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文華殿里的太監
黑著一張臉,楊高孟回到宮裡。
離開楊府後,他又想辦法找了一些人,結果沒一個能成事,誰也不知道熊家是怎麼了,他們家走狗屎運的消息倒是傳的滿京城都是。
他算是看清了,宮外這些大臣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平日里從他們身上撈點銀子還好說,真有事要託付,一個比一個沒用。
算來算去,想往上爬,還是得靠自己!
領了兩份飯食,楊高孟回到自己的屋裡,開了窗戶透氣,坐到了門邊的台階上,一邊扒著飯,一邊看著外面飄蕩的雪花。
「回來了。」蒼老的聲音自裡間傳出來。
「回來了。」楊高孟道。
一個頭髮雪白的老太監慢慢挪出來,楊高孟放下飯去扶他,脫下了自己的披風疊成三疊,墊在旁邊讓他坐下。
「什麼時候下起來的?」老太監問。
「沒下多久。」楊高孟把另一份飯遞給他,「回來晚了,廚房只有這些剩米,我放了點青菜,就這麼吃吧。」
老太監伸出滿是老人斑的手接過筷子和尚還溫熱的飯食,一口口吃了起來,小小的屋子前安靜得很,誰也沒有說話,偶爾有寒風將雪花吹進他們的碗里。
最後一粒米送進嘴裡,老太監把碗放到一邊,輕聲道:「在外面受委屈了?」
楊高孟鼻子一酸:「沒有。」
「那為什麼回來這麼晚?」
「有宮外的差事,我去宣旨了。」..
「宣的什麼旨?」
「聖上要納妃。」
「哦。」老太監道,「納妃……妃子家裡出事了?他們是不是瞧不起你?」
「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老太監眼睛昏花,早已看不清東西,他伸手摸向楊高孟的頭髮:「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哪怕當初叫你餓死了,也不該讓你進宮做閹人。寧做窮□□,不做富人妾,這話放到太監身上,也有幾分道理吶。」
楊高孟沉默片刻:「我餓死了,我娘怎麼辦?」
老太監不說話了,慢慢把手放下。
楊高孟反而扭身,順著他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將老太監扶起來,攙著他往屋裡走去,裡面燃著一盆炭,雖不能溫暖如春,也比酷寒好上許多。
「要是沒有我,你早就凍死了。」楊高孟道,「我餓死了,他們會給你發炭嗎?你這把老骨頭架子,去哪裡領飯?不把筷子插.到鼻孔里就不錯了。」
老太監笑了,是那種慈祥的笑:「看來你的用處還真大,好孩子……」
安頓好老太監,楊高孟取來井水洗了碗,撿起台階上的披風穿好,踩著雪向印綬監值房走去。
路上一陣狂風,吹動樹枝瘋狂搖擺,雪花飛到楊高孟臉上,好像密密麻麻的冷針,舉目望去,天地間昏昏沉沉,只有白茫茫的大雪在飛舞,踩過的腳印被風一吹,很快散開,翻滾著向後涌去,楊高孟回頭一看,來時的痕迹全然不見,他只有向前。
前面的路也無蹤無跡,但他只有向前。
遠遠的,他看到印綬監的值房門口有一道黑乎乎的身影,心裡一緊,還沒走到跟前,只見那影子果然迎了過來,這人已凍得臉色發白,張口問道:「是楊公公嗎,太子爺要見你。」
———
春和殿里燒著地龍,門口屏風外面加燃了幾盆炭,溫暖極了,殿外燈籠的光芒順著窗戶的格子照進來,在地磚上投下朦朧的影子,楊高孟一進去,就有小太監接過他的披風,遞來一雙新鞋叫他換上,以免把泥水帶進殿去。
楊高孟彎腰換了鞋,任憑几個人將他折騰乾淨,他已經想不明白狀況,索性不去思考了。
正當他等著搜身時,卻發現小太監們都退下了,竟好像不在乎他有沒有攜帶兇器。
吱呀一聲,他背後的門開了,楊高孟伸出去的腳懸在空中,慢慢落下,轉身看去。
來的人是魏忠德,他已經脫了斗篷,只在髮絲沾著雪花,低頭拍了拍褲腿,才發現楊高孟似的,抬眼道:「怎麼不進去?」
楊高孟驚覺魏忠德竟有一雙丹鳳眼,從下往上看人的時候,沒有身處劣勢的謙卑,只有一股邪性的傲氣,眼尾的弧度像是鐵鉤子,勾得人皮開肉綻。
他什麼也沒有說,一步步進去了。
進殿先是一排排的書架,熏香冉冉,燭火搖曳,天南海北的貢品,因著皇帝從不吝嗇,堆滿了太子的庫房,有資格放在文華殿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正中桌后的椅上沒有太子,楊高孟正準備跪等,突然聽到了背後的腳步聲。
「楊憲的府邸怎麼樣,有沒有紫禁城漂亮?」
楊高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褲管里的膝蓋頓時見血。
「回殿下,沒有,楊憲的府邸比不上宮裡半點。」
「沒有?」朱標複述了一遍,「你跪那麼急做什麼,一會兒還站的起來嗎。」
「奴婢能站起來。」
朱標走到桌后坐下,把手裡的一沓新紙放下,咔嚓一聲剪短燭芯:「說說吧,熊府有沒有不對的地方?」
楊高孟的汗直往下流,他現在才終於明白了魏忠德的意思,也第一次把那個好運的小子放進眼裡。他可能是沒有自己聰明,但絕對比自己要「懂事」,笨有笨的好處,呆有呆的妙法。做了太監,就是皇家的奴才,要想往上爬,只有靠著主子!
再如何找外面的大臣,也是沒有用的。
那些大臣讀的雖是孔孟之道,卻自視甚高,把太監們放在眼裡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太監是宮裡的人!
「為什麼不說話?」
「回,回殿下,奴婢沒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
「一點都沒有?」
楊高孟的頭還貼在地上,眼睛直勾勾望著青磚:「有,有一點。奴婢發現熊義與其妹十分緊張,似乎並不歡喜。」
朱標想了想:「還有嗎。」
「沒有了。」
「嗯。」朱標應了一聲,把桌上的玉石鎮紙翻過來立好,「你有什麼想法?」
楊高孟現在是有什麼說什麼:「奴婢以為,熊氏可能已有身孕,急著承寵。」
朱標笑了:「他們還不敢做到這種程度。」
楊高孟的汗滴到地上,在溫暖乾燥的環境里,留下一個深色的點子:「這,也許熊義打了什麼算盤。」
朱標望著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當初在六科廊耍手段,讓魏忠德跪了一夜,知不知道黃禧是怎麼和他說的?」
「奴婢知道,黃公公說,天下沒有那麼多好事。」
「那你說,你去熊家宣旨算不算好事?」
楊高孟不知道應該怎麼答:「回殿下,奴婢知道錯了。」
「沒人說你有錯。」朱標道,「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是你去熊家?」
「奴婢……」楊高孟突然福至心靈,「因為奴婢收了楊憲的銀子,有人將奴婢看做是楊憲的人。」
「說對了一半。」
楊高孟心裡有一個大膽的想法逐漸冒出來,他決定賭一把,而在他決定之前,他的嘴比腦袋還要快,脫口而出:「另一半是殿下要奴婢去的!」
「聰明人。」
這時魏忠德拎著一壺熱水進來了,朱標便拿扇子指著他:「你比這個人要聰明多了。不過他還小,再長一長,興許能開竅。」
朱標還沒有魏忠德大呢,但是也沒人敢提什麼異議。
魏忠德道:「主子喝茶。」
朱標道:「不想喝,你去給六齣白送一碗骨頭湯吧。」
魏忠德走了,朱標又望著楊高孟:「我知道你都幹了什麼事,大家都想往上爬,這本沒有錯,只是君子的工具,像你這樣的,要不是我眼光特殊,根本就到不了這個位置。」
「奴婢看黃公公也是好人。」
「他未必是好人,只是在父皇身邊不得不當一個好人。」朱標淡淡道,「那個小太監,他是自己弔死的,楊高孟答應他,如果事情到了非要滅口的地步,他死了,會給他家裡一大筆錢。但是他太窮了,等不起。」
魏忠德的手頓住了,手裡的墨條也跟著卡住,但水裡的黑色,並不因他停滯的動作而不再蔓延。
「你不也是因為窮才進王府的嗎。」朱標把書翻了一頁,「楊高孟也一樣,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你們倆根本不會碰見,又何至到今天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