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清香馬上起身,王承柔也不能獨坐,站起來去迎駕,她想不明白,自上次血洗冼塵殿後,李肅一直沒有來過,他明知明日是大將軍未婚妻出城赴關的日子,卻在本該她們主僕敘別的夜晚來了。
他是皇上,整個皇宮都是他的,他想去哪裡,什麼時候去,自是由他說了算,又有誰敢說上一句。
王承柔也只敢在心裡罵罵,本想最後一夜與清香相處,最後一夜好好看看月亮,她對人生最後一夜的所有設想,都被李肅破壞掉。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刻,王承柔想要怎麼過都由不得她。
這種壓迫憋屈,看不到頭的日子正是王承柔做出決定的動因。她只希望老天爺不用再考驗她,她沒後悔,不用再讓李肅跑來提醒她,若貪生苟活她餘生要面對的是什麼。
他換了常服,衣服下擺映入王承柔眼帘,她施禮道:「參見陛下。」
「起吧。」他步子未停,帶過一陣風去。
王承柔隨他入屋,清香正猶豫著要不要自行下去,就見皇上坐下對她道:「明日啟程,路途遙遠,除大將軍派過來的親兵,朕會再派人護送此行,到了地方,夫妻同心,朕非常樂於看到晳白立業成家,繼續為我大錚之棟樑。」
晳白為大將軍的表字,清香伏地:「奴婢謹遵聖言,定當為大將軍定家安心,不負聖恩。」
「不用自稱奴婢了,你如今雖禮未成,但牒譜已入,理應為君之臣。」
清香:「臣婦謝皇上恩。」
「下去吧,都下去。」
畢總管知道皇上喜好,帶著聖康殿的人與貴妃的人全都退出了院子。
屋裡只剩下帝妃二人,一坐一站。
「過來。」李肅道。
王承柔看著他,慢慢地走近,可能是處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忽覺豁然開朗,這個人啊,這個男人啊,十七歲初見,一眼難忘,從此入了魔。
他幾乎沒變,還是那麼英俊挺拔,歲月雖然沒有在他臉上刻下痕迹,但還是改變了一絲他的氣質,王者之氣,上位之氣,叫什麼都好,總之這股氣質讓他比以前看上去更高不可攀,更深不可測,什麼都看不透了。
王承柔得承認,她的眼光是極好的,可著整個雲京,再找不到如此俊俏兒郎,不僅長得好,家世也好,前朝皇家的外戚,當權太后的親侄。自身也爭氣,李氏大族的狀元郎,族譜里同輩人中獨他佔了足足一頁的位置,名字描金,視為後代學習之楷模。
當然那是禹朝時的事了,如今族譜又算得了什麼,他創立了大錚,成為了一朝之開國皇帝,這世上再找不到比他更強的存在。王承柔想到這裡,沒忍住苦笑了一下,她這份眼光,於現在看來是真瞎。
「在笑什麼?」皇上忽然問。
王承柔這才驚覺,自己竟走了那麼久的神,她已離他很近,李肅一把拉過她,讓她坐在了他腿上。
他把頭埋在她身上,熟悉的味道令他愜意又心安。他慶幸老天爺一直站在他這邊,無論是滅掉前朝還是機緣巧合讓他發現了她的逃脫之心。
李肅是后怕的,他能成功阻止她的計劃,並不是得益於他一貫敏銳的洞察力,而是巧合。反過頭來他發現,他的承承變了,而他卻對此一無所知。還是太過自信,也小看了她。
自打上次從冼塵殿離開,這還是他第一次再踏足這裡。在皇后那裡見到人後,見她也未必知道悔改,不,她的行為告訴他,她根本就沒有悔改。什麼「承承悔了」只是她在屋檐下不得不低的頭,哄騙他的。
李肅相信,那日血洗冼塵殿,肯定是把她嚇住了,以後自是不敢再起異心。可他知道她還是不服,為個皇后之位與他鬧到現在,她怎麼就不明白,他不想給的東西,任她怎麼鬧、怎麼作,他還是不會給。
他一直縱著她不是嗎,任她鬧任她作,但若是起了離開的心思,那就是對他的背叛,他是決不能容忍的。
李肅抬起頭來,勾著她一縷頭髮在手中把玩:「你說你,本事怎麼那麼大呢。知道你是什麼嗎?你是朕的,是皇家的,擅自離宮可以視為謀逆大罪,整個冼塵殿自然是脫不了干係,朕殺光他們,合理合法,就連你,」
他咬著牙說出這個「你」字后,聲音越發含糊嘶啞,皆因他把唇湊到她側頸上,一下下碰著,間或說著:「雖然王氏侯府已無侯爺與夫人,但你三族裡還有你哥,你侄兒。」
感受到她抖了一下,抖得李肅的心跟著顫了一顫,他忍了一個月,不想再忍了。就勢把她抱起,向床榻走去。
他在上面看著她:「別怕,連你我都沒罰,又怎麼會滅你王氏三族呢。今日在元尊殿,本來想給你的恩典,就是把你哥嫂他們召回來與你聚一聚,你們也好長時間沒見了吧。雖說你近日裡不乖的緊,但你哥比你強多了,連王夫人的喪禮他都自請不歸,可見是個比你懂事的。」
「嗯,」王承柔沒忍住,疼得發出聲響,李肅說到她不懂事時,咬了她一口。他咬的地方原先就有個疤,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後天不小心弄上去的,是他先前咬的。
本來按時上藥是可以不用留疤的,但皇上在轉天給她上藥時,拿手指按了一下,剛結好的痂又破了,這樣被他弄破兩三回后,就再也養不好了,最後留下這個疤。
疤落在鎖骨上方這個位置,可愁死了當時的王承柔,禹錚兩朝,民風開化,女子的服飾以奔放為主,無論是成衣鋪或是自家做,所有款式皆是露出脖子、鎖骨和一小片上胸。
哪怕冬日裡,裡面也是這樣穿,只外棉衣嚴緊一些,可以護住脖子。就算是在宮裡,也是這樣的穿衣風格。
所以,那段時期的王承柔為了不把此疤示人,她重做了很多的衣服,還被當時的袁妃與趙貴嬪背地裡笑話。
如今,繫到脖端的扣子一解,這枚如二娘娘稱號一樣讓她感到難堪的疤痕露了出來,被皇上又是一口。
王承柔聽見他說:「明日清香可以風光地出嫁,你哥嫂,不用你討恩典,朕近日就下旨召他們回來,還有,潛心殿那邊,你也可以去,但去之前要提前支會畢武,他會安排人手隨你同行,趙涌彥一年比一年大了,你該明白這是為他好。當然這一切若想順順利利地實現,得看你今晚的表現了,表現的好,這些恩典都可以給你。」
什麼狗屁的恩典,全是威脅,李肅戳她的軟肋真是一戳一個準,清香、哥嫂,還有涌彥,就是她所剩不多的在意了。
可就算他厲害,他算無遺策,可終歸還是有算漏的時候,清香明日就嫁了,在那之前,她可以無比順從,不會讓她的邊關之行出現差錯。
至於哥嫂小侄,王承柔現在無比慶幸,她沒有贏下鏢圓,否則皇上若是當場給恩典下旨意,就算來往豈州要三日,她還是怕他發現豈州早已沒有了王亭真一家。
早上的第一縷太陽照進屋來,皇上上朝都是天不亮就走,躺在榻上的王承柔,終於明白了何為散架。
但她不能再躺了,今日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費勁地起身挪到榻下。對著鏡子看到了被她一直刻意逃避的疤痕,別人看來這只是個不明疤體,王承柔卻知那是皇上的齒痕。
她叫了人備水,狠狠洗漱了一番,這才開始一日的忙碌。
含喜匆匆找到柯嬤嬤,嬤嬤雖被皇上派來掌管冼塵殿一切事務,但她平常是不常出現在娘娘面前的。見含喜慌張的樣子,柯嬤嬤略有不滿,沉聲道:「真出了什麼大不了的事,你這樣跑來,話還能說利索嗎?還是心不穩,說吧,怎麼了?」
含喜顧不得嬤嬤的批評,趕緊道:「娘娘洗漱后,非要穿以前的一件舊衣。」
柯嬤嬤看著含喜不打斷不插嘴,到真是做到了一個穩字,只是眼露疑問。
含喜馬上解了惑:「那件衣服是正紅色的。」
柯嬤嬤臉色一凝,她就說,這位出了名的作娘娘,怎麼可能一個月都不鬧事,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始找事了。
若是前朝,穿紅完全沒問題,只要不是人家的喪禮上穿,沒人管你。但本朝就不行了,前朝尊黑,皇室的御用顏色是金與烏,到了本朝,改了此項規制,改尊紅與銀。是以,紅色只能帝后著身。
若是貴妃娘娘在自己的院里穿穿,憑她的恩寵,誰也不會多嘴傳出去,可今日是什麼場合,她要代表皇室送清香姑娘出嫁大將軍,這樣矚目的場合,這一身逾矩的紅,是要刺了誰的眼,打誰的臉,總之最後還是要落在皇家的臉面上。
柯嬤嬤被皇上派到這裡來,就是防的這個,讓她規束著貴妃一些,不要再像前幾年一樣,鬧得亂了宮中的法度。
柯嬤嬤問都沒問含喜怎麼不攔著,她的行事風格向來乾淨利索,從不說廢話,知道含喜攔不住,自然也就不會問。至於詳情,待她到了屋中見了娘娘,自然就知曉了。
還沒等柯嬤嬤進屋,娘娘就從屋中走了出來,一身的正紅,著實違了規制。
嬤嬤施禮后道:「娘娘可是要穿此衣出去?」
王承柔:「是的。」
柯嬤嬤跪下道:「娘娘不是不知,這顏色後宮中只有皇後娘娘能著,今日是清香姑娘的好日子,您何必呢。」
王承柔展了展袖:「這件衣服是我還在閨閣時,不,是我還不認識皇上時就穿的,穿了幾年到了新朝,竟是不能再穿,變成了只能皇后穿的顏色,好荒誕啊。嬤嬤你知我一向愛紅,後來新例出來后,我的那堆紅衣全都作廢了,只這件被我珍藏了起來,我穿它只是想起來那時的我。你也不用再勸,這事吧,若你請得動皇上來禁我,我就聽。嬤嬤上了年歲,經不得這麼跪,沒意義的,起來吧。」
這番話說得柯嬤嬤一楞,她對這位娘娘的作風頗為熟悉,習慣了她針尖對麥芒的風格,被她現在這副淡漠的樣子弄得一時不習慣,竟被說得啞口無言。
柯嬤嬤把手一搭,一旁的含喜馬上把她扶了起來,柯嬤嬤肅著張臉,道:「娘娘若執意如此,奴婢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皇上怪罪下來,冼塵殿一眾皆領罪就是。」
瞧瞧,這就是皇上身邊倚重的奴婢,他用得順手的人。王承柔心裡想,不會怪責你們的,我自不會自戀到,以為我的死可以引起多大的震動,但畢竟是一宮之妃自戮,應該不會有人會注意她死時衣服的顏色。
她說過,冼塵殿不會再死人了,除了她。因為只要她死了,冼塵殿也就只是冼塵殿了,這座歷經前朝二百年的古殿,也會回歸它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