傾入水潭的角度增大了些許。

一雙腿在空中舞動的場景有種異樣的喜感。

「撲通。」

終於滑落水中，克羅利將頭鑽出水面，喪氣地趴附在岸邊，捧水洗去臉上的泥漬。

哥們也在眨眼間站在岸邊，俯視克羅利。

視線交織的瞬間，他明白克羅利的意圖：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