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魘
天是灰色的。
地是血色的。
鮮血宛如岩漿一般,在大地上肆意流淌。
刻有武陵二字的城門牌匾與坍塌城門一起,被埋葬在廢墟之下。
森白的陰獸,在城池的廢墟中穿梭。
伴隨著孩童與老人的慘叫,一道道殘肢斷臂,被拋灑在空中,鮮血匯入大地。
幾道身著黑袍的身影,從破敗的城門外緩緩走入。
在城中肆虐的陰獸,紛紛停下了腳步,匍匐在地上,嘴裡發出臣服的低吼。
他們穿過屍橫片野的街道,一路來到了破敗的道觀前。
那裡有一大片桃樹林,但大都枯死,只有中心的一株巨大的桃樹,依然煥發著些許生機。
但也只是些許。
那棵巨大的桃樹,半邊枯死,另外半邊,葉片也大片的泛黃,只有一兩棵新枝上,鮮紅的花骨朵,含苞待放。
在這晦暗的天地間,顯得格格不入。
就像是,無影黑夜裡,燃起的火焰。
炙熱又刺眼。
黑袍們來到了那棵桃樹下。
他們圍攏開來,兜帽下,枯瘦的臉頰上,神情虔誠。
那虔誠,近於狂熱。
他們伸出手,手臂森白,上面銘畫著古怪的黑色紋路。
他們的嘴裡念念有詞,是一些同樣古怪的音節。
那似乎是某種儀式。
隨著儀式的進行,一道道陰冷的氣息開始從他們的體內溢出。
那氣息奔涌、旋轉,將那棵奄奄一息的古樹包裹其中。
古樹的枝葉開始顫抖,所余不多的枝葉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
而一道閃爍著金光的事物,也隨著古樹的枯萎,從他的體內緩緩溢出。
穹頂之上的雲層開始翻湧,化作漩渦。
一道黑色的光芒從漩渦的中心落下,照射在那古樹之上。
周圍的黑袍們瞥見此景,如同見到了神跡一般。
「永夜之神!」
「翼罩霜天!」
他們狂熱的呼喊著。
而似乎是為了回應,這份扭曲的虔誠,黑雲之中,隱隱有一道身影在其中游弋。
巨大的威壓,也在這時鋪散開來。
破敗的城池開始顫抖。
天地彷彿都為那位即將降臨的神祇而感到畏懼一般。
從古樹體內被抽離的金色光團,在黑暗氣息的牽引下,緩緩升騰,快到了那黑雲漩渦的中心。
黑雲中游弋的身影在這時停止,他從黑雲中緩緩探出了自己巨大的頭顱。
神祇的真容就要展露。
天地間的顫抖愈發的劇烈。
他低頭俯視大地,雙眸緩緩睜開。
星辰在這一瞬間,彷彿匯聚在了那雙眸子之中。
巨大的、不可名狀的恐懼,在這一瞬間侵佔了褚青霄的身心。
呼!
呼!
褚青霄從地鋪上坐起了身子,他一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一邊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這個夢境,對於褚青霄而言並不陌生。
在他諸多關於燭陰圍城的夢境中,這場景是出現得最多的。
桃樹、古神還有那雙從黑雲中探出的眼眸,每每浮想,都讓褚青霄膽戰心驚。
而每次從這樣的夢境中驚醒,他的胸口就會傳來一陣錐心的痛楚。
他深吸一口氣,心臟的跳動也漸漸趨於平靜。
待到那痛楚緩緩散去,他也終於恢復了過來。他在這時側頭看向身旁的床榻,卻見那處已經沒了人影。
他心頭一驚,趕忙站起身子,穿戴好衣衫,一邊快步走向外屋一便大聲說道:「爹,昨天那姑娘……」
只是這話,才出口一半,便又戛然而止。
推開房門的褚青霄,一眼便看見外屋中,昨日那位少女,正坐在木桌旁,一手撐著臉頰,笑盈盈的看著他。
褚青霄的腳步一頓,有些緊張,目光看向四周,並未發現自己父親與舅舅的聲音。
時間已到清晨,晨曦的光透穿過門楣,照入房間。
少女側臉,映照著陽光,在這冬日的風雪下,卻顯得明媚東冉。
她的嘴角上揚,輕聲道:「早上好,青霄哥哥。」
褚青霄皺起了眉頭,神情警惕:「我爹還有舅舅呢?」
「上工去了。」少女平靜的說道,起身卻朝著褚青霄走來。
褚青霄下意識的後退,試圖與少女保持安全的距離。
「他們上工,不和我說一聲的?」褚青霄反問道。
「看你睡得太死,他們就沒有打擾,這不還有我在嗎?我也能照顧你啊。」少女再次言道,嘴角的笑意更甚。
「你照顧我?」褚青霄滿臉狐疑。
昨日褚岳山與孫寬對於這少女的來歷便有所忌憚,怎麼可能輕易的留下她與自己獨處。
少女卻是不語,只是在這時轉過身子,走入一旁的狹小的廚房。
下一刻,她便端著熱騰騰的饅頭與米粥走了出來,放在了木桌上,然後看向還站在原地的褚青霄,說道:「我又不會吃人,你那麼怕我做什麼?」
這話說罷,她忽然淺笑一聲,像是想到了什麼:「你不會是覺得我把褚叔叔和孫叔叔給殺了吧?」
褚青霄臉色一變,他確實腦海中閃過這樣的猜測,但側頭又見一旁的地鋪上的被褥齊整,屋中簡陋的傢具也都安然無恙,似乎並不像是有打鬥過的痕迹。
「放心吧。」
似乎也看出了褚青霄的心思,少女再次言道:「昨天只是誤會,我剛一醒,就是那情形,換哪個女孩子,不得有所警惕。」
「休息了一晚,我也摸清了狀況,今日一早已經和兩位叔叔說明白了。」
「你若是不信,待會咱們可以去糧鋪看一看。」
褚青霄仔細的想了想,昨日在少女的第二次昏迷前,對方確實似乎已經不再對他們抱有敵意。
他稍稍心安,這才走到了木桌前,在女孩的對側坐下。
「可你究竟是誰?你怎麼認識我們的?」褚青霄雖然放下了敵意,但昨日女孩的那番話,依然讓他覺得古怪。
女孩卻坐直了身子,咳嗽一聲,然後一本正經的看向褚青言道:「介紹一下自己吧。」
「我叫楚昭昭,天懸山青雀峰坐下弟子,此次是奉小師叔之命,來接你與褚叔叔去天懸山的。」
「小師叔是誰?為什麼要接我和我爹去天懸山?」褚青霄滿臉困惑。
名為楚昭昭的少女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反問道:「你在天懸山認識很多人嗎?」
這話一出口,褚青霄也頓時反應了過來。
他瞪大了眼角,臉色驚喜:「是念霜?」
「自然。」楚昭昭點了點頭。
但褚青霄在短暫的驚喜后,心頭泛起的卻又是一陣難以名狀的惴惴不安。
他與趙念霜青梅竹馬不假,二人彼此之間早有情愫也不假。
可那是趙念霜去天懸山之前的事情,如今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別。
那種羞於見故人的窘迫感瀰漫心頭。
這並非出於單純的虛偽,活著要面子。
只是不想讓自己的窘迫展現在親近之人的面前而已。
越是親近,越是在乎之人,這樣的窘迫便越是濃烈。
「念……念霜,為何要見我們?」褚青霄問道。
楚昭昭倒是並不理解褚青霄此刻內心的翻湧,她只是道:「小師叔遇見了些麻煩,而這些麻煩,大抵只有你和褚叔叔能夠解決。」
「聽小師叔,你與她關係親密,不知願不願意,為她跑一趟。」
「麻煩?什麼麻煩?」上一刻還有些自怨自艾的褚青霄,聽聞這話,頓時緊張了起來。
「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去了你便知道了。」楚昭昭笑道。
「那我們什麼時候動身?」褚青霄問道。
坐在座位上的楚昭昭很滿意的看著一臉急切的褚青霄:「隨時。」
「但,前提是,我們能離開這武陵城。」
褚青霄一愣,有些不解:「什麼意思?」
楚昭昭的嘴角上揚,意有所指的說道:「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褚青霄皺了皺眉頭:「我不明白。」
楚昭昭卻並不著急,接著道:「我聽褚叔叔說起過,說是你得了癔症,對嗎?」
「那又如何?」褚青霄的心頭泛起了警惕。
少女站起了身子,目光直勾勾的看著褚青霄,嘴角揚起似有若無的笑意。
她邁步走來,腳步很慢,落地聲清澈。
但褚青霄的呼吸卻莫名的沉重了幾分。
他的心跳得很快。
而少女的聲音,也就在這時,響起。
「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並沒有病。」
「而是這整個武陵城的人,忘記了他們不該忘記的東西呢?」
褚青霄聞言,身子一顫,看向女孩的瞳孔陡然放大。
屋外的風雪在那時忽然洶湧,吹開門楣,風雪灌入,將二人的衣衫吹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