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對峙
「丞相,張來釋已經被聖上殺了。」
很輕很低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裡響起,李善長睜開眼睛,慢慢從搖椅上起身。
胡惟庸連忙去扶他,神色恭敬謙卑,他今天有意表現得很特殊,超出了平常應該有的禮節。
紅泥小火爐里的炭快要燒完了,屋裡沒有先前那麼熱,暖意退去后,有種靜默孤獨的涼。
李善長開口了:「陛下那邊情況怎麼樣?」
「陛下十分生氣,重罰了去調查的楊高孟和錦衣衛,許多大臣都看見了,已傳遍京城。」
「張來釋呢,怎麼死的?」
「在內橋上被亂刀砍死。」
胡惟庸說完這句話又補了一句:「他是喝了葯去的,不會太痛。」
「……張來釋也不容易。」李善長沉默一陣,吐出這樣幾句話來,「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你以後多幫襯這一些吧。」
胡惟庸道:「張都事能幫上丞相是高興的,丞相千萬不要因傷心壞了身體。」
「高興,怎麼會高興。能活著,誰又願意去死。」李善長嘆道,「做了臟事,就是做了臟事,不要辯白。」
「是。」胡惟庸道。
「幫我準備進宮要穿的衣服吧,我該去替熊義請罪了。」
胡惟庸應了一聲,轉身去拿陳氏早就準備好的,晾在架上的官服。
在他的幫助下穿好衣服,李善長從桌上拿起一面銅鏡子來,對著它仔細打量,鏡中人影的頭髮已經半白,朦朧的發散出一圈銀光,臉上比去年多出許多皺紋,有了些斑點,盡顯老人的疲態。
那副裝在香包里的葯,能瞞過太醫院那麼多的大夫,到底不是沒有副作用的。
突然的,他想到已經回家的劉伯溫。這個老對手卸下年少時就立志抗在肩上的擔子,在家中務農養蠶,飲酒作詩,拋下了權力和財富,什麼都不用再管,不必算計,是不是真的很快樂呢?
幸好這個答案他很快就能知道了,他要自己去感受。
回過神來,李善長又看了幾眼「自己」,目光微微移向身後,喃喃道:「一個熊家,一個都事,惟庸啊,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等我致仕以後,你可要爭點氣。」
胡惟庸深深揖下去,一言不發。
———
「滾,滾出去!」
楊希聖撞在柜子上,向門外逃去,不明白對自己一向和藹的兄長怎麼會如此暴躁,簡直想要提劍砍了自己似的。
「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我沒有你這樣的弟弟!快給滾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
楊憲也是亂世里走出來的,懂得怎麼打架,練過一些武功,挽著袖子,掄起凳子就朝楊希聖打過去。楊希聖一躲,凳子便砸在地上,裂成好幾半,碎片劃開他的臉,留下幾條血線,滴了好些血。
見了血,楊憲並沒有消氣,反而因為他還敢躲,火氣更大,換了花瓶拿在手裡,再度扔了出去。
這一次楊希聖不敢再躲,結結實實受了,任由瓷器在腳邊炸開。
楊希聖不是第一次惹楊憲生氣,但他看出這次彷彿與往常不一樣,於是討好道:「大哥,你消消氣,到底是怎麼了,咱們慢慢說,你好歹讓我知道我是哪裡錯了。」
「知道,知道個屁,現在讓你知道還有什麼用?平日教你的人情世故,你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就等死吧你!」
楊憲氣喘吁吁的在椅上坐了下去,憤怒雖還仍支配著頭腦,但望著楊希聖的目光漸漸有了更為複雜的情緒。
裡面有疼愛、憐惜,還有痛苦和悔恨。
前面兩個是楊希聖常看到的,後面兩個他從不曾見過,所以辨不出來,這讓極為熟悉楊憲的他慌了,忍不住追問道:「究竟是怎麼了?哥,什麼事讓你氣成這樣,你倒是說啊。」
楊憲像是忽然變成了啞巴似的安靜,眼裡冒出一點淚花。
「大哥!」楊希聖哀求道。他快要嚇死了,不停回憶自己做過的錯事,連小時候的事也想了起來。
「好,哥問你,你為什麼來京城找我?」
楊希聖吱唔道:「爹讓我來看看你,給你帶些老家的特產。」
「說實話吧,我已經都知道了。」見弟弟這時仍然想瞞著他,楊憲的心好累,他靠在椅背上,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
「啊?」楊希聖吃驚道,「你已經知道了?」
沒有回應。
楊希聖只好道:「是爹讓我來退親,他老說,十幾年前給我訂了一樁婚事,是和淮西的人定下的,如今大哥你身份不同了,礙著朝局,哪怕得罪人,也理應退掉。」
「你為什麼不去退?」
「我,我聽說那女子生得貌美,想著等你忙完這段時間的事,提出來看看能不能……」
「能不能娶她?你知不知道,這位貌美的女子,就要做聖上的妃子了?」
楊希聖的臉一下子全無血色,張口結舌,像落水的兔子一樣抖起來:「怎麼會?他家早把女兒許給我了,怎麼敢再給聖上?」
「他們就是敢。他們拼了全家的性命也敢!」楊憲猛地彎腰,靠近癱坐在地上的弟弟,扯起他的衣領,一字字道,「你以為你哥如今在做什麼?表面看著風光,多少髒水在底下涌動著想讓我死無葬身之地,你懂什麼!你一個紈絝子弟,你懂什麼!」
說到最後一句,楊憲已然是在咆哮。
楊希聖顧不上道歉,顫抖著抓住兄長的衣袖:「那現在呢,聖上知道了嗎。」
「何止。」楊憲看著他,「我保不了你了,收拾一下,和我進宮謝罪罷。」
「進宮謝罪?為什麼!那只是一個女人而已!」楊希聖道,「聖上想要,讓給他就是了,我怎麼會捨不得!哥,咱們告訴聖上,告訴他。熊家也不會拒絕的,他們能成為皇親國戚,怎麼會拒絕!」
竟在這時還這麼拎不清!剛才的話都白講了么!
「聖上是天子!天子會要臣子的妻子嗎?你也配讓!」楊憲苦澀道,「遲了,都遲了,眼下做什麼都遲了,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告訴你,希聖,我這麼生氣,不是氣你進京以後久久不去退婚,他們想要算計我,早在你離家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楊希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拽著楊憲的袖子不肯鬆手。
「張來釋一個月前就找聖上喝了酒,你那時還沒有到應天來。」
楊希聖滿臉的迷茫驚懼之色。
「罷了,聽不懂也正常。」楊憲道,「我氣的是你毫無分寸,你為什麼趕走楊公公?你為何對他不敬?你可知道他是趕來告訴我事態不對的?你將他氣走,是把能救你的最後一個人氣走了!」
「怎麼會這樣……」楊希聖徹底傻了,不敢相信世上的事竟然能巧到這種地步。
「起來吧。遲早要走這一趟,你的命能不能保住,只看天意。可憐家鄉的父母雙親,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楊憲說了什麼,楊希聖已經全聽不進去了。
———
「賜座。」
黃禧把早就準備好的綉墩挪到李善長面前,扶著他慢慢起身,然後坐下。
朱元璋端坐在龍椅上,以出色的目力仔細打量著他,揶揄道:「百室,這才多久不見,你怎麼就變得如此蒼老啊?連坐下也要人攙扶了。」
李善長心裡一驚,面上仍凄苦悵然:「回陛下,臣與陛下有半年不見了,病來如山倒,模樣老了,也是難免的。」
「嗯。」朱元璋其實不想知道李善長是怎麼回事,反正他已清楚了這個老臣的心思,對他便不如對劉基忌憚,直接道,「來找咱有什麼事?」
「臣來替熊義請罪,他大逆不道,犯下了無藥可救的罪。」說著,李善長離開綉墩,重新跪在武英殿的地上,「熊義是臣的老部下,臣也有失察之過。」
提到被耍了的婚事,殿內輕鬆的氣氛消失了。臣子和皇帝都不再說話,只有火盆里有銀炭輕輕裂開,時不時發出咔咔的輕響。
李善長的頭低垂著,他看不到朱元璋的表情,而朱元璋也看不到他的。
終於還是朱元璋先開口了,他靠回椅背,把胳膊搭在扶手上:「起來吧,你的消息倒是靈通……你是不是覺得咱太殘暴了?」
李善長站起身搖搖頭:「此事本就是熊家不對,九五之尊,豈容他們挑釁欺瞞。熊家太貪財了,又太愛慕虛榮,這種聳人聽聞的事也做得出來,臣只是來請罪,不求陛下寬恕他們。」
「哦,你的意思是,這件事只是熊家的錯,和楊憲的弟弟沒有關係?」
李善長習慣了朱元璋的路數,竟然絲毫不慌,回答道:「臣不知道楊希聖做了什麼,臣只知道熊家不對。天下的臣子全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是萬民的君父,做什麼決定都是對的。」
「哼。」朱元璋笑了笑,「既然是你親自來請罪,那咱就給你面子,熊氏咱是不會娶了,讓她該嫁誰嫁誰,熊義么……以後不要再做官了。」
這樣的處理對熊家算是優待,可李善長的臉色卻因此變了,他做好了犧牲熊義的打算,沒想到朱元璋卻高高拿起,低低放下,而且是在他來請罪以後,傳出去官員們會怎麼想?
「怎麼了,不滿意?」
李善長艱澀道:「臣沒有異議。」
「還有什麼事?沒有就回去歇著吧。」朱元璋準備送客了,「看你的臉色,怕不是再和咱說幾句話就暈倒了。」
此時此刻,李善長非常想問問朱元璋會怎麼處理楊希聖,會怎麼對待楊希聖,自己拋開老臉的一番謀划有沒有得到應有的效果。
可是他不敢,也知道自己絕不能問,於是再度拜下去:「臣還有一事相求,請聖上恩准。」
「講。」
「臣的病自去年起就不好了,陸陸續續請了好些大夫,葯吃了幾籮筐,都沒什麼起色。臣的年紀大了,常言道病去抽絲,治了這麼久還不好,以後恐怕也沒有機會再好了。」
講完這句話,李善長頓了頓,給朱元璋反應的時間,也給他回話的空閑。
朱元璋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給他留足點體面:「這叫什麼話,愛卿身體不好,是因為給你治病的儘是些庸醫!此事不要再提,咱給你派些大夫過去,包管把你醫好了,你要是走了,丞相的位置還有誰能坐?還有誰能給咱出主意?」
「太醫院的大夫幾個月前就應聖上的恩典來給臣看過了。臣有幸追隨皇上建功立業,是上輩子積了福德,如今力不從心,不能輔佐聖上了,可我大明的能人賢士還有很多,臣只求不留在應天礙手礙腳,擋住後人的路,再不盼能有別的什麼貢獻。」
朱元璋道:「胡說,你擋住誰的路了。誰對你這麼說的?」
「沒有人對臣這麼說,這是臣自己的真心話。」李善長道,「臣也到了該享天倫之樂的年紀,只想含飴弄孫,在老家裡安度晚年,求陛下恩准。」
幾推幾讓,朱元璋看出他是真的想辭官,想了片刻,覺得這一步該到了,答道:「那你回去寫個摺子遞上來,不過不要那麼快,在應天過完年再走,讓咱請你吃最後一頓年夜飯。」
「臣領旨謝恩。」
「不要跪了。黃禧,你把丞相送出去。」朱元璋緊盯著李善長解釋了一句,「咱還有別的客人要來呢。」
「是。」
黃禧扶著李善長踏出殿門,迎面而來的是帶著弟弟前來的楊憲。
楊憲走在前面,緊緊拽著楊希聖的手腕,楊希聖低著頭,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他的髮絲凌亂,步履蹣跚。他似乎渾身無力,楊憲走一步,他才走一步。
兩方人在台階下照面時,楊憲強撐出一個笑,拱手道:「丞相,黃公公。」
李善長點點頭:「楊大人。」
楊希聖沒有說話,在場的人也不指望他還有禮節。
「丞相這是去給熊義請罪?」楊憲袖子里的手捏緊了,「熊家那樣大的罪,不知聖上是怎麼處理的?」
李善長破罐子破摔,眼睛半開半閉:「蒙聖上恩典,熊義只是罷了官,熊氏仍許給楊大人的弟弟。」
聽了這話,楊憲果然快要氣死,冷笑幾聲道:「原來如此,丞相打得一手好算盤,做了這種臟事也能全身而退,毀了人家的女兒不說,還要再毀一個都事。我還以為丞相有多大的本事呢,到頭來還是憑這些兒女情長耍手段。」
李善長想不到他竟攤開來說了,眼皮一跳,臉不紅氣不喘:「我不懂楊大人在說什麼。」
「呸,臭不要臉。」楊憲顧不上許多,當著黃禧的面就罵起來,「摸著良心想想吧,丞相,你有哪點比得上劉大人?鬥了這麼多年,你見劉大人用過陰損的手段嗎?也就是你,倚老賣老,占著茅坑不拉屎!論學識,論智謀,要不是你遇見聖上更早,你也配做這個國公!你也配當我大明的丞相!隨便一個人都比你強!」
誅心之言。
豈止誅心之言。
楊憲幾乎是把李善長的心挖出來,晒乾了放在太陽下給大家看。
李善長確實不如劉基有文名,在清譽上也飽受詬病,至於民間聲望,那更是完敗,可沒有人說過什麼「一統天下李百室」,之所以能有現在的地位,實在是最早投奔了朱元璋,其後又兢兢業業所致,除此以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家大業大,根系繁茂,身邊傍著淮西一桿勛貴。
多年修養,李善長竟然被這一句話罵得破了防,也不管不顧,怒斥道:「劉基的手段多了,豎子,你是不知道罷了!」
「你倒是舉出一件來瞧瞧!」
「老夫……」
明朝文官打架是傳統,個個武德充沛,建國時就是這樣,再不阻止,只怕真的要在武英殿外面打起來,犯了大忌諱。
黃禧不能再看戲了,忙道:「楊大人,聖上還在裡面等著呢,快進去吧。」
楊憲這時終於突破了對丞相這一職位的尊敬,放任自己罵了李善長后,前所未有的舒暢,多日來被政務煩惱的腦子都清明許多,以往劉基同他說的話,明白的更明白了,不明白的瞬間便懂了,知道這一劫很難過去,回頭看一眼等死的弟弟,再不想什麼前途與權力。
他對著黃禧再拱手一次,只聽不做,瞪著李善長道:「丞相,我還以為你這次出招是為了自己呢,沒想到啊,是給胡惟庸那蠢才鋪路,他為人焦躁輕浮,淮西遲早斷在他手上,我看你老的命,只怕也是要給他的,頤養天年?夢裡還差不多!」
「你!」李善長捂著胸口,假病險些氣成真的,「住口,休要妄言。」
吵架吵什麼最讓人生氣?問候祖先還是次要的,罵完了直接走人,那才是上道。這就讓對方有氣撒不出來,只能憋住火不知道往哪裡發。
楊憲理也不理李善長,扯著楊希聖徑直又走了。
黃禧見狀攙緊李善長,半拉半架把他停住,語帶深意:「消消氣,消消氣,丞相,您老身體不好,說不了太多話,不要再與他辯了,走吧,我送您出宮。」
李善長回過神來,低眉道:「……黃公公說得是,老夫身體不好,不與他吵。」
「哎,這就對了。」
一臣一奴貼在一處朝宮外走去。
楊憲這邊進了殿,還沒看清朱元璋的臉,就與楊希聖跪了下去,結結實實磕了兩個頭,趴在那裡不動了。
朱元璋雖看不見、聽不見外面怎麼了,但清楚楊憲這麼久不進來,一定是和李善長撞上了,至於他們說了什麼,心裡猜出□□分。
「為了咱納妃的婚事來的?」
「回陛下,是。」
「怎麼,你也來請罪?」
「回陛下,臣有罪,臣弟也有罪。」楊憲懇切道,「臣弟與熊氏的婚約是多年前定下的,父輩們隨口一說,互換了約書,這麼多年一直沒人提及,也無人知曉,臣父以這是玩笑話為由,叫臣弟進京退婚,沒想到此子頑劣,見到京中繁華,什麼都忘了,連熊氏許給了聖上都不知道。」
話里的意思,雖然責罵了弟弟,主要還是將責任推向熊家。
「聽你的話,這是誤會一場,那依咱看也不要退婚了,咱已經把自己的聘禮要回來了,他們的嫁妝也退回去了,熊氏還嫁給你弟弟。」
楊憲急了:「這怎麼能行呢?臣弟絕無謀害聖上的意思,他是……」
朱元璋打斷了他的話:「你剛才說他頑劣是不是?」
今天發生的事都太快了,楊希聖本不是什麼機靈的人,有些小聰明罷了,猛然扯上這麼大的變故,六神無主,被楊憲拉著來到武英殿里,不尿褲子就算對得起年齡,此時哪敢說什麼,連求饒表忠心的話都說不出來。
朱元璋是什麼人,一看就知道地上跪著是個的膽小鬼,沒有膽子算計自己。
早在楊高孟見過朱標的那天晚上,父子兩個就隱隱有了猜測,只是他們本來就要制衡兩派,故而對這些都是默認的,朱元璋雖因他們算計到自己頭上而憤怒,但他本來也不太想娶熊氏,礙於面子不得不去做而已,將計就計,配合著李善長走到今天這步棋,倒也有點皆大歡喜的意思。
「既然你說他頑劣,那咱幫你管教管教,省得他日後為非作歹,再把你害了,你看怎麼樣啊,楊大人?」
楊憲緊閉雙眼,砰的一聲磕下頭去,額頭立刻青紫,既是在懲罰自己,也是在用這疼痛替弟弟哀悼:「臣謹遵聖意。」
楊希聖慌了,膝行幾步,爬到楊憲身邊:「大哥,大哥……」
楊憲頭也不回:「閉嘴,這裡是在御前,在陛下面前!沒有什麼大哥,只有大明的臣子。」
朱元璋為他的識趣感到滿意:「好,咱也不是什麼暴君,你的弟弟,就刺字發配吧,經此一事,讓他長點教訓。」
「……臣領旨。」
楊憲顫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