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活不易,窮書生嘆氣
三月春暖,滿京城的楊柳連綿成片,蒙蒙漫開一抹煙翠薄綠。縵搖垂柳下人來人往,其中卻多了許多年輕後生的新面孔。
蓋因三年一度的春闈將近,各州試子輾轉進京,陸陸續續賃了屋子安頓下來。
依照往年舊例,這時候京城百姓總要嗑著瓜子爭論一番今科試子哪個最好模樣,不過今年倒是例外,大姑娘小媳婦一場唾沫橫飛的唇槍舌戰還未開始多久,就在嶺南試子辛豫進京后早早啞火了。
倒也沒有別的,主要是這個辛豫長得明月清泉,從頭到腳讓人挑不出一絲拉的錯,光憑那張臉也能艷壓群芳,即便和京城各位錦衣玉帶養尊處優的世家貴公子們湊成一桌,也說不定誰更勝一籌。
寧遠侯府吳小姐與安武侯府連小姐從小死對頭到大,一個說東一個說西,事事一定要唱反調。託了辛豫的福,這兩位名門貴女偷偷瞧過他以後,生下來頭一次高見一致:若是辛豫殿試能進頭甲前三,探花非他莫屬,到時候讓父兄蹲在榜下捉婿,看我不氣死姓吳的/姓連的臭丫頭!
不過人吃五穀雜糧,長得再好看也得吃喝拉撒,所以其實要看這位顛倒京城的「探花郎」並不算是什麼難事——他在暉春坊擺攤賣字畫,也幫人抄書,巳時出攤,酉時回家,雷打不動。
辛豫家境貧寒,一路上省吃儉用,進京賃了住處後身上銀錢只夠幾日花銷,總得想辦法掙點兒進賬。幸而親娘把他生得不錯,這張臉比一手好字還管用得多,洗乾淨臉就不用再擺招牌了,每天來找他買畫抄書的姑娘婦人絡繹不絕,連帶著整條街的珠花水粉都比別處賣得快些,女老闆們也上趕著往這邊擁,是以周圍商販都挺感激他。
夕陽將落,辛豫送走最後一位女客,低頭收拾起桌上的筆墨紙硯,想著今日晚飯該吃點兒什麼。
忽然間一陣地動山搖,城門處傳來轟隆隆的悶響,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天色好像陡然轉暗了幾分。辛豫嚇了一跳,手裡硯台沒端穩,啪嚓掉地上碎成幾塊,殘墨撒了一地,就此壯烈了。
辛豫專心致志地為硯台肉疼,向左邊水粉攤的胖老闆道:「原來京城也會地震么?」
暉春大街來往攢動的人頭倏然一靜,胖老闆臉色鐵青,好像螞蚱見了鳥兒,顫聲道:「不是地震!快……快跑!」
右側平素看著做事慢吞吞的麻臉秀才猛地動手收拾起攤子,手腳風卷狂雲殘影如飛,似傳說中的「佛山無影腳」。辛豫看得一愣一愣,竟不知大隱隱於市,平凡仁兄原是個身懷絕技的世外高人。
麻秀才囫圇背起包袱,百忙之中瞥到辛豫那張玉做的小白臉傻傻看著自己,心裡照例一陣酸氣翻滾。不過此誠危急存亡時刻,人命大於天,看這俏郎君不明所以的模樣,若不慎落入魔頭之手,該落得何等凄慘下場?麻秀才到底不忍。
他百忙之中拋給辛豫一個同情的眼神:「當初在下勸你別在這兒擺攤,真不是出於嫉妒之心!快逃命吧兄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暉春大街是京城最繁華的一條街,聚集了最好的書坊、最好的酒樓、最好的戲樓,因此常有顯貴往來經過,東西也最好賣。但凡能搶到塊地方在這裡擺攤,那當然是事半功倍的活計。
難不成此地風水有異?
辛豫一頭霧水,被他們說得心中惴惴卻又舍不下紙筆,都是錢買的,不能丟。他一邊手忙腳亂,一邊憤憤道:「到底是哪個紈絝?鬧市奔馬驚擾百姓,也太目無王法!」
話出口他反應過來——現在太后一個女人當政,王法確實差不多沒了。
太后是先先先……先皇慶和皇帝那一朝的皇后,大安自慶和帝駕崩,連著又死了兩任皇帝,年不過二十八九的慶和皇后白氏沒當幾天太后就被尊為了太皇太后,最後和滿朝文武挑挑揀揀,終於換了個半大孩子統領江山。新帝年幼,為保社稷安定,群臣權衡之下,一齊奏請太皇太后臨朝聽政。而朝野一番暗流洶湧的起伏動蕩,龍椅擊鼓傳花似的數度易主,前前後後不過才一年半的光景。
坊間傳聞三任皇帝接連壯年暴斃恐是上天降罪,白氏輔佐幼帝后,四方平寧,朝野安穩,說不定是天示祥瑞。誰成想,白后初垂簾時那副嫻雅有度、進退得宜的模樣,竟全是裝的。
太后聽政數年間,為了給身為商賈大族的母家大開方便之門,竟廢了商不入仕的祖訓,將白氏一族親信安插朝中多處要職,以致外戚壯大,幼帝儼然一個坐在龍椅上任人擺布的尊貴傀儡。
她大權獨攬,行事便不再偽裝,索性暴露出了霸道專橫的真面目。
祥瑞傳聞不攻自破,另一種猜測又悄然佔據人心:三個皇帝死得倉促蹊蹺,又都正當壯年,哪裡得來在短短几日之間便會致人暴亡的惡疾?焉知不是白氏早有奪權之念,使了陰損手段接連暗害數帝。
誰都明白,可誰都不敢說。護國大將軍洛震天與他的鎮北將軍府公然帶頭叛離皇室給那惡婦作鷹犬,數十萬大軍隨之倒戈,百官噤若寒蟬,唯一正經皇室齊王府又常年不上朝管事兒,也就唯獨剩下陸相和他陸家這一根硬骨頭敢直挺挺和白氏對嗆、與洛家對峙,堅持不懈一本接一本地參洛家,即便是每一封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也絕不放棄,其精神實在令人嘆服。
也幸好是因為有這樣的清流世家在,朝堂也不至於太過烏煙瘴氣。
離為所欲為只差一步,卻遇上又臭又硬的擋路石,可想而知,白后恨陸家至深,偏偏這塊石頭地位超然,她不得不忍。
陸家百年清貴,詩禮傳家,祖上出過好幾代大儒,那是清流中的清流,連皇帝都要禮讓三分。多年來,陸家為求教化百姓,使聖賢書廣聞於天下人之耳,不僅自掏腰包在各州府鄉鎮設立學堂,在些窮鄉僻壤還不收毫釐金銀,可說他們家是半朝座師桃李天下都不為過。一旦動了陸家一根手指頭,難保不會使得百姓激憤,國祚不穩。
辛豫暗暗握拳,胸中一股浩然正氣鼓脹升起,想自己殘更待漏孤燈下,寒窗苦讀十數載,娘親臨終前最大的心愿便是他中進士……此次進京,定要考出名目拜在陸相門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
一聲如喪考妣的凄厲尖叫截斷了他的雄心壯志:「惡、惡犬來了!!!」
辛豫滿腔悲憤被倏然打散,一口氣更在喉嚨里不上不下,張口啃了一嘴滾滾煙塵,一邊咳嗽一邊茫然:「狗?」
沒人理他。
包子鋪的蒸籠分明還在冒著熱氣,地上不知誰家小孩落下一隻風車。方才還人來人往的熱鬧大街現下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胖老闆和麻秀才彷彿憑空消失,連拖著瘸腿爬在街邊的老乞丐都不見了。
娘的,就不該看他可憐施捨,果然是個騙子!
酒肆商鋪大門緊閉,辛豫環顧一圈,驚悚地發現狗吠鳥叫都聽不著了。不過一時閃神而已,眨眼間方圓幾里竟只剩下自己和那逼近的馬隊,他不由得狠狠打了個哆嗦。
錯雜的馬蹄聲與轆轆馬車聲越來越近,辛豫腿肚子發僵,他別無選擇,只好沒頭蒼蠅般匆忙縮到小桌底下。他被這般詭異光景嚇得動也不敢動,不住祈禱觀音菩薩如來佛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應當不至於鬧鬼吧?
風吹到這兒似乎都被莫名凝重詭異的氣氛困住,新綠的嫩柳直僵僵垂下,春初一派盛景好像受了驚嚇,陡然變得比嚴冬還要蕭寥肅殺。
「駕、駕……吁——!」
為首一人勒馬,整支車馬隊隨之迅速剎停,絲毫不拖泥帶水,顯是極訓練有素的練家子:「二小姐,我們到了。」
一個女聲打了個哈欠:「哦,這麼快。我想想是怎麼說的來著,暉春坊,胭脂和白糖糕中間……嗯,我聽說的分明就是這個地方,怎麼攤子還在,卻不見人了呢?」
辛豫聽到那出聲的女子嗓音純澈清脆,分明是個妙齡姑娘,聽起來似乎年紀並不大,語調卻有些矯揉造作的成熟魅惑,給人感覺極其不和諧。
他不禁大皺其眉,同時又難免有點好奇起來。
閨閣女子公然帶著這麼多人拋頭露面鬧市奔馬固然是大大地不妥,但到底女兒家拋頭露面損的也是她自己與家族的清譽,這滿大街的人不說戳她的脊梁骨,怎麼反倒抱頭鼠竄避如蛇蠍呢?
知道對方並不是什麼山匪惡漢,辛豫心下鬆了一點。他想男子漢大丈夫,豈有怕小小潑婦之理,猶豫要不要掀桌子出去好好痛斥這女子一番,又擔心對方人多勢眾,怕是不好惹。
他兀自進退兩難,沒留神桌下空間太小,容下一個大男人躲藏本屬勉強,他一放鬆,不自覺就露了一隻腳尖出去。
馬蹄噠噠踏了幾步,辛豫聽到那姑娘輕輕嬌笑了一聲。她聲音本就好聽,這一笑更是如清溪泠泠。
半晌,她止住笑聲,似乎在跟身旁什麼人說話:「你們緊張什麼呢,是擔心我喜新厭舊?嘖嘖,可憐見的,臉都白了,不過本小姐現在還沒膩味了你倆,只要你們好好伺候,我不會忘了你的。」
兩個低弱壓抑的男聲隱忍道:「是,小姐,奴……奴們知道了。」
「嗯,這才乖嘛。」被稱為二小姐的姑娘誇了一句,辛豫渾身不適,他覺得那小姐說話在嘉獎豢養的小貓或者小狗,只是唯獨不像在跟人講話。他感覺不到除了輕佻輕蔑逗弄以外的意思。
在辛豫看不見的木桌幕布之外,「二小姐」丟開臂彎里兩個披紅掛綠我見猶憐的美男子,緩緩起身,步下四面鏤空垂著輕紗的車輦,站在蕭落的大街上,一抬手對穿甲的領頭侍衛伸出掌心。
侍衛心領神會,默默低頭把手中馬鞭遞給二小姐。
二小姐抻了抻鞭子,似乎在確定這玩意兒是否趁手。她試了兩下,眼睛卻盯著木桌桌布下露出的半隻男人靴子,或許是還算滿意,她用手指繞鞭尾兩圈,玩味地笑了笑。
然而緊接著清脆厲響破空,一道鞭風猛地向那桌子呼嘯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