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求求你,行行好,別、別抓我……」
半空中,一個蒼老的靈魂顫顫巍巍地跪下,向面前那位仿若神祗的男人卑微乞求著。
四周很空曠,這讓他倆的存在顯得沒頭沒尾的。
但老人知道,分明在不久之前,他的周圍還有許許多多凶神惡煞的鬼魂存在。那些鬼魂折磨了他很久,讓他看一眼就發自本能地感到恐懼,然而,它們統統都被面前的男人抓了起來,而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僅僅一照面的工夫。
那意味著絕對的力量壓制。
老頭毫不懷疑,男人只要動動手指,就能讓他灰飛煙滅。
他太害怕了,甚至不敢爬起來逃跑,因為他覺得那樣會迎來更嚴厲的懲罰。
事與願違的是,男人甚至一步步向他靠了過來。
「別抓我……」老頭害怕得不敢看,他抱住了頭,想讓自己縮成一團,「別抓我……」
「……」男人——也就是景暄——抬起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天地良心,他本來只是想把這個可憐的老人扶起來。但對方過於害怕的態度讓他不由得懷疑自己的行為是不是哪裡做得太出格了。
「老人家,」他只好蹲了下來,儘可能地和他平視,「別怕,我不抓你。」
「可你把那些人都……」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們不一樣。」景暄說,「我不抓你,就問你一個問題……能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死的嗎?」
「死?」老人抬起渾濁而茫然的眼睛。
……
自從那天放話「交給我」之後,這些日子景暄都忙於在城中穿梭,他將遇見的鬼族統統抓了起來,仔細審問排查后才有選擇地放掉。
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忿忿不平,憋著一股氣想要把那些奉了勞什子命令出來禍禍人族的鬼族全都押去上刑。
這不是空想,他覺得他能做到。
老人便是方才遇見的,景暄遇見他的時候,他正被好幾名鬼族惡狠狠地圍著。
他們笑嘻嘻地對他拳打腳踢,取樂似的,逼問他願不願意去鬼界。
陽光有微弱和強烈之分,陰氣也有,這位可憐的老人陰氣十分微弱,在一群鬼族中間只有被欺壓的份。景暄看見老人哀求他們放過自己,說他還有沒完成的事情,不能離開人間。
極度卑微,卻沒能引起那幾名鬼族的同情。
他確實很老了。
但無論景暄怎麼看,他的陽壽都未到盡頭,再怎麼樣也還有一兩年可活。
可他現在確實是一名亡魂。
景暄看不慣那些鬼族的蠻橫嘴臉,也有點好奇老人的死因,於是他拿下那幾名鬼族,而後蹲在了老人面前。
「怎麼死的?」蒼老的靈魂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茫然——這很常見,對很多亡魂而言,死亡就像是一場大夢,能記得生前往事的反而是少數。
景暄並不急,還安撫他說:「別著急,慢慢想。」
「我、我好像是……哦!我在醫院睡著了……我怎麼去的醫院?我病了……咦?我怎麼病的,我身體一直挺好的啊……」老人想著想著,逐漸露出了費解的神色,「這……我還得回去,我還沒來得及跟我老婆說句話啊!!」
他情緒一下激動起來,反手拉住了景暄的衣袖奮力搖晃:「往後她一個人該怎麼吶?」
「你別激動,聽我……」
景暄話音未落,眼角余光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匆忙奔跑而至的熟悉身影。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過去——
是謝燃,不用等看清他就知道。
謝燃氣喘吁吁地停在景暄面前。
他很少有這麼匆忙的時刻,蒼藍色的火花一閃而過,被他收進體內。謝燃喘勻了氣,抬頭說:「哈啊……下次你再、再想做什麼事,能不能先、哈啊……先跟房東打聲招呼?」
房東。
那他是「房客」嗎?
景暄抿了下嘴:「我以為你不會想聽。」
「我……」
謝燃剛想解釋,景暄就迅速岔開了話題:「不說這個,你來看看他,我覺得他可能需要你幫忙。」
謝燃愣了愣,而後走了過去。
這是長街正中的位置,兩個鬼飄在半空中聊天還好,謝燃站在這裡就過於醒目了些。
他本來就擁有一張回頭率很高的臉。
為了謝燃,他們移動到了斜對角兩座大廈夾心的弄堂里,謝燃找了棵兩米多高的盆景樹后躲了進去。
這樣就不扎眼了。
「說吧,需要我幫什麼忙?」謝燃問。
那老人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了,好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其傷心的事情。
「他擔心妻子。」景暄神色凝重,「我看了,他陽壽未盡,估計是被鬼族影響到了才會生病住院的,最終撒手人寰……」
「活人的陽壽……」謝燃喃喃自語。
他說得很輕,但景暄卻聽見了。他猛地閉上嘴,好半晌才補上後半句:「他心愿未了,也許需要你幫忙。」
有心愿的亡魂,需要謝燃畫的畫皮。
……也許。
謝燃聽完景暄這麼說就沒再說話,低頭站在一旁等老人哭完。
他對「客人」總是很有耐心,無論最後能不能做成生意。
景暄看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小鳥安靜的時候側臉很漂亮,雖然在景暄的印象里,百靈一族沒有長得丑的——畢竟他們身上有一半的青鸞血統,而青鸞則和傳說中的神鳥朱雀沾親帶故——但他還是覺得,眼前這隻百靈特別漂亮。
老頭哭了好一會兒,才逐漸平復下來,他吸了吸鼻子,悲痛地問:「年輕人,你能幫我什麼呀?」
「老人家,我能幫一張皮,讓你用其他人的臉,像活人一樣活幾天,做任何你生前想做卻沒來得及做的事。」謝燃吐字清晰,「不過,代價是事後魂飛魄散,所以務必要想清楚。」
「好啊!」老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後面半句,「那我也能跟我老婆說說話嗎?」
「當然能,但是代價……」
「那我要畫呀!年輕人,幫我畫吧!」
「代……」
「沒關係,我沒關係的……」老人說著說著,聲音低落下來,「只要能再和她說句話就好……怎麼樣都好……」
謝燃愣了一下,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握住老人的手說:「您和令夫人的感情真深。」
老人沒說話,只是不停搖頭,搖著搖著又開始哭。
謝燃本來是來追景暄,想要和他好好強調下「不告而別」這個問題的,沒想到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老人家打了岔,只好又開始為畫畫做準備。
在聽說不能用自己的臉后,老人帶謝燃去見了自己的弟弟。
見到才發現,老人的弟弟和老人長得非常像。
謝燃在反覆確認老人要用弟弟的臉之後,很沉痛地對他說,畫出來可能不太像。
……不是他對自己的畫技沒自信。
這是規定。
謝燃曾經試過在畫皮時照著亡魂本人的樣子畫,但冥冥之中總有一股力量控制著他的落筆,最終導致畫出來一個四不像的丑八卦,所以後來他就幾乎不做這種嘗試了,如果有客人要求,他也會解釋清楚。
這一次,謝燃同樣解釋了,但老人很固執。
人族一旦上了年紀,就會有一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固執,謝燃拗不過他,只好同意替他畫弟弟的皮。
他花了一下午來畫這張難度係數特別高的皮,儘可能控制自己的落筆不歪。
但果然,在某種既定規則的影響下,他畫出來了一張完全不同的臉。
老人弟弟臉上和老人相似的部分全都歪到不知哪裡去了,只有將五官拆分開來看,才能從剩下不相似的部分看出謝燃的繪畫功底依舊非常深厚。
但人族臉蛋的微妙之處就在於,一點點細微的區別,就能讓兩張臉看上去像是兩個人。
「好了。」謝燃替老人把皮穿上,指著洗手間,無奈地說,「我儘力了,但還是不太像……您可以照照鏡子。」
然而老人的關注點並不在像不像上,當他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時候,忽然激動地捧住了自己的臉:「我活了,我真的活了!」
「……只有幾天,取決於您的靈魂強度。」謝燃糾正他。
但老人已經不在乎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個女人,再跟她說一說話。
老人立刻就要出門,謝燃連東西都沒收拾好,就得急匆匆地跟出來。
出門前他回頭一看,果然畫室里空空蕩蕩,四處都沒有景暄的氣息。
……又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謝燃嘆了口氣,跟著老人走了。
傍晚的風依舊炎熱,老人走得很快,他的眼前似乎只剩下向前,還是謝燃將他拉了回來,摸出幾張紙幣帶他去打車。
謝燃:「要去哪兒?」
老人報出一個地址。
那是個位於市中心的居民區,計程車開到后,謝燃發現這個小區房子很新。
「是回遷房。」老人跟他解釋,「忙活了一輩子,也就掙到這套房子,兒媳還老想把這套房子爭過去……」
叮一聲。
說著話,電梯就已經將他們送到了老人的家門前。
老人突然緊張起來,咽了口唾沫,按響了門鈴。
他緊張得太明顯,搞得謝燃都忍不住替他抹一把汗。
沒多久,屋裡傳來了響動,一位端莊的老太太打開了門。
她看上去比老頭年輕得多,眉目間有種謝燃非常熟悉的冷淡:「兩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