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景暄作為三界六合中,或許是唯一一位怕冷的鬼族,對周遭溫度變化還是挺敏感的。
特別是當他發現和謝燃共處一室還是感覺到冷的時候。
這其實不太正常,因為百靈是一種天生火屬性的鳥妖。
「天生火屬」這四個字,在妖族中,意味著出生就帶著火焰,當火焰熄滅的那一日,或許就是他們死去的那一刻。
謝燃的體溫居然會降低,說明他的身體出現了一點小小的狀況。
景暄想來想去,懷疑他又沒吃東西。
他曾經鑽進骨生花叢去看過,裡面還是存了不少陰氣的,不知道謝燃為什麼總是一副沒吃飽的樣子。
「我真的吃了……要不我現在當你面再吃點?」謝燃無奈地朝那面花牆靠了靠,大有「你同意我就馬上開吃」的架勢。
「別麻煩了。」
景暄上前一步。
下一秒,他將自己的手輕描淡寫地「摘」了下來,遞到了謝燃唇邊。
謝燃還沒反應過來,那些陰氣已經順著他的唇線「爬」進了他的嘴裡。
「你……!」
他猛地後退,想要逃脫,卻被先一步邁步的景暄擋住了去路。
景暄本來就比他要再高一點點,用人形卡住他的話,謝燃沒多少發揮的空間。
他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屋子真小。
打了個時間差,已經有不少陰氣鑽進了謝燃口中,他的眼角陡然變得水潤了一些,而景暄還在用一副哄小孩的口吻,低聲對他說:「乖,張嘴。」
謝燃:「……」
事已至此,再掙紮好像也是徒勞。
他任命似的,微微張開了嘴,那些陰氣便洶洶地從景暄手腕上齊整的斷面飛向謝燃的嘴裡。如此密集的陰氣讓謝燃整張臉都浮起了一層光,甚至在中途打了個不大不小的飽嗝。
鬼族就像個陰氣生產器、收集器,他們會無時無刻不停地自發吸收空氣中天生地長的天然陰氣,同時還會自己產出,總之身上一直都是陰氣充沛的,越是強大的鬼族陰氣就越多。這樣的情況下,將自己的身上的陰氣分一部分供養一隻百靈,並沒有太大影響。
景暄感覺喂得差不多了,才將手接了回去,誰料,陰氣供給剛一斷,他就發現謝燃的面上的紅暈迅速消退下去,又變成方才那副沒休息好的樣子。
「怎麼回事?」景暄皺了下眉,「……莫非你……生病了?」
他這樣猜測。
謝燃搖了搖頭:「沒有,你別瞎猜……」
景暄:「還是你也受傷了?」
謝燃說到一半的話頭頓了頓,皺起眉,疑惑地看向他:「什麼叫『也』?你……?」
「我記不得了,所以不太確定,」景暄說,「但我應該是受了傷才失憶的。」
「……這樣啊。」謝燃想了想,點點頭,「嗯,我也有傷。」
景暄:「怎麼回……」
「不然你覺得我為什麼要離開鬼界?」謝燃突然抬眼,對著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並不明朗,無端扎了下景暄的眼睛。
謝燃垂下眸,繞過他,將畫板搬了出去。沒再多說什麼,他鋪上新畫紙,信手塗鴉了起來。
景暄是有心再問的,但他也知道謝燃這個悶葫蘆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除非先發現他的馬腳,他才會坦然承認。
景暄決定觀察他一下,不然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一個陳年舊傷會讓他的面色在短時間內變得不好,謝燃一定發生了什麼,或者說遇見了什麼。
然而,就在第二天,那部連續幾天都沒什麼反應的手機響了起來。
女助理那神秘的「老師」,終於乘坐飛機落了地。
「你要不要一起去?」出門前,景暄問了謝燃一聲,「反正你也沒事。」
謝燃正在畫畫,倒不是生意,只是發獃亂畫——褚榮手筆不小,給那幅《樂園》付的錢足夠謝燃休息半年的——他想了想,也覺得今天沒什麼事,就站了起來:「好。」
他這間畫室,最開始是為了給自己收集陰氣才開的,賺人間的錢只是順便,謝燃不是很在乎開不開張,便落了鎖,和景暄一同出門。中途他們遇上隔壁張伯,謝燃還打了個招呼。
女助理被兩人用障眼法遮著,一路帶了出去,謝燃不想暴露自己的畫室地址,因此景暄跟那位老師約在了某間酒店房間里。
他們得談一談。
……本來是這麼想的。
但當他們看見那位「老師」的第一眼,景暄就知道不用談了。
女助理的「老師」是個矮小精瘦的男人,光頭,卻蓄長須,穿著一身古怪的袍子,要不是這身袍子並沒有多少宗教的意味,謝燃甚至懷疑他能不能順利登上飛機。
可無論他的打扮有多習慣,也不能掩蓋他只是一名普通人的事實,這點,兩個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非人類一看便知。
問題在於他身後跟著的那個……鬼族!
雙方剛打了一個照面,那位鬼族便猛然逃竄,景暄面色突變,也跟著追了過去。「老師」只覺得有什麼東西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而眼前的人也瞬間少了一個,他身體一陣空虛,差點沒站穩:「怎、怎麼回事?」
謝燃淡然地走向酒店套房內的沙發:「坐,等他們回來再說。」
他知道,景暄約見這位「老師」,就是想看看他背後的所謂「召喚神」,既然真是個鬼族,說明他原本的猜測沒有錯。
謝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這位「老師」閑聊,總覺得他只是個騙人的神棍罷了。
他對學生倒還算關心……聊天的時候問起昏倒的女助理好幾次。謝燃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一面向他保證女助理真的沒事,只是被施了個小法術,暫時醒不過來而已。
另一邊,疾速掠出的景暄終於在幾十公裡外抓到了那名逃竄的鬼族,他提著鬼族的後頸,冷笑一聲:「跑?想跑哪裡去?」
「老、老大……」那名鬼族渾身抖成了個篩子,眼看是怕得狠了,「我真沒想到您在這兒啊……」
「誰是你老大?」
「您啊!」小鬼族回答,「老大,您聽我說,我真的有在好好完成您給的任務,就是完成得不太好……您且等等,那個人族現在很信任我,待我再指揮他多騙幾個人回來,咱們就可以多發展幾個『下線』了!」
景暄越聽越不對:「『下線』是個東西?」
那名鬼族很疑惑老大為什麼突然失憶,不過鬼族辨人靠樣貌和氣息,眼前這位叫他怎麼看都是「老大」沒錯,他便很利索地解釋起來。
所謂「下線」,說的就是亡魂。
鬼界的「人口」總共有三個組成部分,一是鬼族,二是亡魂,三就是像謝燃這種喜好陰氣環境的妖族。
妖族對鬼族而言是「不可控」的,亡魂則在鬼族管轄範圍之內,鬼族內的「大佬」們的其中一項工作,就是給排隊路過的亡魂按照功德簿上書寫的內容賞功罰過,打發他們去投胎。
功德簿是天生地長的靈物,原則上不可修改,但鬼族做工作的時間長了,天道大約是想給鬼族一個面子,允許他們在有限的範圍內對功德簿進行改動,相當於給了鬼族一個「判決」的權力。
而權力……是會讓人膨脹的。
鬼族也不例外。
鬼界中漸漸形成了某種奇異的風氣,好像亡魂是什麼和鬼族長得差不多的「奴隸」,天生低他們一等,可以「呼之即來喝之即去」。
擁有了「判決」的權力后,鬼族開始做一些不怎麼符合規定的判罰,比如扣下亡魂給自己當僕人……在他們看來,反正要「罰過」,服侍自己或是給自己找樂子,也可以當作懲罰。
特別是那位「鬼王」大人,他逐漸覺得亡魂的數量不太夠。
鬼族是從陰氣濃郁處天然誕生的種族,天地靈物的誕生不可控,也就意味著他們的數量著實不多。這時候想要擴充鬼界的「人口」,從亡魂下手是個好主意。
因此,鬼王下令,要成年鬼族多多前往人界,發展「下線」,也就是亡魂。
人族是最愛自相殘殺的種族,只需要一點好處,就能勾得他們殺害同類。
景暄聽完這個小鬼族一番「大逆不道」的發言,皺起了眉:「你的意思是,我是鬼王?」
「對啊,」小鬼族反問道,「老大,您不會真忘記自己是誰了吧?」
景暄低頭想了想。
「我問你個問題。」他說。
小鬼族一臉受教。
「你什麼時候接到的命令,來人界發展什麼……『下線』的?」
「十年前吧?」小鬼族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小的蠢笨,在人界待了好久才搞明白人類的文化語言,好不容易搭上一個老騙子……不過老大,您放心,這個老騙子我看很靠譜,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能像前輩們那樣帶很多亡魂回去的!」
景暄直接把他敲暈了。
他鬆了口氣,因為至少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已經漫無目的地飄蕩了不止十年了。
總之那個下奇怪命令的「鬼王」應該不是自己,他想。
雖然失去了很多記憶,景暄心裡卻還有一種奇怪的信念,亡魂應該是屬於人族的一部分,鬼族不過是代為管理,不該越俎代庖地干涉什麼。
他將暈過去的小鬼族帶回了酒店。
事已至此,景暄跟那位「老師」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景暄將女助理交還於他,告誡他不可再禍害人,以後沒了「召喚神」,好好做個正經人云雲,隨後就放人離開了。
謝燃恰好喝完一杯清茶,目光落到了景暄手上:「鬼族?」
「嗯。」景暄將剛剛聽說的事情如此這般地給謝燃說了一遍,「……說起來,我最近看見的鬼族數量的確變多了……」
他一偏頭,才發現謝燃不知何時站了起來,面色冷得像冰,那雙眼睛更是刀子似的剜著他。
這樣的態度,已經不是冷漠,而是「恨」了。
景暄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得罪了謝燃,導致他那麼大的反應,忙問:「怎麼了?」
這樣的目光看得他有點不舒服……他還是更習慣謝燃總是懶洋洋的眼神。
「你是那個『鬼王』?」謝燃的問話簡直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恨意在短短六個字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鬼王,顧名思義,是鬼族的王。
那其實是個頭銜,不代表某個特定的鬼族,但雖然謝燃不清楚鬼族內部是如何選王的,可他記得鬼族已經幾千年沒有更換過「王」了。
新王登基是大事,無論如何都會昭告全鬼界,從謝燃出生到離開鬼界一共兩百多年,他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消息。
很小的時候聽母親說過,她活著的時候也沒有聽說過,這意味著現任鬼王的年齡比他母親還要大。
長壽是力量的佐證,沒人懷疑那位王者是否有坐在王座的資格,謝燃就更不會去懷疑,因為那跟他無關。
對他而言,只要知道百靈一族和鬼族關係不錯,只要不冒犯到鬼族,百靈會始終處於鬼族庇護之下就可以了。
他本來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那一天,漫山遍野的黑色陰氣將骨生花海一併染成黑色,戴著面具的「鬼王大人」率領著他的麾下,將百靈族的領地踏平。
聽說他要源源不斷的「魂靈真火」,那是百靈賴以生存的東西,定期提供給他一部分當然可以,可他要得太多了。
那天謝燃不在族中,短暫地逃過一劫,依稀從其他種族的口中聽說此事,當時就瘋魔了。
可他只有一個人,一雙翅膀,連鬼族的駐地中心都闖不進去,反而差點被抓,好在當時鬼王並不在,謝燃拼盡全力逃了出來,他在鬼界留不下去,只好跌跌撞撞地來到人間。
神族的地盤上,有百靈不喜歡的「仙氣」,他只能來人間,毫無選擇。
他知道單憑自己很難復仇,這些年留在人間,他活得日漸懶散,還以為心中的恨意被這一天天的平和生活給磨掉了大半,卻沒想到在聽見「鬼王」兩個字的時候,立刻紅了眼眶。
怒氣在心中聚集,無意識地,他的頭髮、面頰、胳膊,軀體乃至雙腿,每一寸肌膚上都燃起的熊熊的蒼藍色火焰,熾熱而絕望地燒著,好像只待主人一聲令下,就會向面前的敵人撲過去。
唯一還能讓他短暫保持理智的原因,是這段時間以來和景暄的相處,是景暄一次次不計代價的幫助……叫謝燃不敢相信,他會是那位無惡不作的「鬼王大人」。
景暄一臉莫名:「我怎麼可能是?他說他十年前接到的命令,是,我是失憶了,渾渾噩噩地在世上飄了很久,但我好歹記得我飄了不止十年啊!」
「你不是……?」
謝燃連眼睛里都是火,這讓景暄無法看清他的眼神。
但他的語氣有種說不出的意味,像是歇斯底里,又像是垂死掙扎,「你真的不是……?」
「不是,」景暄頓了頓,「鬼族和人族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我真是鬼王,我也不可能下這麼腦殘的命令好么?」
「是么。」謝燃周身的火焰小了下去,「你最好真的不是……」
他說著,腳下一個踉蹌,猛地向後退了一步,像是站立不穩。
景暄立刻上前扶他:「嘶——」
少量的火焰不算什麼,但今天的火焰顯然……
等謝燃重新站穩,景暄便抽回手,而後從自己的掌心處看見一片明顯的灼傷。
魂靈真火,到底是「真」火。
那是百靈族伴生的、隨著他們生命共同燃燒的火焰……會灼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