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四年後。

1981年，夏。

紅彤彤的太陽在天空掛著，天空里沒有一絲白雲遮擋，任憑刺目的陽光在大地上肆虐。

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綠油油的，一顆顆麥稈靜靜地矗立，空氣里沒有風，它們像筆直的衛兵一樣接受太陽的考驗，不吭不卑，昂首挺立。

按理說，今年是旱年，因為近三個月沒下一粒雨滴了。據說，方圓百裡外的村莊已經遭了災，綠油油的麥稈都枯黃了，伏倒無數。但是，在龍靠山這個地界，莊稼卻長得格外的好。這一切都歸功於功德無量的龍靠山，是它的雪水滋潤了一方土壤，養育了一方百姓。

按二十四歲的徐長生的想法來說，那就是他的爺爺龍靠山很偉大！

徐長生推著二八大杠自行車走在坑坑窪窪的土地之上，一粒粒大汗珠子滑落，打濕了白白的襯衫，將身子變得濕乎乎的。太熱了，真想找個地窖，躲在裡面清清爽爽的吃一顆大西瓜，然後，沉沉的睡去，順便忘記世間的這些煩惱。

這幾年裡，他每月都帶著娘去省城看病，本來，魏教授說，即使手術成功，也只能多活個兩三年，沒想到的是這都第四年了，娘的狀態卻越來越好了。

徐佑生的思想依舊偏激，非要嫁給他，為此，還去學校和丁玲干仗了，可是，這事和丁玲有啥關係？

村裡的人見了爹便問，得意啊，年年說秋後辦事兒，到底是哪年秋後辦事啊？徐得意先是在心裡把徐長生罵一頓，然後嘴上硬說，就今年！

家，本是一個溫馨的地方，可是，對於徐長生而言，家卻是一片黑暗的天地，一個不願意回去的地方。只要回去，便是佑生的哭鬧和爹娘的威逼，彷彿，他不答應，便是天底下最壞的人。他已經好幾年沒在那張炕上過夜了，即使過年，也是吃過飯便走，永遠在學校宿舍過夜。學校教導劉主任開玩笑，得再給徐長生髮一份工資了，算作留守保衛獎勵。

蘋果買賣依舊做著，秋冬季節里，他賣龍靠山附近的蘋果，帶著劉飛一家一家的收，再去縣裡賣。春夏里，他帶著劉飛去省城拉貨，只不過省城的蘋果供應不穩定，有時候多，有時候少，有時候還空跑。

但是，不管咋樣，勉強湊齊娘的醫藥費。

還有一點，便是劉飛的腦子有所好轉了，雖然依舊傻乎乎，卻很少犯渾了。

劉躍進和王葉一連生了兩個孩子，大的是個男孩，叫劉小軍，小的是個女孩，叫劉小菲。孩子由劉躍進他娘看著，他們兩口子還在大營村學校教書。王葉的脾氣比結婚前更爆了，安穩的歲月被她過得驚心動魄，使喚不了別人，就使喚劉躍進了，在她的眼裡，劉躍進就該聽她的，不聽便罵、便揍。

劉躍進雖然憤懣，但是，看看兩個可愛的孩子，便忍了，純純粹粹的逆來順受。

李成功和倩倩沒好了半年，他便把倩倩踹了，踹的時候，他很傷心，因為倩倩沒有懷孕。後來，他看著年輕的女同學都覺得幼稚，便和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女老師混在一起了，經過第三次長久的試驗，女老師也沒有懷孕，他便徹底看破紅塵了。

看著李成功頹廢的模樣，女老師心疼極了，替他修改了畢業成績，又替他完成了畢業論文，就這樣，李成功畢業了。因為他的專業是化學，便被分到了省城化工研究院。進了化工研究院，院里安排了一次摸底考試，李成功以零分的成績告別了令人羨慕的實驗室，而被分配到了庫房工作。

丁玲還和以前一樣，平日里教書，周末回家。日子淡淡如水，可是，只要看見徐長生，水面便盪起漣漪。徐佑生找過她兩次，也當著很多人的面罵了她兩次，罵的雖狠，但是，她都以笑待之。在她的心裡，自己和徐佑生都是徐長生不喜歡的人，也可以說是徐長生不願意娶的人，她覺得：

兩個失敗的選手吵架，有何意義？

不過，除了煩心事，也有令徐長生開心的事情，那便是娘的病治的還挺好。這一切，要歸功於自己、魏教授和他爹。龍靠山方圓百里有一個看病的土方子，龍靠山上的白雪是最純凈的生命源泉，可以融化了熬藥治療百病；他爹徐得意每隔幾天爬一趟龍靠山，取來最清潔的白雪熬藥。

龍靠山的雪很神奇，但是，龍靠山上積雪融化了流下來的水卻不好，據說有毒，但是，這種毒也好得很。在龍靠山百里之外，莊稼地里隔三差五的鬧蟲災，弄得糧食減產，人心惶惶。而在龍靠山的百里之內，澆灌了龍靠山積雪融化了的水的莊稼地，從未有過蟲災，並且，莊稼還旺的很。

省里、縣裡的專家都來過，他們說龍靠山山脈中部的裸露的岩石具有獨特的化學元素，融合了雪水之後，可以有效地殺死害蟲，還可以為莊稼提供必需的營養元素。

但是，當地的老百姓卻不信，專家的話都是科學，科學是唬人的，那山體之上明明是覆蓋了巨龍的血氣，陽剛的很，辟邪的很，厲害的很。

......

終於，學校到了，他剛進校門，便被劉躍進拉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里的牆上貼著三個方形的大紅紙片，紙片上寫著三個字：表彰會。大家都在各自的座位上坐著，教導劉主任拍著手，興高采烈的說道：

「徐長生連續三年被縣裡評為優秀老師，這是我們學校的光榮啊！徐長生，把你這次領的獎狀，給大家看看！」

徐長生笑開了嘴，不好意思的從包里掏出了一張獎狀，說道：

「區區一張獎狀而已，是學校給我機會，推薦我，要不然，咋能輪上我！」

劉主任高興的拿起獎狀，興奮的看了看，便舉在手中環繞一圈，說道：

「你們看看啊，『縣級優秀老師』，多麼光榮的稱號！放眼全縣，也不過五六個！我們大家啊，必須向徐長生看齊，向他學習，改天啊，我們也拿個先進學校的稱號！」

說完，她看向徐長生，說道：

「長生，把你的獲獎感受給大家講講吧！」

徐長生嘿嘿一笑，

「咱們都這麼多年的同事了，我是啥，你是啥，都是非常了解的，我覺得沒必要說感受，要不然，就顯得我驕傲了！」

劉主任抬手指指徐長生，說道：

「你是一個謙虛的人啊！」

散會了，王葉沖著劉躍進罵上了，

「劉躍進啊，劉躍進，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教育，要把教育當做畢生的事業來干！結果呢，人家把事業干出了花兒；你呢，卻把事業干成了歲月！」

劉躍進嘟囔道：

「我一直在努力！」

王葉氣不打一處來，又罵道：

「你和徐長生不僅是同學，而且是同年參加教育工作。人家呢，出道便是巔峰。你呢，一直在努力，得努力到退休后！」

徐長生看著王葉的霸道勁兒便來火，說道：

「王葉啊，都孩子媽了，火勁兒還那麼大！當著大家的面，你得給劉躍進留面子！」

王葉沖著徐長生嚷上了，

「我教育劉躍進，那是為了他好，希望他進步！你不要挑撥我們的關係，還有，想當年，若不是他霸佔了我，我能有今天嗎？」

徐長生說道：

「你又吃槍葯了！你今天咋了？兒女雙全，人生巔峰，你的生活美極了！還有，當年，明明是你霸佔了劉躍進，劉躍進還委屈著呢！」

王葉急了，嚷道：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霸佔他了？」

徐長生杜撰道：

「當年，在黑乎乎的夜裡，你沖著劉躍進說，你過來，給我啵兒一口！」

王葉急了，紅著臉便向著徐長生撲來，氣急敗壞的罵道：

「我要打死你，讓你造謠生事！還什麼優秀老師呢，簡直是破壞分子！」

徐長生哈哈一笑，扭身便逃，不忘沖著劉躍進喊了一句，

「躍進啊，我可是替你解圍了！」

他跑到了院子里，躲過了王葉，丁玲卻跟了出來，笑嘻嘻的說道：

「徐長生，你連年當優秀老師，是不是要轉正了？」

徐長生搖搖頭，清清爽爽的說道：

「人啊，無欲無求無煩惱！」

丁玲附和道：

「你的下一句肯定是，該來的自然來，不來的不強求！」

徐長生笑著說道：

「知我者，丁玲也！」

丁玲輕輕地嘆氣，自言自語道：

「我也挺努力的，咋就評不上呢？」

徐長生說道：

「那你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丁玲悻悻的嘟起了嘴，心想，那還用考慮嗎？你的世界里都是工作，我的世界里都是你徐長生，我們活著的重點不一樣，結果當然不同，只可惜，你把工作做到了極致，我卻始終沒有得到你。

徐長生小心翼翼的問道：

「我妹妹最近沒找你吧？」

丁玲搖搖頭，

「沒有啊！你放心吧，-她愛說啥就說啥，我是不會和她計較的。」

徐長生不好意思的說道：

「委屈你了！」

校園操場的四周以前都是光禿禿的黃土地，今年卻種上了各種花兒，結果，調皮的孩子們總偷偷的往裡面尿尿，便把花兒都燙死了，只留下了一片旺盛的雜草，雜草綠綠的，個個挺胸抬頭，左右搖擺，徒增了無限的生機。

徐長生向著雜草看去，在雜草里，突兀的冒出了一朵白白的花兒，花兒又細又長，向上生長，在末端張嘴綻放，像極了人們開懷大笑時的圓形口吻，吐露出了粉色的花蕊。

他走了過去，蹲下去用力的看，那圓圓的花朵里映出了一個少女的笑臉，笑臉雖然很模糊，卻很溫馨，散發著淡淡的香，令人沉迷。

突然，笑臉飄了出來，在空氣中蠕動，化作了一具人形，是一位婀娜的女子。

女子轉身，頓時，令五彩斑斕的世間萬物黯然失色；

女子微笑，讓那布滿艱辛和曲折的人兒覺得人間值得。

這是愛情的味道！

......

秋天來了，劉主任領著一個姑娘向著教師辦公室走去，這個姑娘穿著花格子衣裳，黑條子褲子，一束綠手絹將長發捋在了身後，白色的肌膚，長長的瓜子臉，嫩嫩的紅唇，笑起來像彎月一般的眼睛，儼然是一個標標準準的大美女。

進了辦公室，劉主任伸手咚咚的敲了幾下門，沖著徐長生等幾個老師說道：

「停下筆，抬起頭，看看我們的新同事。

曲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