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
先由隸屬各鄉縣進行選拔考核,進而向洛山刺史舉薦德才兼備的武家,再由刺史大人親自面試,最後授予合格者以武職的盛會,名曰武科,是洛山境內面對習武之人最高規格的選拔考試。因為其得以在刺史大人面前一展平生所學,所以合格者常常會被予以重任,是云云武家跨越階級、飛黃騰達的捷徑。
「守中。」
劍閣校場南側正殿堂間的一副狂草,是太祖武皇帝親筆所提。
面對此墨寶,便等同於沐浴在開國聖君的威光中一般。
洛山,曾是西北蠻荒之地,貨幣不流,文字不通,世代不奉朝廷詔令。這樣的情況一直到本朝大一統時,南民北遷,入境屯田開墾后才有所改善。只不過,隨著大量百姓湧入而來的除了禮教,書本,金帛,絲綢以外,還有北上投機的云云武家和他們為了打響名聲所犯下的慘不忍睹的累累罪行。
初任洛山刺史,喬鞍,也就是喬駿的祖上先輩,為了防止這些劍客遊手好閒、惹是生非,便在城北孤山之上築以城樓校場,廣納洛山劍士為己用,安排那些德行兼備的劍士為參軍、校尉,對流浪武家加以約束管教,輔助維持治安。
刺史好客,遊方劍士、僧侶、商賈、書生,來者不拒,為他們提供吃食住處,常與眾談天論地,舞劍為樂。久而久之,劍閣名聲大噪,頻頻有名家高士慕名而來,門庭若市,絡繹不絕。太祖武皇帝聞之後大喜,即提筆賜字,曰:「守中。」
出自「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是稱讚喬公之道也。
所以,被允許瞻仰開國聖君的墨寶並向此二字行跪拜之禮,便是現任洛山刺史,喬駿,賜予赴邀前來一展其絕學的武家們的無上殊榮,也是歷年來鐵打不變的規矩。
急促的粗喘,身體不由自主的打著顫,從額間流淌下的汗水已經浸透了鮮紅的編織地毯。由琢縣縣令舉薦的槍術指導張鎹一個眼睛翻白,向側面翻躺了過去,失去了知覺。
為了方便聖上隨時垂詢,外來的臣工從黎明時分起便會停止進食喝水以免殿前失儀。這樣的規矩原本只限於當今聖上,可久而久之,這也成為了拜見地方官員時的必備程序。當然了,如果僅是如此的話,對於普遍體魄強健的武家來說,也稱不上是什麼問題,但如若是從清晨開始便被命令長跪於此,不得動彈分毫的話,任是鋼筋鐵骨也是難以久持的。
「給些清水吃食,小心照料。」
抬手吩咐從屬下人將張鎹移去隔壁的廂房,「擇日再辦」的進諫遭到了喬駿嚴厲駁斥的庄驍,現在的心情可以說是敗壞到了極點。
即使其因由是不可預知的突發事件,但作為負責主持操辦此次武科的主考,如果惹得喬駿心生不悅,他依舊是難逃其咎。
庄驍明白,在此地跪拜了整日的武家們,體力現已到達了極限。為了避免他們在主公面前表現的過於難堪,所以庄驍才準備在送他們過去校場之前先由自己篩選一番。而從他的視角看來,整個房間內儘是由於嚴重脫水,而面色青黑、臉頰向內凹陷,猶如傷患般奄奄一息的病人,而還稱得上有資格踏上校場之人,就只有那個白髮老者了。
那真的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嗎?
庄驍瞥了一眼門外正在西沉的夕陽,一臉不可思議的盯著呼吸依舊勻稱,身形尚且遊刃有餘的尹弗,然後留下了:「看來老當益壯,並不是說說而已吶。」的感嘆。
「琉雀,尹弗,是生活在舟山安林之中,以實戰劍法立身的老劍豪。曾在安陵王府中任劍術導師,因為在一次木劍切磋中當眾把挑戰者打的腦漿四溢,而被安陵王以『行為粗野』為由趕出了關外。」
「無妨!」
本是隨行主簿想阻止庄驍選擇尹弗以免殿前失儀的委婉勸誡,在此時此刻卻像是給庄驍遞來了一把救命稻草。
「大人。。。這恐怕。。。」
「毋要多言!」
庄驍橫臂屏退了主簿,愣神片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薊縣,尹弗。跟我來吧。」
「遵命!」
緩緩的直起了身子,雙臂平開讓劉琵琶袖自然下垂,俯首三拜聖君之墨寶后,尹弗才恭敬起身,腳步沉穩的跟隨著庄驍穿過了暗伏鐵甲的帷幕,不緊不慢的進到了校場正北的會場之中。而庄驍卻是在眼神迷離的目送身形異常高大寬厚的尹弗去到了大殿之前的碎石校場之上后,才被鼓聲驚醒,回過神來,碎步從旁繞回了正殿,跪坐到了席間。
「白髮老叟。。。。。。」
「好像是薊縣縣令荀洋舉薦來的。」
「正是。」
「瘋了嗎?在南殿跪了一整天,即便是正值壯年也。。。。。。」
「他是絕不會辱沒這神聖的儀式的!」
極盡堅定沉穩的語氣,像是在給自己加油鼓氣一般,而轉頭側目的同僚們所看到的卻是庄驍緊咬著下嘴唇,儘力不讓自己的牙齒上下打顫的樣子。
「向刺史大人報上你的姓名,出身,善使何種兵器。」
以正殿校場為中心,兩側設以觀禮席,四周用純白帆布直角合圍。首位登場的武家正五體投地,拜伏在了昂首低眼高坐於堂上的喬駿面前。
「老朽是薊縣縣令,荀洋家的下人,琉雀掌門,尹弗,略微懂一些劍術。」
恭謹謙遜乃是武家覲見君主時最基本的禮儀,該如何回答君主的問題,在當時是有一整套固定話術的,所以即便是與君主當面問答,也絕對是不可能肆意妄言的,而是一問、一答,猶如照章辦事一般。
可是。。。
「琉雀,尹弗。劍鬼修羅的名號本官早已有所耳聞。」
喬駿輕聲說道。
「本官這裡有一絕品名刃,有入身三分,卻不見腥紅的傳聞,名曰渡心,煩請你替我鑒賞鑒賞。」
是武科流程之外的問題。
甚至連一旁的老司儀一時間也有些無所適從。
應考劍客本應是在自報家門之後,不疾不徐的與木劍同舞,然後口頭傳達自己劍術的精妙之處。況且,外來的武家在衛戍森嚴的劍閣內亮出兵刃這件事,本就是死罪。
「敢不從命。」
嘹亮沉穩的嗓音,沒有絲毫猶豫,因為違抗君主的命令,自然也是死罪,而這罰與不罰,全在喬駿的一念之間。
尹弗保持著拜服的姿勢,微微舉頭抬眼,看向了司儀,在得到了模稜兩可的回應之後才慢慢起身,雙手捧過了劍童遞到他眼前的渡心,高舉過頭,向喬駿致意,隨即利落的褪去了劍鞘,在確認過鋒刃,質地皆為極品后,他右手握著劍柄,直立劍身,正襟危坐,若有所思的仔細端詳著。
但凡是有些修為的劍客,只要親眼看到劍身刀刃上的紋路痕迹便可以大致推斷出這把兵刃殺過多少人,是以何種方式進行屠戮的。而作為閱劍無數,以實戰劍法而聞名的劍鬼來說,這簡直就是易如反掌,看的一清二楚。
「如何,是一把利刃嗎?」
「就拿活人來試劍吧。」
心中所想之事,卻被眼前的老叟搶先道出,喬駿宛若是抽泣一般倒吸了一口涼氣,而發出這樣的聲音在當時的禮節中是極為失態的表現。
司儀在聽到老人不分場合的狂言瘋語后,便準備以玷污武家名譽的罪名向其發出責難,卻在轉頭請示喬駿的時候看到了一副宛若是孩童緊盯著自己心儀玩具時的神情。
「准了。」
霎時間,驚詫喧嘩聲四起,前來觀禮的官員們口中討論的不外乎是律法禮節、倫理綱常,只是這些在雙目已經被殘陽染得腥紅的喬駿面前,是理所當然的無足輕重,而若要是在此時進言,那便是與尋死無異。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從帷幕外,由士兵架進會場的是楊禮的正妻,陳氏。之所以武科被推遲到了接近黃昏才得以舉行的原因之一,便是喬駿要求要把楊禮的家眷盡數收押,綁赴劍閣。
雙腿岔開,癱跪於校場中央,麻繩緊縛,以亞麻掩面,陳氏竭盡全力的扭曲著身體,歇斯底里的左右搖晃著腦袋。就像是預感到了死期將至一般,驚悚駭人的嘶鳴聲霎時間浸沒了整個武科會場,而陳氏的尖叫哀嚎卻因為嘴巴被粗布球滿滿塞住,所以在旁人聽起來更像是待宰牲畜的嗷嗷狂吠。
「獻醜了。」
尹弗低頭再拜,緩步起身去到了陳氏面前,昂首矗立,筆直右臂,左手虎口扶住了右腕,用劍刃對準了陳氏的脖頸。
「可以再高一些嗎?」
是來自於尹弗的請求。
刺史百官面前,自然是不可能給出否定回答的。
士兵右手在前,手心朝上,左手反之,「嗚嗚」的把女人生生的拎了起來。
「再高些。。。再高些。。。」
士兵已經再無餘力,只得咬牙閉眼,仰頭使出了最後一點力氣。
劍影,刃鳴,風壓,漫長到有些不自然的間隔。
等士兵回過神來的時候,尹弗手中的「渡心」就已經回到了劍鞘之中。身形之凌厲,下手之利落,以至於傷口迸裂、身首分離之後,陳氏的身體還在慣性的扭曲掙扎著。
死一般的寂靜,在場的百官兵卒、侍者司儀,無一不為這跪拜了一整天、未曾進食,卻依舊挺拔魁梧的六旬老人的這極盡剛猛的一擊感到無比詫異。然而更加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喬駿輕輕的一句:「這名不副實的,究竟是我的『渡心』呢,還是你的劍技?」
顯然喬駿對於尹弗可以稱得上是驚世駭俗的斬擊,依舊尚不滿意,畢竟之前的傳聞還是有些過於匪夷所思了。而要武家說出君主之物乃是徒有虛名這樣的話,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
「稟大人,雖與傳聞有所出入,但此劍確非凡物。」
尹弗雙手托劍,將渡心呈還給了劍童,低頭伏地,恢復了恭順拜服的姿勢。而侍奉在側的庄驍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家道中落的蕭條光景,一個脫力險些癱倒在了席間,因為他可以肯定,之後出場的武師是絕不可能再有此等修為了。
「呵,那你的意思就是說。。。。。。」
「刺史大人!」
突然提高的聲調和依舊冷靜沉穩的語氣。
「差不多是時候了。」
「沙。」的一聲,是重物落在校場石子地上的聲音。
「琉雀秘劍,零閃,乃是集天下劍術之大成者,古今未來,無人可及。」
那是西下夕陽的最後一縷輝光,是失去了頭顱的士兵身體正拖拽著同樣失去了頭顱的陳氏屍體在空曠的校場中詭異移動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