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你想告訴我的
直到許久,有魔族弟子從虛妄崖外跑進來,興奮地告訴紀隨風正道退兵了。
弟子們感受不到自家尊主周身氣息已經完全變了樣,只能看見他滿身陰鬱,拖著疲累的身軀轉身離開。
雖然有些不解,但也擋不住死裡逃生的激動,估摸著他就是累了,便自發的湊在一起慶祝。
紀隨風確實累了,他誰也不想理,什麼話都不想說,他又想躲起來,安安靜靜的一個人。
但是沒有,他只是面無表情的坐在虛妄崖寬敞開闊的大殿,安安靜靜的等待,一會兒是魔族弟子彙報戰場情況,一會兒是詢問他下一步要怎麼做,林林總總,都是些尋常該處理的事。
虛妄崖彷彿迎來了很長一段的太平日子,人數雖少,但事情也少,紀隨風好像突然多出了大把的時間。
他還???等消息,一步都不敢離開,一點也不敢懈怠,生怕自己一個極端就再也聽不到想要的消息了。
戰爭應該是暫時結束了,魔族中也沒有其他事務需要處理,這下是想找事做也無事可做了。
魔族弟子們劫後餘生,大家整夜整夜的開始狂歡,也不避諱著紀隨風,偶爾還會拉著他一起加入。
旁人的熱鬧開心怎麼都會有感染力,但每次熱鬧過後的孤寂都是最要命的,無論白天黑夜,一想起來就覺得心裡疼得一塌糊塗。
紀隨風顫抖著手摸出這些天努力忽視的儲物袋,將那被他收在袋內的夢回果取了一枚出來。
他實在忍不住思念,哪怕是告誡過自己無數次,「夢回果只能看一次」也沒能阻止。
就只看一眼,就只用一枚。
夢回果鮮艷的果色被捏碎在手心,靈光點點散盡,現出一段久遠如夢幻般的場景。
最先入目的是一片紫色花海,是萬靈谷的巫骨花。
「大家別過去,這花有毒會讓人產生幻覺——」
響起的竟然還是路雪瑤的聲音,緊接著三三兩兩的道玄弟子紛紛栽倒在花叢中。
捏碎夢回果的主人一聲輕笑,雪白的衣角出現在場景中,而後是天藍色的腰帶,白色衣底和藍色符??交錯複雜的道服,主人安心閉眼躺倒花叢的俊臉。
紀隨風還待細看,卻見果中場景忽然一換,入目之間便換成了自己熟悉的水泥磚瓦。
「咦?」紀隨風覺得這場景熟悉異常,直到小房間的門被一個小不點一腳踹開,端著清水「嘩啦」一下潑了出去才想起來:這不是小時候母親最喜歡帶他去的那個孤兒院嗎?
小時候紀隨風時常怨懟自己被人罵沒有爸爸,後來他媽媽就帶著他走進了這所孤兒院,對他說:「小風只是爸爸不在身邊,可是這裡的小朋友卻連媽媽也不在身邊。」
紀隨風其實很害怕和同齡的孩子打交道,他沒有爸爸,總是會被別人瞧不起,同學們也不喜歡他,老師更是對他三天兩頭抓著人打架的行為十分頭疼。
除了媽媽,沒有人喜歡他。
但這所孤兒院是個例外,這裡的小朋友都很喜歡他和他媽媽,連這裡的老師們也都很喜歡他,覺得他可愛又勤快,會幫每個小朋友打掃衛生。
可事情總有例外,其中就有一個小朋友不是很聽話,他躲在房間里不肯出來,抱著個玩具娃娃傻傻的瞪著人,誰來跟誰急。
這可怎麼辦呢,自己要負責打掃衛生的呀!紀隨風瞪著那縮在牆角里的小朋友,最後敗在了對方黑黢黢的眸子里。
「我要打掃衛生,你乖乖待在原地不要搗亂可以嗎?」
他本以為很難搞定,沒想到那小朋友卻在愣怔過後乖巧的點了點頭。
而後他又讓小孩兒換位置,小孩兒也聽話的換了個角落蹲。
紀隨風成就感爆棚,大人們都沒搞定的小朋友,自己搞定了!
「我還有好多房間要打掃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呀,就當幫幫我了。」
小孩兒鄭重地點了點頭。
紀隨風也很驚訝,自己幹活從來都不需要別人幫的!小弟弟真的很乖!
對了,我叫紀隨風,你呢?
「我叫顧雲空。」
夢回果的場景切換得很快,最後那個原本安心躺在巫骨花田的人笑容不在,睜開眼時眼角滑落兩行滾燙的淚珠。
靈力散盡,紀隨風呆坐在已經什麼都沒有的大殿內,忽然想起了久遠到自己已經完全遺忘的場景。
大學那年,他曾經在一間小餐館里碰見過一個小少年,那時只覺得他乾淨羞澀的模樣十分眼熟,但卻在防備疏離的接觸中從未走心探尋……
如果是這樣,那麼是不是每一次巫骨花的作用下,顧雲空夢見的都是這個場景?自己一次次出現在他夢裡,又一次次在夢中跳樓身亡……
可這明明是噩夢,卻是少年再也尋不到的身影,無奈成了只能在夢中才能再見的渴求。
怎麼不是美夢呢?自己不也在巫骨花內夢見母親一次次賭博,一次次欺騙嗎?
只是因為失去了,噩夢也成了唯一的回甘。
原本說只看一眼,只用一枚,但湧出心口的思念就像刀捅的血水,一邊疼一邊又止不住,他打開了一枚又一枚的夢回果,裡面卻再也沒有出現顧雲空的身影,反反覆復記錄的都是如今的自己。
有時是自己和季明暘玩鬧而哈哈大笑,有時是自己對弟子們三言兩語的敷衍指導,有時甚至連人都沒有,只有一道緊閉的山門,上書「閉關,勿擾」的字樣。
紀隨風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喜怒哀樂,或笑或鬧都只淺淺浮於表面,但在顧雲空的夢回果里,自己的神情生動到一眼就能看出情緒,一個人靜悄悄坐在山頂看夕陽的背影、在弟子中間笑不及眼底的冷漠疏離,面對季明暘時嬉笑怒罵都藏不住的喜愛和寵溺……
而顧雲空出現的場景寥寥無幾,只是自己閉關的時候,他盯著無人的山門一等就是一天。
那天他對顧雲空說,是他闖了進來,可現在才知道,他哪裡是闖進來的,他分明一直等在自己心門外,等自己出來,看他一眼……
最後還剩一枚,紀隨風握在手裡,再也捨不得捏碎了,這是他唯一有的,顧雲空夢回果里的回憶。
儲物袋裡最後的是一頁信紙,寫的都是紀隨風在小世界里不告而別的俏皮話,他讓他不要等自己,讓他好好修鍊,讓他等待著季明暘出來替自己重整清俊峰熊威……
力透紙背,點點濃墨暈染在上,背面也有一行字,紀隨風翻開,看見了熟悉的俊秀字跡,一筆一劃認認真真的寫道:
「小風,我這一世心機用盡,拼盡全力,也只能替你擋下這一次了,但使你明白,有人愛你如斯,晝夜不改,生死不棄。」
顧雲空死了。
眾人將他放在清靈台,廣邀天下修士坐鎮,用做誘餌,逼迫紀隨風在九天雷劫下驗明正魔。
紀隨風一身艷色血衣,金絲符文,懷抱一襲白衣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在顧雲空身邊,將這群人給他穿上的黑衣換成了手中的雪色外衫。
有人指點謾罵,說顧雲空已入魔族被道玄除名,根本不配白衣。
紀隨風也不似往常陰狠惡劣,而是抬起頭直視回擊,在他心裡,顧雲空比所有人都要乾淨。
他放在心上的人,怎容他人污衊?
九天雷劫頃刻即至,紀隨風再顧不上其他,展袖撲倒在顧雲空身上,將他護在身下,嚴嚴實實,一如此前徐元灰飛煙滅時他保護自己一般。
「換我了……」紀隨風在他耳邊呢喃,這一次,換他來保護他了,在此前的無數次,自己知道或者不知道,顧雲空都默默不語的保護著他敏感怯懦的小心思,如今換成了自己挺身而出了。
他還想說點其他的,或傾一傾這些日子的思念,或埋怨一下手下冰冷的身軀,但臨到頭了卻成了嗚咽哭泣:「傻瓜,大傻瓜……」
烏雲遍布下,天空很快黑了下來,遠處轟隆之聲一路疾馳,翻山越嶺,威震滿天。
「轟隆!」
天雷滾滾而來,一共九道,任意一道都足以讓人膽戰心驚。
「轟隆隆!」
天雷懲戒,威震八方,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心生恐懼,四散奔逃。
等到雷聲漸消,烏雲散去,天空換白,緩緩落下潔白的雪花。
紀隨風抱著一具滿身都被魔氣浸染的屍身,在九天雷轟下,眾目睽睽中,毫髮無損。
「這……」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此情此景只有一個解釋,紀隨風果真不再是魔了,從此他又成了那個可望而不可及,雖然脾氣臭,但修仙資質絕佳的第一天才。
眾人紛紛道賀,在清俊峰門下等了又等,希望這位天才能夠走出痛失愛徒的悲傷,重新收徒。
紀隨風誰也沒理,他把顧雲空帶回了清俊峰,說著已經將人除名的道玄門竟然送來了一口冰棺。
他將人放上去,盯著人安靜沉睡的眉眼,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自己前世母親去世后,一直把周駿當做救命稻草,為此卑微乞求,連對方另尋新歡了都自欺欺人的找借口,還拉著當時只有十多歲的顧雲空研究小說。
穿越過來后,自己接連閉關,後來又在顧雲空的深情溫柔中逐漸沉淪,把他當做了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他明明可以自己活下去,就像現在,他可以保護顧雲空在雷劫下毫髮無損,也可以用地位和法力護他一方安寧。
活下去並不丟人啊,想活下去也並沒有錯啊!
「所以……」他愣愣的握著顧雲空冰冷的手,問道,「你是想告訴我,想活,或者真的想死,都可以嗎?若我活著,要連同著你的那一份,開心快樂的活著,若我不想活了,你會一直在下面等著我的,是這個意思嗎?」
「那你等等我……或許很長,也或許很短,等我試一試,再來告訴你。」
你說的瀟洒快樂的活一世,我且試一試,到底是真的想死,還是想好好活著。
他俯下身輕輕地吻別,用靈力封存冰棺,將封印打在洞口,轉身離去。
他準備了許多許多的夢回果,從道玄門起,一步一步的走下山。
他走得很慢,一點一點的都用夢回果慢慢記錄,路過雪山化而成溪,路過江海奔騰洶湧。
走過小山村,有時被人客氣的請進屋歇腳留宿,有時也會被人當做鬼魅請十里八鄉做法驅趕。
大雨中獨自走過,天晴時露宿街頭,心情好的時候偶爾吃一口甜食也覺得滋潤心田,心情差時任何人上前來都會冷臉相對。
見過人間繁華富貴如帝王將相,也見過卑賤貧困者賣兒賣女,才明??佛經中為何生老病死皆是苦楚,才明白何為萬般皆苦,唯有自渡。
他回到虛妄崖,看離殷打理魔族井井有條,來到萬靈谷,和程彥和把酒言歡,重新種下了一片巫骨花田,將憂鬱的藍紫色花瓣配置成了鮮艷的大紅色和潔白如雲的初雪色,交錯縱橫,躺倒其中,美美的做一個夢。
夢裡顧雲空古板固執,在他耳邊念叨這不許做,那不合規矩,然後在紀隨風的任性中淺淺蹙眉,看得紀隨風哈哈大笑,顧雲空呆愣的看了半晌,自己也沒忍住笑出聲。
夢醒了,紀隨風的嘴角都沒來得及收,彎起好看的弧度。
在漫長的時光中,他忽然想吃顧雲空煮過的陽春麵了,他到小攤前蹲著,等店家開門了第一個光顧。
他其實吃過很多次了,但每一次都覺得換了花樣,雖然在心裡還是覺得顧雲空煮的更好吃。
這次才吃了一口,就被季明暘老遠的一聲「師父」打斷,抬頭一看,這熊孩子如今長得比自己還高還壯了,一個熊抱中差點兒把自己嗆死。
「師父你們怎麼都走了,我在虛妄崖,離殷說你一個人跑出去玩了,竟然也不等等我!」
紀隨風白了他一眼,這麼大人了還見面就撒嬌!低頭又吃了一口面,才開口鄙??道:「等你?這會兒才修鍊出來,黃花菜都涼了。」
「嘿嘿,我笨嘛,」季明暘摸摸腦袋,突然問道:「對了,大師兄呢?他怎麼不跟師父你出來玩啊?不會還在修鍊吧!這也太拼了吧!他現在應該打不過我吧?」
紀隨風原本以為自己控制得很好,卻在這一刻忽然覺得思念泛濫成災,拎著人就衝上了自從走出來后就再也沒回過頭的清俊峰:「我帶你去看他。」
季明暘從最開始的震驚、憤怒,到最後哇哇大哭,抱著冰塊悔不當初,又抱著紀隨風說再也不離開……
紀隨風原本被他勾動的情緒頓時破功,一巴掌拍開這毛絨絨的腦袋瓜,罵道:「有沒有出息,你師兄要是看見,指不定得氣活過來。」
他說到這裡,才驚覺自己已經接受顧雲空死了的事實。
還沒來得及回神,忽然天邊雷聲震震,烏雲滾滾而來。
竟是季明暘最先反應:「這是雷劫?誰要渡劫?師父你不會要飛升了吧!」
紀隨風一愣,忽然轉過頭看向了彷彿熟睡一樣的顧雲空,他額間代表天魔的血紅痕迹正在慢慢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