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聲音
今天和明天不會有兩樣,一輪紫色圓月鑲嵌在灰青色的宣紙畫布里,血紅色的雨水反射下的城市匍匐在地面。因為這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多星期,整個街道和世界都被渲染成了紅色,所以在印象中,晴天十分遙遠,彷彿遠在百年前的舊曆里。
他聽到母親在抱怨什麼,母親的抱怨聲就像那雨一樣滴滴答答。他剛換好已經洗到褪色的淺藍工服,一側的口袋翻出些許白色,他彎下腰把襪子上的脫線扯掉,就看見大腳趾上已經很長的指甲,妻子在廚房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合著母親的抱怨讓他心臟緊縮。樓上也傳來了密集的腳步聲,他知道樓上那家有四個孩子,但他不明白那家人是怎麼活下來的,這麼多張嘴巴吃飯,一頓早餐得吃多少饅頭。聯邦已經沒有了福利制度,所以他們得自己養活孩子。不過他們住在上一層,夫妻倆都有工作,而且體面些,但是最後還是會送去福利院吧,那是聯邦給與窮人的,不對,是給予聯邦公民的制度。他好像又聽到了什麼聲音,那是他這一個星期一直聽到的聲音,好像來自自己的身體里,還不及細想,妻子就喊道開飯了。
饅頭堆在有裂口的灰色盤子里,足有三層,但是裡面是空的,矗立在那裡。就像市中心聯邦建築的金字塔,一層一層,聽說每一層待的人都是不一樣的。一大碗雞蛋湯,裡面的雞蛋條彼此就像是在隔離,上面飄著聯邦為工人提供的特殊綠菜,長的像蔥花,專家說能為人體帶來一點點能量,妻子信了,他不信。他折斷了幾根筷子,斷掉的筷子躺在漆黑布滿油漬的桌子上,他對妻子說:我夜裡常常聽到身體里有這種筷子被折斷的聲音。妻子沒有回答,把斷掉的筷子掃進了垃圾桶,開始扒拉著碗里的蛋湯。他繼續說:「我知道那是骨頭正在一根一根斷了。」他用力的呼了口氣。妻子放下筷子,開始嘟囔著,工作,血雨,聯邦政策,菜又漲價了,活著。他望著妻子,像是現在躺在床上的母親,同時也像母親雨一樣的抱怨。妻子說累了就要去把孩子叫醒了,聯邦對教育是十分看重的,或許是因為舊世界的過去,新世界的到來,為了聯邦的未來,聯邦給所有孩子提供免費教育,即使在血雨的時候也會提供可以抵禦血雨的校車接送,還有各種極端情況下的庇護和幫助,但這隻限於小孩。
七歲的兒子坐在他對面,妻子在他的蛋湯里放了更多綠菜。兒子幾下就吃完了,用匙子敲打著碗邊,嘴裡叫著,太少了,我還要吃。他反覆叫著,聲音越來越響亮。可他沒有理睬,他知道家裡很久沒有吃肉了,這個星期吃的更差了,他抓起一個饅頭慢慢的吃著。兒子見大人們沒有搭理他,就嘹亮地哭了起來,他走開了,但是幾十平米的房子躲不開環繞的聲音,牆面上布滿了黃色的漬點,唯有的幾件傢具已經爬滿了密集晦暗的黴菌,就像一隻只被捏死的螞蟻。妻子已經儘力為這個家的衛生而努力了,但無濟於事。他走到窗前,屋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像蚯蚓一樣扭動著滑了下來。窗外的樓房全部躲藏在這雨水裡,從二樓的視野向外面看,可見的樓房低矮又破舊,就像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老人不斷在寒冷里緊縮自己的外衣。他乾枯的皮膚就如同那些房子的外表,那不再熾熱和充滿活力的血液與那些房間里的人一般無二。好像也不對,他低聲的說了一句。他想起他們公司的一個大人物,聽說年紀已經很大了,但是一頭閃耀柔順的金髮,那沒有一絲皺紋的笑臉,還有那盯著看會發虛的眼睛,
絲毫沒有垂垂老矣的模樣。他還聽說那個大人物的妻子很年輕,情人更是比他這輩子見過的美人還要多,他信他有這個能力擁有這些,但他懷疑他這個年紀男人的能力。畢竟想到自己才30出頭,但是已經快不知道什麼是男人了,不但很久沒有感受到早上的朝氣蓬勃,也很久沒有和妻子.....哦,是自己的問題,每天一回來就累的倒頭就睡。他好像又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妻子開始咳嗽了,她咳嗽的聲音很誇張,咳嗽的動作也是很大的幅度,每一次都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接著是吐痰的聲音,那聲音很有彈性,總是要來來回回好幾次。他知道她是將痰吐在手心裡,觀察痰里是否有血跡。他依然站在原處,他在聽著雨聲,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讓他想到過勞死去的父親用食指在敲打他的腦袋。因為回憶太累,所以他就不再往下想。等兒子吃完了,妻子就會把剩下的食物送去母親的房間,之前是一個幾平米的儲物間。他好像又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順著他的腦袋擴散到了全身。聲音從他的皮膚里衝出來后變得異常輕微,可還是清晰地聽到了。他覺得自己活不久了,因為每天都有骨頭在折斷。他甚至覺得自己不久以後不僅沒法站和沒法坐,就是躺著也不行了。那時候他體內已經沒有完整的骨骼,卻是一堆長短形狀粗細都不一樣的碎骨頭不負責任地擠在一起。那時候他腳上的骨頭也許會從腹部頂出來,而手臂上的骨頭可能會插進胃裡。
妻子帶著兒子去坐校車,-但她回來時會淋雨,他在內心哀嘆。母親的抱怨也隨著食物而吞進了胃裡,只剩下了雨聲。他呆站在那裡,窗玻璃上水珠在流動,雜亂交錯的水跡,像是一條條血路。他盯著那紅色,入了迷。他把頭往牆上一靠,身上淺藍色的工服緊緊縮在他身子上,或許是有點冷,衣服就像是長在了他身上一樣,嚴嚴實實的不讓冷滲入進來。
重重的關門聲讓他回過神來,妻子已經站在了他身後。披散的頭髮就像度了一層油,發梢處還在滴水,身上的衣服就像被硫酸腐蝕之後留下了很多紅點,在小腿上還有皮膚裸露在外,妻子的眼睛裡布滿血絲,那眼睛就像是落在了紅色的蛛網裡面。妻子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廚房,然後就自顧自的倒在了老舊的沙發上,那個沙發是4樓鄰居更換新沙發後送給他們的。
昏暗的房間里,他看著在沙發上疼到不斷扭曲的身子,那痛苦絕望的低吼和呻吟環繞著他,他低著頭仔細的觀察者,那血紅的液體從妻子的嘴裡和鼻子里流了出來,那張是他心目中仙女般的臉上布滿了突出的青筋,粗壯如同田裡翻出來的蚯蚓,也很像窗上的血雨留下的水跡。他的頭好像突然被塞進一根工地上的鐵棒,橫著懟進了他的太陽穴里,他的身體扭曲的就好像一根根骨頭全部活了過來,拉扯在他的血肉裡面,胸口好似有一個起重機把他的胸腔活活撐開!就像一隻倒趴的螃蟹,肋骨生長出幾倍的長度,心臟被血肉托舉在裡面,一根根青色的骨頭在房間裡面揮舞!痛苦的低吼變成宣洩的嘶叫,窗戶上的雨水打擊聲更急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