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穆彥步步緊逼,李良悅終是後退了幾步才站定:「你如此栽贓本宮,到底想做什麼?」
「是娘娘這樣苦心籌謀,自多年前就開始布局,更應有想做之事才對吧?娘娘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穆彥!本宮念你是有功之臣,不與你計較,這裡是養心殿,現在應該出去的是你。」
「娘娘應該知道,督衛軍只聽聖上吩咐。」
「你……」李良悅指著他,卻是礙於寧帝已醒,竟是半天未能說出一句話來。
「你們……」寧帝張了張口,只是僅僅吐出兩個字,便覺心力不濟。
趙得幸忙從地上爬起來,過去扶住晏效:「聖上,當心龍體。」
穆彥轉向寧帝:「聖上,微臣因路途耽擱,護駕來遲,請聖上責罰。」
寧帝看向穆彥,抬手指著他,似乎要說什麼,卻發不出什麼完整的聲音來。
「微臣謹遵聖命,不敢有一絲延誤,懇請聖上降旨,微臣立時捉拿反賊。」
穆彥聲聲擲地,卻是讓李良悅面色陡然變化。
「穆彥!你胡言亂語什麼?哪裡有反賊?」
見寧帝朝自己點頭,穆彥這才起身:「娘娘既不是反賊,因何要質問於我?」
「你污衊本宮,難道還不許本宮反駁嗎?」
「娘娘或許可以再想想,要不要承認這件事。」穆彥話音落下,只聽得外殿傳來一聲厲喝,緊接著便「滾」進一個人來。
「進去!」穆鑒儀一腳踢在那身著官服的人身上,跟著那人走進來。
「悅嬪娘娘,好久不見啊,李大人我可帶來了,可是夠意思了吧?」穆鑒儀抱著胳膊,好整以暇。
李良悅目光微變:「父親……」
李甫被綁著,低垂著腦袋,緘口不言,彷彿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女兒一般。
穆鑒儀繞著李甫轉了一圈:「李大人,這女兒也見了,還不開口啊,難不成真叫我替你開口?」
他說著,轉向寧帝:「聖上,微臣有大案要報。當年撫州太守江三顧因貪墨賑災銀,舉家失火一事,都是這位李大人一手所為!」
「你胡說!」李良悅此刻面目忽有些猙獰起來。
穆鑒儀卻根本不怕她:「這李甫與幽州的狗官私通,把撥給撫州的銀子轉道運到了北邊,他們為了隱瞞罪責,便羅織罪名,把一口大鍋扣在撫州太守的頭上,可惜那撫州太守至死都不知道,就連他的死換來的那幾個銀子,也都是假的!」
穆鑒儀說著,拿出穆彥給他的銀子來:「這是江寧王在江淮搜到的銀子,出自定南王府,這李甫與定南王晏城祿勾結,夥同當年的幽州守軍,私吞銀兩,俱是事實!」
趙得幸顫顫巍巍走上來,他實在沒有想到,穆鑒儀竟然能說出這樣的事情,更沒有想到這看起來不聲不響的李侍郎,竟還有這般成算。
「李大人在外,悅嬪娘娘在內,既有了銀子,又能利用公主牽制微臣,當真打了一把好算盤。」穆彥此刻又看向李良悅。
撫州太守一案自然不會這麼簡單就了結,但是此情此景之下,只要有那錠假銀子,讓聖上明白李家上下欺君罔上之罪,便已足夠。
李良悅臉色很是不好,她堅持著站著,薄唇卻已微微顫抖。
「不過是你自己想要謀奪權位,這才編出故事來誣陷於人。」
只是她的指責,與穆彥和穆鑒儀比起來,卻是毫無力度。
「年節時公主說,是娘娘幫她想了主意出宮,我就已覺得有些不對,沒想到娘娘執迷不悟,直到現在仍不收手,還想靠毒藥謀害聖上,裡應外合,倒是好安排。」
「江寧王話可不要亂說!」
「兩次行宮刺殺均以失敗告終,一定讓你們很著急吧。」穆彥冷笑,「娘娘恐怕不知道自己餵給聖上的葯,早已被宮人替換,這才怎麼都沒想到聖上會在這個時候醒來吧。」
李良悅終於明白了。
她日日守在聖上床前,那些葯每日都未斷,原來聖上會醒,是因為早已有人把東西換了!
「那你……」她至此終於感到了害怕,能神不知鬼不覺換掉她的葯,難道她與父親所謀之事,早已暴露了嗎?可那位大人物……
「江寧王真是安排了一出好戲,只是太心急了一些。」
隨著這突兀的聲音,養心殿里幾扇大窗同時被破,竟是從外面湧進十數名帶刀侍衛來,將這宮殿內的人團團圍了起來。
穆彥和穆鑒儀轉身看去,只見東廂側門內,走入一個他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太傅穆定臣。
坐在龍榻上的寧帝,看見穆定臣時便陡然睜大了眼睛,指著穆定臣想要說些什麼,卻張口吐出血來。
趙得幸駭了一跳,連忙拿了帕子去擦。
穆定臣看到這一幕,卻是大笑出聲。
「聖上不必氣惱,微臣這不是來了嗎?」
李良悅見是穆定臣來了,方恢復幾分鎮定。
穆彥的表情看不出什麼變化來,穆鑒儀卻是神情複雜。
「鑒儀,話都說得差不多了,該回來了。」穆定臣開口,倒好像穆鑒儀是他故意安排的一般。
穆鑒儀眼眶微紅,一步一步走上前來:「爹,這一步踏出去,可就沒有回頭路了。」
穆定臣臉上的笑意僵了一下,而後陡然變化:「你說什麼?」
穆鑒儀緊緊攥拳,盯著這個自己分明熟悉,可如今又格外陌生的父親。
「爹,大寧太平安定,百姓安居樂業,到底有什麼事情值得您如此冒險?是太傅之位還不夠高嗎?」
「穆鑒儀!」穆定臣大喝一聲,「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穆鑒儀一步步上前,「您是我父親,我一向愛重您,就算您刻意收了義子,我也絕不敢對您有什麼意見。可謀反,是殺頭的大罪,是對不起天下蒼生的大罪!爹,難道真的要從懸崖跳下去,才知道該勒馬嗎?」
穆定臣此刻已沒有了剛來這裡時的笑意,他冷眼看著面前的親生兒子,只覺胸內滿是鬱結之氣。
「你年輕,執迷不悟,我不與你計較,只是你也該看清形勢,如今這養心殿內外,可都是我的人。」
穆鑒儀冷哼一聲,抬手道:「上!殺了晏效重重有賞!」
變故突如其來,那些破窗而入的執刀侍衛,一擁而上,直奔床榻上的寧帝晏效而去。
穆彥當即提刀迎戰,樊義陸松亦緊隨其後,拿出武器便與那些人廝打一團。
穆鑒儀武功算不得多好,可算是靈活,在其間騰挪閃轉,倒讓穆定臣特地派出的人根本抓不住他。
這養心殿內地方也算不得多大,這般打起來,當即便是一片狼藉。
桌椅不知撞壞多少,趙得幸扶著寧帝,為了躲過那些人,摔下床榻,往角落縮去。
只是穆定臣來此就抱著殺了晏效的目的,又豈肯罷休,他見那些人被穆彥、樊義幾人牽制,乾脆自己拔出刀來,朝著晏效而去。
「當心聖上!」趙得幸驚呼一聲,才要撲上前去,有一個人影竟是比他更快,一下攔在了晏效面前。
「滾開!」穆定臣大驚,只是他從前亦習武,出刀算得上快,臨到頭卻難以變換方向,只堪堪錯開幾寸去,卻是收刀不及,當即扎進了面前來人的肩上。
「爹……」穆鑒儀捂著肩後退了幾步,撞在寧帝身上。
「穆大公子!」趙得幸看呆了,連忙過去扶住穆鑒儀。
穆定臣瞪大了眼睛,執刀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鑒儀……」
也正在他怔住的這一瞬間,忽然一柄冰涼的刀貼在了他的脖頸上。
「義父,得罪了。」穆彥將橫刀架在穆定臣的脖子上,冷聲道,「誰再動我就殺了他!」
殿中安靜了下來,兩邊的人互相對峙,誰都不敢再動一步。
「穆彥,那可是你義父!」李良悅方才摔倒在地上,如今才終於重新站起來。
穆彥看著穆定臣的側臉:「義父有教養之恩,但督衛軍效命皇室,只要義父肯收兵,我自然不會傷義父。」
穆定臣原本執刀的手緩緩垂下,竟是慢慢閉上了眼睛:「如今整個宮中都是我們的人,你還要負隅頑抗嗎?」
「禁軍在,督衛軍在,義父還是不要託大。」
穆定臣笑了一下:「穆彥,我記得我曾問過你,是否有喜歡的人。」
穆彥目光微變。
穆定臣似猜到了他的反應,他重新睜開眼睛來:「原本她不必面對這樣的危險,是因為你,她才要命懸一線。」
「你什麼意思?」
「江寧王。」一個帶著幾分詭異的聲音突兀傳來,在這安靜下來的養心殿內,有種讓人心驚的感覺。
穆彥轉頭看去,只見他方才留在門口的兩個督衛軍侍衛已然被人抬著「扔」了進來。
而那黑暗裡走出來的,竟是此刻本該在明月樓的晏晚。
只是在她身後,一個身形瘦削,面容陰沉的男人,正拿著一把匕首,比在她脖子前。
寧帝看見了來人,費力地抬起一隻手來,指著他:「你,你……」可他氣力不濟,說不出什麼完整的話來。
只是那隻抬起的顫抖的手,已足夠顯露他此刻的憤怒。
「皇弟,怎麼了?好些年沒見,怎麼連話都說不出了?」面容陰沉的男人笑起來陰惻惻的。
穆彥攥緊了橫刀,甚至骨節泛青:「果然是你。」
五年前因謀害先帝敗走逃亡的先太子,如今的承天宗宗主——晏敏。
「猜到了?什麼時候?在禁地里嗎?」
「放了她。」穆彥不欲回答他任何問題。
晏敏哈哈大笑:「放?為什麼要放?我因為這個丫頭折進去這麼多人,讓我放了她?」
他的笑聲回蕩在養心殿內,像是帶著刺芒似的,直讓人耳朵也不舒服起來。
至此刻,晏晚終於徹底明白過來。
原來什麼陳近坤,什麼晏城祿,不過都是眼下這人的棋子罷了。
這位先太子,赫然便是她前世見到的攻城時的「晏城祿」的模樣!
他「借屍還魂」,用五年的時間在江淮招攬人馬,借著承天宗的名義大肆訓練死士、收斂錢財,為的便是捲土重來、奪取皇位。
他不甘心刺殺自己父親的事情敗露,所以才苟延殘喘,哪怕隱姓埋名,也要找機會回來。
前世,他下毒成功,所以一路從江淮打上京城,靠著穆定臣的策應,讓京城孤立無援。
而今生,他兩次刺殺接連失敗,這才動用了悅嬪這顆棋子,挾持她這個壞了「好事」的永寧公主復仇。
他特意到明月樓抓了她和楚嵐,為的就是要挾穆彥和穆鑒儀。
「穆彥,記得你答應我的。」她開口,認真地看著穆彥的眼睛。
成敗不過在這一晚,她努力了那麼久,不想讓穆彥因為她,敗在最後一步上。
晏敏的笑戛然而止,忽然變得狠厲起來,捏緊了晏晚的胳膊:「江寧王,你手上的人可是你的義父。放了他,你的義父和你心愛的女人都可以活著。」
「我如果不放呢?」穆彥直視晏敏。
晏敏露出一抹邪性的笑來:「你的義父會死,你心愛的女人,會死得更慘一些。」
他忽然湊近了晏晚,深深吸了一口氣:「總要讓她在你面前,好好盡興了,再離開這人世,不是嗎?」
「晏敏!你敢動她!」
「我怎麼不敢?」晏敏自覺抓住了穆彥的軟肋,已是極近張狂。
他等了五年,終於讓他等到這一刻,若非留著穆定臣還要去殺那皇子晏晗,他此刻甚至根本不必顧及穆彥,只要取了那狗皇帝性命就是。
「你會來這裡,是因為沒找到進御書房的辦法吧。」穆彥沉聲,他說了一個問句,只是卻已是肯定的語氣。
晏敏果然目光變化,旋即又笑了一下:「你果然很聰明,可惜穆定臣沒能好好地教育你。」
「御書房周圍被開平、清正兩司圍成鐵板一塊,陳近坤死後,你應該很後悔沒有在禁軍內再留幾個人。」
「那又如何?永寧公主的性命可是在我手中,你會不讓我進御書房嗎?」
「你怕的不是聖上,是大皇子。」
「他恐怕是想要玉璽吧!」穆鑒儀靠在趙得幸身上,用盡了力氣喊出聲來。
「閉嘴!」晏敏忽地看向他,「將死之人,也好意思開口說話。」
他將晏晚向前推了推:「怎麼樣?江寧王打算帶我去嗎?」
晏晚向穆彥微微搖頭:「不要管我……」
經歷前世,她自然知道玉璽就在御書房內,且皇兄在那,倘若禁軍一直守著,皇兄尚有翻盤之機,若是讓晏敏去了,恐怕兩頭都得有危險。
穆彥動了動橫刀:「讓你的人從這滾開,我帶你去。」
晏敏站在晏晚身後的陰影里,帶著一絲狠厲看著這邊。他在思考穆彥話里的真假。
只是不過片刻,他就想明白了。
這穆彥心裡裝著永寧公主,只要永寧公主在他手中,穆彥便不敢輕舉妄動。
而那位大皇子,據說也很是疼愛自己這個礙事的妹妹,那倒正好一箭雙鵰。
「先撤。」晏敏道。
穆定臣有些驚訝,他想開口,只是還不等說出什麼來,便聽晏敏暴怒:「撤!」
他跟隨這位先太子多年,最是知道他的脾氣,聽聞此話,便也不敢再說些什麼。
那些執刀闖進來侍衛便又如來時一般從殿中撤了出去,而晏敏與穆彥則一邊對峙著,一邊挾持晏晚往後撤去。
從養心殿到御書房的路程算不得長,晏敏手中既已有晏晚這個籌碼,便有些肆無忌憚。
穆彥且走且觀察他的樣子,見他雖張揚卻又保持著警惕,便開口道:「你不好奇我們為什麼能離開承天宗嗎?」
晏敏冷笑:「晏城祿那個蠢貨,我一開始就沒想靠著他。」
「他死了。」穆彥面無表情地開口。
晏敏雖罵那定南王蠢貨,卻仍舊沒想到那人已經死了,他愣了一下,只是到底在奪嫡上失敗過一回,挾持晏晚卻絲毫不落破綻。
「死就死了。」他不屑地開口。
穆彥冷笑:「你還是太自信了。」
晏敏朝他露出一種晦暗不明的目光:「永寧公主在我手中,自信的到底是誰?」
晏晚一言不發,她聽著穆彥與晏敏的對話,卻是忽然想起前世的一件事情來。
前世晏敏攻破京城后,她皇兄曾幫她逃命,從御書房的密道里走過一回,她也是在那般兵荒馬亂中,才知道御書房內竟然另藏機關。
如今穆彥又明擺著要將晏敏引到御書房去,難道他……
已是後半夜了,御書房內卻還亮著燈。
有人砰一腳將門踹開,灌進的風讓燈燭一陣亂搖。
晏晗一下站起身來:「什麼人!」
下一瞬他便愣在原地:「永寧?你,你是……」
他自然看見了晏晚身後的那個人,當年奪嫡之事他雖了解不多,可當時畢竟年歲並不算小,仍有記憶,不過猶豫片刻,便已認出那人來。
「你,你沒有死?」晏晗大驚。
晏敏笑得像是鬼魅:「大皇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你想做什麼?」晏晗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筆,比在身前。
「大皇子,還請將玉璽交出。」穆彥走進屋內,看向晏晗。
晏晗更為驚訝地看著穆彥:「江寧王,父皇待你不薄!」
晏敏哈哈大笑:「你是要我手裡這個漂亮的姑娘,還是要這御書房裡藏著的那塊玉璽呢?」
穆彥看著晏晗:「大皇子,公主性命重要,玉璽何處只有殿下知道,還請殿下為了公主,先將玉璽交出。」
晏晗的目光落在晏晚身上,又落在穆彥身上。
他腦海中回想著穆彥剛剛所說的話,「玉璽何處只有殿下知道」,只有他知道……
「我若將玉璽拿出來,你當真可以放了永寧?」晏晗看向晏敏,這位昔日的皇伯父,如今眼神陰鷙,有種令人不很舒服的感覺。
「那是自然。」晏敏淺笑。
這御書房本是被禁軍兩司嚴密守衛,但方才他與穆彥過來,已然打開了一個口子。如今他帶來的承天宗秘密訓練的死士只怕早已將這裡徹底滲透,晏晗、穆彥,誰都別想活著從這離開。
晏晗似乎有所猶豫。只是他腳步已向著另一側的書架移動過去。
晏敏推著晏晚跟上,始終將晏晚放在自己身前,顯然是並未完全相信這屋內的兩人。
只是他根本未曾想過,先帝立他為太子,卻沒有將這皇宮內的所有秘密都告知於他。
就在晏晗伸手觸碰到書架上放置著的方形木盒的瞬間,整個御書房內的木架同時旋轉,而那書架的側棱,竟是開出孔洞,裡面射出數枚金針來。
「你敢騙我!」晏敏瞬間躲在晏晚身後,當即便要將匕首刺入晏晚脖子中。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
穆彥早已做好了準備,手起刀落,瞬息之間便已將晏敏胳膊的筋肉挑斷。
那刀鋒劃過之處,與射出的金針相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旋即,整個御書房的地板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裂開一道縫隙來。
「晏晚!」穆彥飛身而上,一腳將晏敏踢了出去,同時伸手攬過晏晚的腰,將她緊緊護在懷中。
而那地板裂開的縫隙此刻終於形成一道暗門,晏敏右臂傳來劇痛,他只伸手要去捂住傷口,卻已腳下一空,瞬間掉進了一個方形的牢籠之中。
「穆彥,你敢騙我!我的人早已將這裡圍了起來,你只管等死!」
他厲聲怒喝!
而外頭也果然如他所說,忽然響起兵戈相撞的聲音。
只是穆彥卻摟著晏晚,未見一絲驚慌。
他走到那地下的牢籠前,將一塊金制令牌高高舉起:「虎威金令在此,十三府督衛軍『恭迎』太子殿下回京就範!」
虎威金令。
晏敏的話忽然梗住了。
那是他當年奪嫡時,直到最後都未曾見到的東西。
如今那東西在穆彥手中,除了晏效給他,又能是誰呢?
他忽然間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父皇,父皇啊!」他跪在那牢籠之中,又是像笑,又是像哭,「你既早已偏心皇弟,又為何要立我為太子;你既立我為太子,又為何要將虎威金令賜給他!」
「我以為你要將那令牌帶進墳冢里,卻不想你早拿我,給晏效那狗東西當墊腳石!」
「你夠了!」晏晗走過來大喝一聲。
「皇祖父苦心培養歷練你,連我都知道,你卻一心想著害他性命!晏敏,你恐怕根本不知道,皇祖父在那張被他撕毀的聖旨上,親自寫著虎威金令賜給你!你若晚一天下毒,又何須敗逃江淮!」
晏敏仰頭看著晏晗。
當年稱他「皇伯父」的小孩子,如今卻已站在他遙望不可及之處。
而他所說字字句句,他這當年的太子,卻一概不知。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一輩子,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皇兄小心!」晏晚瞧見那牢室之中銀光閃過,以為晏敏怒極仍不肯就範。
誰知那匕首並不是擲向外頭,這一回,是向著他自己。
他的左手算不得熟練,在那匕首即將沒入血肉之時,卻忽被一塊硯台打落下來。
晏敏駭然看向穆彥。
但見穆彥此刻周身未沾一滴血跡,卻如同嗜血的修羅般:「你算計她良久,誰允你死得這麼痛快。」
開平司影衛閣,多的是折騰人的法子,死,對他而言太輕了些。
*
這一夜,在京城百姓尚且在熟睡中時,宮城之中,卻已經歷一場足以翻覆天地之變。
宮道上、宮殿內,已隨著夜風瀰漫開濃重的血腥氣息,兩方兵馬,便在這天下最為至尊之地,兵戎相對,彼此都為廝殺出一條活路來。
結果自不必說,有十三府督衛軍在,除非晏敏和穆定臣連京城北邊及西邊的駐軍都收歸麾下,否則毫無勝算。
整整一夜的亂戰,直到天方破曉時,宮城之中才漸漸安靜下來。
肖橫帶著督衛軍的人清掃戰場,處理反賊餘眾。
開平、清正二司清點各宮人數,上報大皇子晏晗。
而晏晚此刻則披著穆彥的斗篷,坐在御書房門前的石階上。
她像是已然脫離開這個世界一般,手上雖捧著一盞熱茶,卻直到涼透了都一口未動。
前世她也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只是那一回,死的是她。
「琢玉宮打掃出來了,我送你回去。」穆彥走過來,挨著她坐下。
晏晚回了神,搖搖頭:「我不想回去。」
「為什麼?」
「楚嵐姑娘呢?她為了保護我,被晏敏的人打成了重傷……」
穆彥輕輕拍拍她:「已經有太醫為她診治了。她當年在影衛閣,比這更危險的事情也做過,不會有事的。」
「穆彥,你覺得這宮裡好嗎?」
察覺她有些落寞,穆彥輕輕摟住她:「你覺得不好嗎?」
「無數的人為了那個位置,為了那些權力,罔顧人命,拼了命地爭鬥,書中講『民貴君輕』,可他們又有誰想過百姓?」
「晏敏不會再出現了,百姓們也不必淪於戰火。」
「可那些死了的人,不是一樣回不來了嗎?」
「公主……」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晏晚忽然開口,極為認真地看向穆彥。
穆彥微怔了一下,也不知是為什麼,他腦海里只剩下一句話,而他也便將那句話問了出來。
「也離開我嗎?」
好像有一瞬,晏晚忘記了這是在哪一世,她定定看著穆彥,而後沒有說一句話,忽然傾身抱住了他。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好像缺了些記憶,關於……你的記憶。」
穆彥緩緩抬手,回抱住她:「我十一歲那年,在馬場上馴服一匹烈馬,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那時正好有位姑娘到馬場來,她給了我一包傷葯,和我說『良藥苦口利於病』。」
好像忽然間回到了那一年。
風吹過草場,吹起一層一層淺淺的波浪,少年人策馬揚鞭,卻被烈馬甩在了地上。
那扎著雙髻的小姑娘,小小的一個人,卻是提著裙子跑了過來,也不管認不認得,便將一包才拿的傷葯送給了他。
晏晚不知為什麼,眼眶忽然一片濕潤。
她緊緊抱著穆彥,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輕開口。
「晏晚,我喜歡你,很多年。」
*
清平五年八月,寧帝晏效為江寧王與永寧公主賜婚。
大婚當日,紅妝十里,整個朱雀街上都是瞧熱鬧的百姓。
永寧公主英勇無畏下江淮,懲叛賊的故事,已在晏晗的暗中推動下,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而江寧王則因平亂有功,加封英武將軍威名,成為大寧立國以來第一個領兵的駙馬。
「到底是親哥哥,這麼大的排場。」湊熱鬧的百姓里,站著兩個頭戴帷帽的年輕人。那高挑男子嘖嘖稱奇,向著身旁的姑娘感慨。
「穆鑒儀,你羨慕就說羨慕,陰陽怪氣的,是嫌江寧王打你打得不夠嗎?」楚嵐一掌拍在穆鑒儀身上,笑道。
穆鑒儀慌忙就躲:「我如今平頭百姓一個,還要靠著楚姑娘接濟,哪裡敢稱羨慕?」
捲入謀反一案,怎麼都活不成,可他救了寧帝一命,卻得了個苟延殘喘的機會。
當了半輩子的紈絝,穆鑒儀未曾想過自己有一日會身無分文。
可也不知是不是諸事皆了,他此刻站在這朱雀街上,竟只覺得格外輕鬆。
楚嵐搖頭:「誰要接濟你……」
穆鑒儀目送那掛著紅帷幔的馬車自朱雀街上走過,看向楚嵐:「明日我給我爹燒些紙錢,我們就離開吧。」
楚嵐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你真的想好了?」
穆定臣是罪臣,不配入祖墳,更不配立碑,穆鑒儀只能到林子里燒點紙錢,就當是盡了孝心。
楚嵐一直以為他要許久才能過了這道坎,卻不想他這麼快就想開了。
「想好了。」穆鑒儀說著,拉住楚嵐的手,「天下之大,四方雲遊!」
成婚的馬車自朱雀街一路向北,晏晚忽然似有所感,朝那一掀一掀的帘子看了一眼。
她分明什麼都沒有看到,卻覺得好像已然同什麼人、什麼事,永久告別。
那夜她終於以妻子的身份坐在了穆彥身旁。
紅燭暖帳,俱是她前世未曾擁有,而今生從未奢望。
「在想什麼?」穆彥執了她的手,靜靜看著她。
「在想,我到底是什麼時候喜歡你。」
「什麼時候?」穆彥淺笑。
晏晚垂眸,手指一下一下畫在他掌心:「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
「總沒有我久。」
「和你不一樣。」晏晚想起許多前世的事情。
她忽然想,那時跟在他身邊的幾日里,她到底是否曾對眼前的人動過心思呢?
「哪裡不一樣。」穆彥將面前的人攬入懷中。
晏晚抬頭看向他:「你相信這世上有前世今生嗎?」
「你信嗎?」
「我信。」晏晚想都沒想就回答。
穆彥垂下視線看向她:「我曾經做了一個夢。」
「夢?」
「夢到我沒去江淮,夢到晏敏帶著人殺回京城,你……」
晏晚驚訝地看著他:「我死了,對嗎?」
穆彥抬手比在她唇前:「不許說。」
「你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
「你好好的,不許胡說。」他忽然俯身,在她唇上輕輕印了一個吻。
「穆彥……」晏晚攥緊了他的衣服,忽然忘記了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嗯。」穆彥應了她一聲,而後那輕柔的吻,便如同轉為驟雨狂風般,綿綿密密地落了下來。
……
*
清平八年的冬天,晏晗即位,穆彥辭去督衛軍統領一職,與永寧長公主一道乘馬車離開京城。
那時穆彥同晏晗說,他要領他的公主,去看看北地純白的雪。
路過撫州時,他們按楚嵐所說,到姜吟的衣冠冢前祭拜。
只是沒想到,會在那裡遇到業已半年未見的南宮鳶。
她此時荊釵布裙,已不再擔著西南第一舞姬的名頭。
她如同一個隱士高人一般,居住在撫州城外東山上一座道觀內。
當年撫州舊案已重審,太守江三顧之冤,在二十年後終於洗清,只是往事已矣,除卻墳前青松,再無人知。
那年冬至,晏晚跟隨穆彥,在幽州以北的長風郡,見到了她在話本上才聽說過的鵝毛大雪。
飛雪連綴成成片的白色,將遠近的屋檐都好似壓低了三分。
晏晚坐在燒了地龍的屋子裡,窩在穆彥的懷中,看著窗紙上映出搖曳的樹影來。
「真的有這麼大的雪呀。」她難掩震驚。
穆彥點頭,在她額頭上輕落一個吻:「如果進了山裡,比在這還更大呢。」
「那可怎麼走路呀。」
「不走,走一步就會陷進雪裡。」
晏晚淺笑:「你走過嗎?」
「在影衛閣的時候,有一次做任務,見過那樣的雪,差點就被凍死了。」
晏晚抬頭看他,不由將他抱得更緊了些:「以後不會了。」
穆彥回抱住她:「以後有你,自然不會。」
晏晚忽然笑了一下。
穆彥不解,便頂著她的額頭問:「你笑些什麼?」
晏晚趴在他肩上,輕輕在他耳邊道:「我昨日請白大哥搭了脈,好生瞧了瞧。」
穆彥心裡一緊:「哪裡不舒服。」
晏晚指了指肚子。
「怎麼……」穆彥鬆開她些,朝下看去。
「穆彥,你要當父親了。」晏晚忽然又摟住他,也不知是不是害羞,將臉埋進了他的懷中。
穆彥怔了一下,而後如同捧著琉璃一般,輕輕護住她身子。
「你說……」
「穆彥,」她摟著他的脖子,眼睛亮晶晶的,比外頭雪地的雪還亮,「我們要一直一直,看很多很多的雪,好不好?」
穆彥只覺得心內翻湧著無數陌生的情感,彙集到嘴邊,卻只成了一個字。
「好。」
他開口,許下的,是這一世、也是上一世,未盡的諾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