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祭
「呼、呼」兩聲低沉的風嘯,抬頭仰面和碎步側身,二人的眼神分別追隨者近乎要觸碰到各自鼻尖的劍身而去,墊步向後拉開了距離,身姿步伐均是閑庭信步般的遊刃有餘。
身法和重心四平八穩,呼吸和運劍也十分流暢。
是在附和我的節奏嗎?
還是說,你和我一樣也是想先試探幾手?
高高的將木劍舉過了頭頂,李鉋有些掩飾不住嘴角的笑意。
自以為是棋逢對手嗎?
真是個不知畏懼的毛頭小子吶。
瞳孔收縮,一聲急促的吐息。
李鉋猛的向前踏步,用迅猛的雙手正劈逼開了周錆的身位,緊接著便是落空之後的順勢單手上截,用劍柄抵住周錆劍身的同時刺出了一記直取面門的手刀。
得手了!
隨著指尖疾速逼近周錆的右瞳,一股近乎炙熱的狂喜從李鉋的胸口涌了出來。
只見周錆雙手放鬆,任李鉋的刀刃隨其慣性滑向一旁,然後右膝著地,左腿伸直,俯身緊貼地面,躲過了手刀的同時,也利落的避開了斬擊,化解了看似無解的死局。
「將藏著的第三招。。。」
「也給避過去了。」
肩膀兩側的凸起,手掌指尖上厚實的老繭,果然不是個泛泛之輩吶,那個叫作周錆的男人。
他多大了?十六?十七?
是和我同齡嗎?
孔鈞咽了口口水,才發現這是他第一次正視眼前的對手。
同樣的想法在李鉋的腦中也是一閃而過,只是這種情緒很快便被一陣更為強烈的疑惑所替代。雖然不知道自己方才即將得手時的那陣炙熱的狂喜是從何而來的,但他清楚的明白自己是沒有必要手下留情了。
咧嘴露齒,環眼而笑。
李鉋左手握在了劍柄的最前端,右手把住了劍柄的末尾,雙膝微彎,紮下馬步,雙手抬起與眉齊平,把劍橫在了自己的額前。
「貔虎。。。」(傳說中拿人的手指當胡蘿蔔啃食的妖怪。)
丁鉚和孔鈞幾乎在同一時間認出了李鉋所使的招數。
不同於尋常的揮舞劈砍,所謂的貔虎,乃是利用盡量分開的雙手,精確操劍,打擊敵人伸展至極的持劍手的絕技。因為在劍術較量中,雙手是距離對手最近的身體器官,所以舍遠求近的劍招貔虎雖是防守反擊的架招,卻往往可以後發先至、克敵機先。
小子。
就打爛你的右手四指當作學費吧。
沒錯。
得到杜鋒親傳,與田鑅、郭釷並稱為烽羽三傑,且早已將貔虎融會貫通的李鉋有著這樣的自信。
另一邊,雖然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周錆依舊是從李鉋幾乎無懈可擊的架勢中嗅到了非同一般的危險氣息,一時間,竟也有些無所適從。他連續以刺、斬、劈、點作為起手式,但皆覺不妥,猶豫遲疑之間,周錆右腳向前挪了三分,將木劍高高的舉過了頭頂,與上個回合李鉋的動作如出一轍。
一聲不屑的鼻息,在李鉋的眼中,周錆用快劍應對貔虎的做法只能說是乳臭未乾,稚嫩的令人發笑。因為在常年高強度的訓練與對戰中,他早已練就了用貔虎應對各種劍路的方法,而取下眼前的這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在他看來,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正在眾人還沒有搞清楚狀況的時候,周錆瞳孔收縮,一聲急促的吐息,猛的向前踏步,正是那雷霆重劈。
李鉋以左手為支點,右手猛然畫圈下沉,相應的,由於力矩的作用,劍尖如閃電般從反方向畫圈向上,直奔周錆那伸長逼近的拳頭而去,而在現場能夠以肉眼捕捉到那鬼魅劍路的,就只有丁鉚一人而已。
「嘭」的一聲巨響,周錆的木劍應聲旋轉著,高高的飛了出去,其劍柄也是因為異常猛烈的衝擊力被從中截斷。只不過,想象中的鮮血飛濺並沒有如期而至,應聲倒下的只是眾人眼中周錆的幻影。
其實李鉋當即便察覺到了異樣,可就在他要收劍後撤的瞬間,自己的右手宛若是被一條粗壯蟒蛇死死鎖住了一般,聯著整個身體都再無法移動分毫。李鉋低眼看去,是肌肉緊繃到彷彿在咯吱作響的周錆左手,和直奔向李鉋右眼眼窩的食指和中指。
認輸!我認。。。!
電光火石之間,求饒的念頭一閃而過,然而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飛將而出的眼球粘連著視神經和條理分明的肌肉纖維,「啪」的打在了冰冷的柚木地板上,連滾了三圈,去到了孔鈞面前。
那一瞬間,血液尚未四向飛濺;那一瞬間,哀嚎尚未響徹整個房間;那一瞬間,庄驍恭祝勝利的掌聲還未響起;那一瞬間,那清秀男人七竅大開,是滿心的喜悅;那一瞬間。。。視線相交的那一瞬間,猶如死寂的那一瞬間,三個瞳孔同時劇烈收縮的那一瞬間,孔鈞明白了為什麼這一路上來自己從未聽說過有人前來挑戰琉雀劍法的原因。
「算起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吧?
尹教頭的身體好些了嗎?」
「回庄大人的話。
今早收到的書信說,老師的身體尚未見大好,一天里有近十個時辰都在昏睡。
大夫說,雖無大礙,但年初的那一戰對一個花甲老人來說,還是消耗過大了,仍需要再靜養些時日。」
「咚咚」兩下清脆的叩門聲。
琉雀正堂的木門被輕輕拉開,三名手捧鮮嫩黎祈的年輕侍婢碎步進屋,低頭呈上菜品后,又碎步倒退著離開了房間。而從再次緩緩關上的門縫中可以看到周錆正五體投地跪在門外,等候通傳。
喬駿身旁的侍婢隨即低頭俯身,左手扶著右邊的袖口,用筷子將黎祈分成了等大的四份,淋上了些醬油,撒上蔥花。只是還沒等「請用」出口,當時已然是滿臉醉意的喬駿便端過了小碟,「哧溜」的吸食起來,又再刨了兩口米飯,大嚼特嚼。
主公已經多久沒有如此飲食了?
低頭看著餐盤中侍婢呈上的一小塊黎祈,庄驍的內心此時此刻涌過了萬千思緒,最後竟只剩下了「生祭」二字。
「丁鉚。」
口中的食物尚未完全下咽,喬駿的聲音有些低沉渾濁。
「臣在。」
「孤聞,尹弗曾於安陵王府中任職,何以突然被流放關外了呢?」
丁鉚拱手作揖,緩緩行禮,答道:
「時勢所致。」
「時勢?」
「正是。」
「願聞其詳。」
毫無遮掩的明知故問,丁鉚立刻就明白了喬駿的話中之意。他雖抬眼瞥到了輕輕搖頭的留府長史,但卻完全沒有要三緘其口的意思。
「自武皇帝提劍起義,席捲六合,掃平八荒以來,濟安水鄉便再無戰火,物博民豐,有天下之腹的美稱,是富賈鉅賈的蜂聚之地。久而久之,你給我予,官府風氣日漸墮落,苟且諂諛之氣盛行,以贓假位者不勝數。
因此,鷹犬之才有恃無恐,奴顏婢膝之輩洶洶當道。君候常年衛戍邊疆或有不知,在嘉平關內的太平盛世中,已經沒有半個知道鮮血是何滋味的武家了。達官顯貴們害怕看到血漿飛濺、腦髓四溢的景象,以至於一身武藝卻比不得舌燦蓮花,當眾取勝卻落了個驅逐流放之罪。」
寥寥數語,言簡意賅,卻又字字切中要害,庄驍暗暗抬眼看著喬駿停在半空的筷子,得出了丁鉚定是早有腹稿的結論。
「如你所言,發跡於濟安,有『方周之劍半出其門』美譽的烽羽派也儘是趨炎附勢之輩,沒有什麼真本事咯?」
「回君候的話,非也。
烽羽劍法自有其精妙之處。
外傳技法,如奔雷八劍,秘傳劍法,如君候方才所見的貔虎,可以說是盡得實戰劍技之真髓。再加之虎賁中郎將的不斷鑽研和完善,方才使烽羽派能夠在演武比試中鮮有敗績,成為現在最大的劍術流派。
但,
恕臣直言,
無論再比試幾次,那烽羽三傑也是斷斷無法勝過周錆的。」
丁鉚雙手伏地,深深的把頭埋了下去。
「求仕之劍終究是敵不過殺人之技的。
因為比起殺心驟起時的瞻前顧後,手下留情是要簡單的太多了。」
停頓了一下,空氣彷彿是凝固了一樣,上一刻還攜醉意興緻盎然的喬駿,這一秒臉上就只剩下了如新生兒一般放鬆的眉梢嘴角。而一旁的庄驍此時此刻已經是徹底亂了心神,以至於事後回想起來時,他對那「臣」字以後的對話竟是全無一絲印象。
「給賞。」
翌日,建興五年,四月初七。
宜結婚、出行;忌會友、搬家、開業、入殮。
一聲駿馬的嘶鳴,撕破了雨後的寧靜。
懷揣著刺史親筆密信、身背名劍渡心,伴隨著破曉的第一縷陽光,飛騎出城向西北薊縣方向而去的,是一個右側臉頰有一片拳頭般大小坑窪胎記的男人。而與他幾乎同時邁出洛山城門的,正是身著戎裝斗笠,身背巨大教尺的琉雀弟子,周錆。值得一提的是,他昨夜雖在主廳門外跪拜侍侯了整晚,但卻到喬駿醉倒離開也並沒有受到傳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