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0 章 楊公公在行動
寒冬臘月,楊高孟出了一身的汗。
身體上發熱發燙,他的大腦卻如墜冰窟,被凍住了一般,一霎那連思維都停滯了,心臟砰砰地跳,劇烈的像是要逃出身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猶如溺水之人浮出水面,猛地喘了一大口氣,臉色由白轉紅,回頭去看,魏忠德已經走了。
抬著聘禮的小太監們,手和肩膀都有些酸痛了,可見楊高孟臉色過於難看,對視幾眼,誰都不敢吭聲,隻眼巴巴地望著。
楊高孟原地站了一會兒,咬牙道:「……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去熊家的路上,他的樣子簡直就像一個死人從剛剛墓地里復活。
直至看見熊府的大門,楊高孟才閉了閉眼,重新露出笑容。
不能慌,那魏忠德說的話是真是假尚不能斷定,背後有沒有人指使,是何目的也尚不能斷定,如果因為幾句話而慌亂葬送了性命,才是天大的白痴。
不管有沒有人要害我,這次送禮、宣讀旨意過後,熊家是板上釘釘的皇親國戚,先把他們安撫好了,魏忠德的目的,等回去以後再慢慢查。
宮裡面來了人,熊義當然親自出來迎接,看到楊高孟后立刻迎了上去,笑道:「公公辛苦了,快,裡面請。」
一邊說著,他一邊往楊高孟懷裡塞了一個裝滿碎銀子的小荷包。
這是常有的事,更是暗中的規矩,楊高孟不是清高的人,自然收下了。
熊義立刻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抬手給楊高孟引路,腳下走得好快,彷彿外面有什麼野獸要追著他咬。
這種尋常的細節叫人很難注意到,但楊高孟剛被魏忠德提了醒,幾乎是立馬就起了疑心,死死盯著熊義,認為他的表現實在是太過緊張了。
「熊大人,請令妹出來接旨吧。」楊高孟道,「臨近新年了,宮裡的意思是,越早接進來越好。」
說完,他又回頭道:「來人,把禮單拿來,讓熊大人看看。」
一個小太監捧著本子上前。
這份禮單有賞賜的意思在,許多奇珍異寶是熊義的級別與地位見不到的,可他卻匆匆看了幾眼就放下了:「公公,皇上和娘娘體諒我們姑娘,我們曉得,好日子就在這兩天,和臘八撞到一起去,宮裡宮外都不好辦,您開一句口,什麼時候入宮都行。」
「這個還要再看旨意,我也並不清楚。」
熊義道:「那就勞煩公公向聖上轉達臣的這幾句話。」
楊高孟眯著眼睛:「這是自然,時間緊湊,熊大人,先接旨吧。」
「是,公公請跟我來。」
整個熊家的人都聚在了府中大院里,跪接旨意以後,聖旨會被放入祠堂供起來,不僅能夠表達對皇家的尊重,也可以彰顯家族的聖寵,這一步結束后,楊高孟的任務才算圓滿。
幾十號人一齊跪在地上,尋常的小太監或許無暇注意什麼,可楊高孟見多了這樣的場景,一雙眼睛如禿鷲般駭人,在眾人臉上掃視,所有動靜盡收眼底。
跪下的位置是有講究的,最前面的除了熊義,就是他的那個妹妹。
楊高孟是個閹人,滿心滿眼都是權力,看到熊氏的容顏並不覺得驚艷,反而像是在打量一件貨物。
富家千金、深閨小姐、宮裡妃嬪,他什麼沒見過,不一會兒就發現熊氏是在強裝歡喜。反而是她身後的那些婦人,諸如熊義的祖母母親等,臉上的笑容真實無憂。
為什麼,為什麼獨獨她不覺得高興!
熊氏不願意嫁?難道她不是熊氏?
不,她肯定是,如果她不是熊氏,錯在錦衣衛身上,和自己沒有關係,魏忠德不會來挑釁。
既然如此,這件婚事究竟有哪裡不對?
熊義跪在地上低著頭,久久沒聽到宣讀的聲音,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嚇得他魂飛魄散,只見宮裡來的那個公公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妹妹看。
而熊氏在這樣的目光下已經開始瑟瑟發抖,臉上的笑慢慢支撐不住,眼看就要吐露出秘密。
熊義不得不開口:「公,公公,為何久不宣讀?可有什麼不妥?」
楊高孟已逐漸意識到事情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簡單,收回眼神,決心不再把交好熊家放在首位,於是淡淡瞥了熊義一眼,試探道:「大膽。此時怎是你插嘴的時候,熊義接旨。」
熊義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問。
此時他害怕,楊高孟也驚慌。
這便是問題的關鍵之處,熊義如此戰戰兢兢,不是膽小就是心虛,可他是李善長的人,又是實打實有功勛的武將,怎麼會是個膽小之人?
答案恐怕只有一個,在他心裡,連不認識的太監都可以罵他大膽。
念完了聖旨,楊高孟把它恭敬一卷,捧到了熊義手裡,熊義托起它,站直身體對紫禁城的方向拜了拜,又將它擱到早準備好的托盤裡,吩咐夫人帶到內堂去。
等他辦完了所有的事,驚恐地發現楊高孟竟然沒有走,所有的太監都離開了,他還在角落裡等著!
「……公公還有什麼事?」
熊義額頭冒出細密汗珠,不留痕迹擦擦,快步走了過去,一邊這麼問著,他一邊又掏出一個荷包,想用錢打發楊高孟快點離開。
楊高孟看也不看他,院中的假山彷彿忽然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我看熊大人好像不滿意這門親事啊。」
熊義聽了這話腿一軟,險些跪到地上去,強撐著笑道:「公公這是說的什麼話,舍妹能嫁給聖上,那何止是高攀了,我們全家都高興的要命。這種話公公還請不要再講了。」
「熊大人滿意,熊大人的妹妹也滿意嗎?」楊高孟望著他,「現在出了什麼紕漏都還好說,大人講出來,我也可以幫幫忙,瞞著不報,到時候可就不是那麼簡單了,這個道理大人不會不明白吧。」
這時候熊義也有點回過味來了,他看著楊高孟的樣子像是在套話,並不知道內情,於是編了幾句瞎話應付。
「舍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長到現在連應天府都沒離開過,突然要嫁人,即使是嫁給聖上,又哪裡會開心呢,公公可是看出她傷心了?這畢竟是常事,還望公公體諒。」
說著,他又把銀子往前遞了遞。
楊高孟一愣,發現自己確實是忘了這層心思,疑慮消散一些,接過荷包,也不收起,握在手中,又問:「那麼熊大人這般英武的人物,怎麼也會緊張呢?不要告訴我,熊大人是在替令妹傷心。」
他奶奶的,這是誰派來的太監,宣讀旨意就是了,怎麼這樣難纏。
熊義拚命想著借口,終於找出辦法來。他記得是誰說過,騙人時講一半兒的真話效果最好。
「這話我說給公公聽便是了,公公千萬不要告訴外人。聖上要娶舍妹,本不是真心的,是酒後開了玩笑,誰知做媒的張來釋也喝醉了,當晚就到我家中提親,把事情給做實了,我擔心舍妹入宮以後被聖上厭棄,可又不好告訴她,心裡難受,所以……」
楊高孟這麼一聽,有些明白了,臉上終於露了笑:「熊大人不用擔心,這些聘禮是皇後娘娘一手操辦的,在宮裡只要不惹她老人家不高興,什麼事都好說。」
熊義鬆了口氣,也笑了,拱手道:「那我就放心了。」
「我還有差事,熊大人不用送了。」楊高孟回了個禮,轉身離開。
在快要出府的時候,也不知是什麼心理,楊高孟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不回頭還好,這一回頭,他看到熊府的下人正躲在門邊望著他,見他扭頭了,立刻把身體縮回門后,動作雖快,依舊被他撲捉到一絲模糊的身影。
楊高孟木在那裡了。
一滴滴冷汗從他的頭頂流下,順著臉頰流到脖頸,然後滴濕了衣服的領口,寒風一吹,他恍惚間覺得自己要得風寒了。
不對勁!
不對不對不對!
一陣耳鳴襲來,天地嗡嗡作響,楊高孟花了一段時間去平復心情,讓自己先不要那麼快想到死亡之類的不好結局。
冷靜下來以後,他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濕透,把手在褲腿上抹了抹,他捏緊拳頭,大腦飛速運轉起來。喝酒提親的事應該是真的,可這裡面一定還有內幕自己不知道!
想到此處,魏忠德的臉突然浮現在面前,似乎還挑釁地笑了笑,楊高孟恨不得伸手把幻象撕開,給他幾拳頭,可他偏偏什麼都做不了,他沒有好運氣,沒當上太子的近侍,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腦袋。
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已經被無數人看輕過,被無數人咒罵過,被無數人排擠過。
酷熱的夏天給人刷馬桶,冰冷的冬日於河裡挖泥沙,什麼噁心的活都做過,什麼兇險都挺過來了,我怎麼能折在這裡!
楊高孟又背手走了幾圈,終於下定決心,往楊憲府上走去。
———
「楊公公稍等。」
楊憲府上的管家端來一杯熱茶,笑眯眯地站到一旁:「我們老爺還在中書省沒回來呢,這兩天政務多,他老不得不多扛起來一些。」
楊高孟點點頭,李善長稱病,汪廣洋貶謫,胡惟庸藏拙,現在的中書省確實離不開楊憲。
「楊大人什麼時候能回來?」
這個管家楊高孟倒也認識,正是當初他從廣東回來以後,奉楊憲命令給他送去一萬兩銀子的那個人,他替楊憲辦了許多私密的事,是其心腹之一。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楊公公要是有急事,小人可以差人去通知老爺。」
「好。」楊高孟喝了一口茶,「那請你快去叫人吧。」
他這句話一出,管家的臉色瞬間變了,為難道:「現在去?」
原來他剛才的話只是客套一下而已,實際上壓根沒有去叫的打算。
楊高孟的臉色也變了:「怎麼,你沒聽到我的話?你覺得我不配見楊大人?」
「小人都聽清楚了,小人不是那個意思。」管家彎下腰,「只是我們老爺實在太忙,一時半會兒恐怕走不開,公公要是體諒我們老爺,不如明日再來吧,老爺知道是楊公公來見,一定留出時間招待。」
「剛剛還說有急事可以去叫,一句話的功夫,立刻就變了?」楊高孟把茶杯咚的一下擲到桌上,茶水劇烈蕩漾著,濺了滿桌,「我今日是有差事才得以出宮,明日,明日你老爺有空,我就有空嗎!」
那管家不說話了。
廳里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門外突然傳來一點動靜,一個男人門也不敲,竟就這麼進來了,進來以後,也不說話,也不見禮,直勾勾地看著楊高孟,好像是生平第一次睜眼見到活人。
楊高孟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因為不認識這人,把剛發的火憋回去:「閣下是誰?」
這人長得和楊憲有六分相似,聞言回神道:「在下楊希聖,乃楊希武之弟。」
希武是楊憲的字,他是楊憲的弟弟。
「不知閣下闖進這裡想做什麼?」
楊希聖笑道:「我聽說府里來了一位公公,想要長長見識。」
這就好比在傷口上撒了鹽巴,而且還用辣椒水沖洗。
但是楊高孟竟然忍住了:「閹人也是人,照樣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沒什麼不同的地方,我同你的兄長一樣,都是伺候聖上的,只不過各有側重罷了。」
楊希聖一愣:「家兄在中書省辦差,乃是正二品的官吏,說是副丞也不為過,不知道公公又是哪一位?側重側在什麼地方?」
「印綬監管事,楊高孟。」
「印綬監。」楊希聖短促笑了一聲,顯然是看不起他,「公公也姓楊,倒是很有緣分。」
接著他坐到一旁,揮手讓那管家出去,等屋中只剩下兩個人時,才慢悠悠道:「不知道家兄和公公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楊高孟冷著臉道。
「既然沒有關係,公公來這裡做什麼?總不會是替皇上來傳話的罷!」
「我來請楊大人查一件事。」
「什麼事?」
楊高孟冷冷道:「不方便說。」
「是不方便說,還是不好意思告訴我?公公不會是為了自己的私事來的吧。」
「……」
「今時不同往日了,以家兄如今的地位,莫說是印綬監的人,就算是司禮監的黃公公,也得給家兄幾分面子。」
說到這裡,楊希聖用餘光快速瞥了一眼他,裝出很有興趣的樣子,摩挲桌上的青瓷杯子。
「公公要是因為小事而來嘛,到底是舊人,朋友總是老的好,兄長不在,有什麼事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管家和弟弟都是這副怠慢又敷衍的模樣,可見楊憲發跡以後的態度。他是真的不將楊高孟看在眼裡了,也是,區區一個印綬監的管事,若不是正好趕上丹書鐵券發放,又恰好被派到廣東番禺,哪裡值得楊憲親自拉攏?
現在事情已了,就算翻臉不認人,自己又能怎麼樣。
能進到府中,由那該死的管家招待,說不準都是顧念舊情了!
楊高孟幾乎要拂袖而去,但終究還是忍住情緒,輕描淡寫避開楊希聖的話不談:「聖上納妃熊……」
楊希聖打斷了他的話,一臉不耐煩:「聖上娶誰關我們楊家什麼事?楊公公,你要是來談這些,我看我們就沒有必要再聊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更不要說楊高孟是個敢閹了自己的狠人——從這個角度來講,宮裡的太監沒有不狠的,他們失去了一樣東西,總要得到什麼。
楊高孟臉上的肌肉繃緊了,今日的種種不順和被背叛的憤怒一起湧上心頭,眼前的楊希聖又是何等淺薄之人:「那好,我看我們確實不用再聊了,憑你也配在這裡和我說話,我雖是個太監,也有品級,靠自己的俸祿過活,你是個什麼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當了宰相。天下焉有如此厚的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