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森
……
我是一個瘋子,一個被人嘲笑又深深恐懼的瘋子。他們庸俗不堪,他們墮落愚昧,他們既瘋狂又殘暴,他們總是吵嚷著活不下去,但又願意為了苟活付出人間的一切代價,做出人間的一切惡事。
與我相比,他們才是瘋子,他們才是魔鬼。如果這便是人,那我還真算不上,如果這就是人心,那我還是摘掉心臟算了。
因為不了解人類,漸漸的與人劃開了距離,每次看到人,總是下意識的遠離。而在我七歲那年,那場大火,使得我與人這一種族徹底的分道揚鑣。
自那天以後,我不再是人。
……
我出生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外人進不來,我們也不出去,很像是外邊人說的桃花源。
但對我們來說不是這樣的,與世隔絕的環境沒有出現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那種美好,反而隨著閉塞的環境,滋生著罪惡與暴力。
黑暗,成了這個山村的主色調。
村西有個老巫婆,梳著高高的三角形狀的頭髮,衣服上儘是些破洞,長著一臉麻子。
村裡的孩子很怕她,都覺得她是喜歡生吃小孩的妖怪。可村裡人在家教導著孩子不要和他接觸的同時,在外邊卻是對她尊敬有加。因為老妖婆掌握著村裡人未來的生殺大權,測命。
測命是村裡的傳統,每個孩子出生時都要請老巫婆測命,彷彿那測命能測出什麼命相似的。我不懂,但所有人都頗為重視,說是一生中的頭等大事也不為過。
我出生那年就是老巫婆給測的命。下下命,以後惡疾纏身,霉運不斷。
我不知道那老巫婆只是單純的看我不順眼還是真的看出了什麼。反正自那天起我的生活瞬間昏暗了起來。
不過父親好像並不在意此事。我問為什麼?父親總是說,命終究是抓在你自己的手裡。
父親個子很高,身體硬朗,做事也很強勢。每次與我說話,都是帶著命令的姿態俯視著我。父親脾氣很好,也不好。反正我這一生只見過他發過一次火,像發狂的獅子一樣的恐怖。
我從來都不敢違抗父親的旨意,父親說我喜歡讀書,我就喜歡讀書。父親說我喜歡音樂,我就瘋狂的學音律。父親說我喜歡勞動,家裡的一切雜活我就全包了。總之父親說我是什麼,那我就化身成什麼。
很快,我就成了所謂別人家的孩子!
「陳崢,你做的不錯!」
每次聽到父親誇讚我時,一股涼意瞬間襲上心頭,冰冷徹骨。這時候我多麼希望他來一句,你怎麼做的,糟糕透了!
很奇怪是不是,對於誇讚恐懼,但對於呵斥竟心生嚮往。
我覺得是我欺騙了大家,這根本不是我。我是一個演員,一個大騙子。
其實我不喜歡,我什麼都不喜歡。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能讓我感興趣的東西。
但我不能說出來,長期的服從,讓我養成了唯唯諾諾,恐懼一切的性格。
外表看似光亮,內心確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我從小就怕人,不是怕生人,也不是害羞什麼的。
只是單純的恐懼,人這一與我同類的物種,在我眼中與洪水猛獸無異。
每次見到我的同類,總是戰戰兢兢。但是我還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免得被他們發現不同,被排斥,被處以極刑。
因為是下下命,村裡的人都教導著自家的孩子離我遠點,說是離我近了,會沾上霉運。
所以,我就成了那些大人口中的怪物,同齡的孩子見了我都唯恐避之不及。
其實,這也沒什麼。他們把我當成怪物,我不也是一樣的恐懼他們。如此一來,我反倒樂的自在。這樣一想,我確是有些感謝那老巫婆了。
就這樣,每天無所事事,也沒人找我玩。父母也忙於農活沒時間管我。
於是,我又成了眾人眼中那個孤僻獨行者了。就這樣,在渾渾噩噩的日子裡過了兩年,我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了。
村東有個學堂,這學堂可不是誰都能去的。畢竟若是家裡沒幾個閑錢,誰又會捨得把自己孩子往學堂里送。
正巧,我家還算是村子里的富戶,可能是終於有一天看不下去我的無所事事了,於是就給我打發到了學堂。
學堂里老師只有一個。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皮膚皺皺巴巴的,身子很高,但很瘦,皮包骨頭這個詞像是專門為他量身打造的。
老師姓李,至於名字就不得而知了,我們都叫他李先生。
不過背後確是管他叫李老鬼,因為他走路沒聲,總是悄無聲息的就出現在偷懶不讀書的人後邊,然後來上幾戒尺。就這樣,李老鬼的名號就在私底下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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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吃得香,兩年不離臟。勞動是基礎,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品德。」
李老鬼在講台上講課。
就這樣,我的第一堂課就開始了。
「嘿!陳崢。你信那老鬼說的嗎?」
這是我的同桌張倉。他居然跟我說話!這使我有些驚訝,畢竟我也是凶名在外,誰見了我不是怕的要死,那厭惡加恐懼的面容顯的可笑極了。
「什麼?」
「勞動啊!」
「勞動怎麼了?」
「照我看,那老鬼就是在胡扯。什麼勞動光榮,其實不是勞動光榮,勞動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恥而又卑鄙的事。讚美勞動是那些無能者對自己的誇耀和美化,那是因為他們沒有閑下來的本事。」
「為什麼這樣說?」
我對他的說法有些好奇了。他說的和我平常看到的不一樣,可以說是大相徑庭。這樣的一席話,讓我的世界觀有些顛覆了。
「嘿嘿!你看咱們村長勞動過嗎?每月收的人頭費都夠他活的滋潤了吧!勞動?為什麼要勞動?你看誰勞動是奔著光榮去的?他們是為了活著,是為了吃飯!既然如此,還要為自己披上一層厚厚的華麗外衣,還真是虛偽。」
「那,老鬼為什麼也要這樣教咱們?」
「你覺得為什麼,村長不也希望這樣嗎?這樣不就能讓他們心甘情願的幹活了?正好那些人也需要這種謊言來填充他們的空洞的心,這樣,一拍即合!」
「你?不怕我?」
「你有什麼好怕的?」
「因為我是下下命,跟我在一塊會沾上霉運的。」
「那還真是有緣,在下不才,也是下下命。」
從那一天起,張倉的身影在我眼中變得高大了,也是從那一天起,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
「陳崢,你知道嗎?其實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大人了。」
「你喝醉了!」
這天,張倉突然抱著一罈子酒來找我,這酒應該是他父親的。
「我才沒喝醉,我清醒的很!我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你也喝一杯。」他說著,把他的杯子往我這邊推了過來。
我不敢喝酒,因為父親不讓。我從來都不敢違抗他,即便是我唯一的好友給我遞酒,我也不敢越雷池半分。不過我同樣不敢拒絕張倉,於是只好轉移話題。
「為什麼你看不起那些大人?」
話題轉移的很成功,也可能是張倉喝醉了,沒反應過來。
「我父親教導我誠實,而卻根本沒有人誠實。教導我善良,而又沒有人善良。所教導我的,而後又反過來駁斥所教導我的。」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接著說道。
「因為那些大人們不想被人知道,且發現那些美好,就化身了吃不著葡萄反說葡萄酸的狐狸。其實那些大人們不讓做的,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
「大人說活著是最美好的,其實不然,活著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一個人如果痛苦的活著,倒不如痛快的死去。如果能夠沒有牽挂的死亡,誰又願意活在這暗無天日的世界?」
「我為什麼活著?我不知道!」
「對的就是錯的,錯的才是對的!」
就這樣,在張倉喝完酒,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后,抱著酒罈沉沉地睡著了。我沒法把他送回家,於是只好留他在家過了一夜。
……
第二天,我照例來到學堂,發現同學們都在議論紛紛。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一點也不好奇。反正不管發生什麼,都與我這個透明人無關。
「陳崢,出事了!長生果被盜了。」
長生樹是村子供養的一棵神樹,據記載,此樹一千年一結果,凡是在月圓之夜吃掉果子的,可以羽化登仙,長生不死。
至於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或許就是因為這棵樹,村子才避世不出。
而現在,等了將近一千年的果實被盜,也難怪引發這麼多的議論。
不過,像長生樹這樣的神樹,平常都是各家各戶輪值照看的。不過,像長生果這種不知道哪年結果的樹,看護者也是不怎麼重視。畢竟,真假都不知道,誰又會專註的看著。
「長生果?我好像看見我爸在藏一個奇怪的果子。」前桌王飛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翌日,王飛的父親,王武在家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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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急忙組織了一個調查組,決定徹查此事。並且,出面安撫大家都情緒。畢竟,這種兇殺案在村子里也是第一次出現。
很快,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一個人,王武的妻子,張昭。
最終原因也很快查明,王武盜竊了村子的長生果,並把它藏了起來。他的妻子張昭想把長生果據為己有,於是下毒殘忍殺害了王武。
真相就這樣大白了。不過總覺得還缺少點什麼?長生果!最後的長生果去哪了?王武沒吃,在張昭那裡也沒用找到。
很奇怪,彷彿不翼而飛。
而犯人張昭,在留下了一張遺書後。在看守室上吊自殺了。
……
「詭異,這太詭異了!這麼惜命的一個人就這樣自殺了?還有長生果到底去哪了?看守室哪來的繩子?」
張倉說。
張倉對這事顯得很是關注,他興緻勃勃的想要發現什麼,來證明那些他所認為的黑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對的,反正他那顛黑倒白的言論總是能夠深深的刺激到我,讓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甚至於言聽計從。
後來,還真讓他發現了此事的一些端倪,矛頭指向了村子里權利最大的那個人,村長。
「陳崢,明天就是月圓之夜。我們去村長那裡走一遭吧!如果村長那裡真有長生果,那村長的行徑可以讓他下台了。」
我對這些事情根本沒什麼興趣,或者換句話說,我對任何事都興緻缺缺。
我不想和他一塊去,但既然張倉說了,我也只好接受,因為我根本不敢拒絕任何人,即使是我的這位好友。
在月圓之夜那天,我們親眼目睹了村長吃完長生果后,頭髮由白轉黑,皺紋也消失不見。然後頭髮豎起,雙眼變化為豎瞳,身高瞬間拔高至三米,皮膚上長出密密麻麻的鱗片。
這,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
我們很害怕,怕這個怪物,但恐懼的同時,我竟然隱隱有些興奮。
我們要快點跑,跑的再快一點。
但我們終究只是七歲的孩童,怎麼可能跑得過怪物。
那怪物的舌頭,突然間猛的拉伸變長,像刺刀那樣向我刺了過來。
恐懼!激動!興奮!
這就是即將死亡的感覺嗎?
這種感覺沒持續多久,就變成了悲痛欲絕。
張倉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心臟被洞穿。他為我擋下了這致命的一擊!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要死的是我!死亡對我來說不算什麼的!就像喝水吃飯那樣平常!
長生不死是真的!但代價是你要變成怪物!活著,就那麼好嗎?
我像是對自己說話,又像是對著怪物嘶吼。
我知道,張倉早就厭惡了這個糟糕的世界,你要去天堂了嗎?還是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天堂。不管有沒有,我啊,會把這個世界打造成你想要的天堂呢!
陡然間,我身體里的某個基因鎖好像被打開了。地上的一隻螞蟻順著我的身體,爬到了我的手上。
猛然間,那螞蟻變得猶如小象般大小。
「噗嗤!」那名為怪物的村長,或者是名為村長的怪物身首異處。
「原來,我才是真正的怪物!」
巨大的聲響,早就把村子里的人吸引了過來。村民看我的眼神更加的恐懼。我不明白,哦對了,我是怪物,他們那是看怪物的眼神呢!
我抱著張倉的身體回家,腦子裡嗡嗡的,宛如一團漿糊。
夜晚,寂靜的可怕。先是一絲的焦糊味,接著又是濃煙,烈火也緊跟著燒了起來。我從夢中驚醒,火焰已經在房間里肆虐橫行,彷彿要吞噬一切。
著火了!這是我的第一想法。我趕忙將那巨蟻叫了出來。
轟隆!
屋門破裂!我逃了出來!
「怪物啊!」
「怪物吃人啦!」
村子里的人居然都在外面看著,看著我這個怪物死去。他們為什麼要殺我?我做錯了什麼?
一股無名的怒火瞬間替代了我的理智。
有的人身子是怪物,但他還有著一顆人的心臟。而有的人,只是披著一層人皮的怪物。
那一夜,村子里火光衝天。那一夜,我也離開了這個生我養我的山村。
外面是什麼樣子的?
我不知道,從來沒出去過。
外面會是天堂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