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瑪麗多少和凱瑟琳有那麼一星半點的相像。她們都對淑女法則厭惡不已,她們都熱愛自由,她們都很固執。
但是這點相似之處並不足以讓希斯克利夫對瑪麗另眼相看,事實上,這些相似之處都是在他認識了瑪麗一年之後才發現的。他已經說不清究竟是瑪麗像凱瑟琳,還是凱瑟琳像瑪麗。
又或者,她們根本沒有相似之處,只是他一廂情願地從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凱瑟琳的影子。
他以為自己是在從瑪麗身上尋找凱瑟琳的影子,但是現在他卻不記得凱瑟琳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
凱瑟琳·恩肖究竟是什麼樣子呢?他不記得了。離開呼嘯山莊太久,許多刻骨銘心的恨意居然都開始變得模糊。
希斯克利夫拿著印有凱瑟琳小像的懷錶,閉上眼睛,腦子裡卻全是瑪麗黑色的頭髮和棕色的眼睛。
「瑪麗。」
「瑪麗·班納特。」
希斯克利夫從衣服里掏出那本瑪麗送給他的《聖經》。可以看得出來,這本《聖經》有些年頭了,主人雖然還算愛惜它,但大概是因為粗心,所以有幾頁的邊角已經微微捲起。希斯克利夫用手指將些邊角一一捋平,然後就著月光,逐字逐句讀著他以前從來不會看,也不想看的《聖經》。
「我來到世上,乃是光,但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裡。」
「不住在黑暗裡。」希斯克利夫無意間重複著《聖經》上的句子,神情茫然。
月光冷冷地投射在戰壕上,把灰黑色的土地照得慘白。空氣中說不清瀰漫著什麼味道,血、餘燼、泥土、雨後的嫩草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的凜冽清新,卻讓人喜歡不起來。戰場已經被打掃乾淨,犧牲的士兵的屍體被永遠埋藏在地下,化為百年後草木的養物。但是他們的鮮血還留在戰場上,堅硬的土地因為血液的滋潤竟然變得柔軟,在肉眼看不見的角落裡,一株植物正蓬勃生長。
自打學會識字,這本《聖經》就陪伴在瑪麗身邊,她拿到它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的在扉頁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來宣誓自己的主權:瑪麗·辛西婭·班納特。
那個時候她剛剛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字母都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簡直比狗爬還難看。長大后,如果不是擔心冒犯上帝,瑪麗不止一次想要把這一頁的黑歷史撕掉。
希斯克利夫撫摸著扉頁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名字,眼睛比今天的夜還黑,他笑起來,臉上的泥塵因為面部肌肉的活動而有些鬆動,胸口上掛的勳章叮鈴作響。
「辛西婭」,他還從來不知道瑪麗的中間名是辛西婭。
月亮女神辛西婭。
自由、美麗、純潔的辛西婭。
「不住在黑暗裡。」希斯克利夫把腦袋枕在戰壕的麻袋上,又重複了一遍《聖經》上的句子,然後露出一個嘲諷似的、悲哀的笑容。
夜更深了,烏雲壓頂,月光愈發微弱,《聖經》上的字跡變得模糊不清。
他註定與黑暗共存,哪怕是上帝也無法拯救他墮落在地獄的靈魂。他是要被獵犬撕成碎片的人。②
不管是希斯克利夫還是瑪門,他都屬於地獄,光明註定與他無緣。
他閉上眼睛,卻又在腦海浮現看見了瑪麗,她穿著棗紅色的棉麻長裙,騎在一匹白色的小馬上,手裡握著一根細長又漆黑的馬鞭。她在草場奔跑,又停下來,回頭望著他,伸出一隻手。陽光透過枝葉在草坪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希斯克利夫鼓起勇氣向瑪麗走去、緩慢地靠近,太陽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他試探地伸出手,但是卻發現自己的手上沾滿鮮血。瑪麗驚恐地尖叫一聲,開始後退,她的面容開始扭曲,彷彿看見一個怪物。
她在後退、掙扎,最終墜落進一間地獄。他看見她恐懼而怨毒的目光。
希斯克利夫猛地睜開眼睛,坐起來,這已經是他不知道第幾次在夢裡看見瑪麗了。他不喜歡這樣,卻又不願意從夢裡醒來。前幾天他從朋友賓利處得知,赫特福德也已經淪為戰場,班納特先生把正座莊園都貢獻出來,作為臨時醫院。他不用想都知道,瑪麗肯定又自告奮勇地去護理士兵。她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