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第二天安瀾蘇醒時就發現了不同。
昨晚一定是獵到了什麼大東西,整個獅群都飽餐一頓,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當她蹭到母親懷裡時,發現它吃得肚皮滾圓,難說裡面裝了二十斤肉還是三十斤,因為吃得急切,臉上、胸上和前臂上還殘留著零星的血漬。
這些血漬散發著獵物的氣味,但分辨不出究竟是什麼,大概是她還沒見過的東西。
安瀾若有所思。
變身成動物后,很多過去做課題時覺得抽象的問題都變得具體起來。
幼崽本能地知道什麼氣味代表著危險,什麼氣味代表著食物。而在它們的成長過程中,任何新東西只要聞到過一次且記住了,就再也不會忘記。成年獅子甚至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就辨認出有什麼獵物、有多少獵物以及獵物的個體狀況。
事實證明動物確實能嗅出疾病和虛弱,不僅如此,氣味還能給動物提供更多信息。
對於安瀾來說,她能通過嗅覺知道整個獅群的母獅都不在發/情/期,知道雄獅剛剛從領地邊界巡邏回來,昨天母親叼著她走路時,她還感覺到了從斑馬群中傳來的急劇變化的激素水平——它們在為路過的捕食者而感到恐懼。
嗅覺非常實用,聽覺也不逞多讓。
時間一天天過去,安瀾確保自己每天都在學習和模仿。
穿成一隻幼崽固然是毫無自保能力,但也只有幼生期才有按部就班的學習機會。獅群的每一次活動、母獅的每一次圍獵、甚至成年獅子對每一種植物和動物的反應,都是最好的學習素材。有了這些模仿積累,將來她才能生存下去,而不是在一次次的莽撞中被獵物反殺。
當然了,這並不是她全部的日常。
對幼崽來說,除了吃飽睡暖和偶爾學習,大多數時間都交給了玩耍。
還有什麼比一群毛茸茸更好玩的呢?
尤其是——最大的那個毛茸茸。
這個獅群的獅王只有第一天鎮住了幼崽們,但很快就展現出了溫柔巨人的本質。和大多數野外雄獅不同,它不僅會在心情好時和小獅子們互動玩耍,連對亞成年雄獅都十分親近,常常允許它們跟它一起進食。
從加入獅群的第二天開始,安瀾就在獅爸爸暖呼呼、軟綿綿的大毛領上安了家。
但她不是唯一一隻總圍著獅王打轉的幼崽,短尾因為靠得太近總能差點把自己墊在爸爸的屁/股底下,而黑耳朵則一如既往、對尾巴球有著特殊的偏愛。其他幾隻小獅子也會在玩耍時朝爸爸的身上爬,或者把它的圓耳朵當做某種狩獵對象。
每當被崽包圍時,老父親就會開始煩不勝煩。
它要麼不停地晃脖子,把鬃毛盪出一圈浪花,要麼就用尾巴噼里啪啦地砸著地,齜牙咧嘴、作勢要咬——換句話說,咬了,但沒有完全咬。母獅們都盯得緊,它只敢怒不敢言,雷聲大、雨點小,連膽子最小的黑耳朵都趕不走。
好像老天爺嫌它還不夠受折磨,一周后又有兩隻幼崽被介紹給了獅群。
至此,這個由一頭地主雄獅、六頭成年母獅、五頭亞成年和八隻幼崽組成的大家庭就徹底團圓了。
因為獅王正值壯年,母獅也十分有經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它們每周都能捕到大型獵物,幼崽們也總是有奶喝。但好景不長。隨著進入旱季的時間增加,落單的獵物越來越少,獅群也不得不冒險帶著幼崽靠近水源。
如果說雨季的水源是遊樂場,那麼旱季的水源就是殘酷的斗獸場。
這裡有成群結隊的非洲水牛,一個不小心,哪怕雄獅都會被它們穿爛肚腸;這裡有咬合力驚人的河馬,殺死大貓不會比人咬碎硬糖更困難;這裡有同樣帶著下一代的象群,為了保護孩子,大象不會放過一個踩死捕食者的機會;這裡還有世界上最狡詐的捕食者們,鬣狗、花豹、鱷魚......
對小獅子來說,危險可能來自任何地方。
事實上,超過一半的幼崽從來沒機會過生日,能活到成年的更是鳳毛麟角。拿本獅群來說,五頭亞成年都是地主雄獅的孩子,其中最大的亞雄接近三歲,這意味著在過去的兩年多時間裡只有五隻幼崽倖存。
也知道養崽不易,隨著獅群一天天靠近河流,母獅們就一天比一天地更緊張起來。
而對雄獅來說,它還有另一個顧慮。
這條河是領地內最大的水源,但同時也是領地的分界線。河流西側屬於安瀾所在的獅群,而東側則屬於由兩頭雄獅兄弟統治的獅群。為了方便區分,姑且把它們叫做西岸獅群和東岸獅群。
雨季時河水洶湧,在水裡有鱷魚的情況下,一般不太會有獅子冒險渡河,但旱季就不一樣了。
甫一到達目的地,安瀾就心下一沉——水位太低了,光她視線範圍內的河道就有數處較淺較窄的地方,一旦獅群發生摩擦,或者有流浪獅子渡河而來,對領地安全就是個巨大考驗。
她的擔心並不是空穴來風。
這種摩擦很快就發生了。
第三天下午,一頭河馬因病死在了靠近西岸的淺灘上,天氣炎熱,屍身腐爛,風把死亡的氣味遠遠地送了出去。
在這個獵物稀少的季節,一頓大餐對食肉動物來說彌足珍貴,而淺灘也使鱷魚變得不那麼致命,因此沒過多久,年齡最長、經驗也最豐富的破耳母獅就決定加入食物爭奪戰。
十幾分鐘后,西岸獅群和同樣前來撿漏的東岸獅群在淺灘遭遇了。
誰也不肯將食物拱手相讓,在搶食的過程中,兩個獅群發生了激烈的爭鬥。一開始只是母獅們在試探和咆哮,當兩頭東岸雄獅前來助陣時,戰鬥立刻升級了。
抱著削弱對手的本能,兩頭雄獅直奔西岸亞成年而去,但在中途被攔了下來。西岸雄獅以一敵二,與它們戰成一團。為了保護食物和幼崽,母獅們在短暫的猶疑后加入戰局,一時間鮮血飛濺,四處都是咆哮聲和揮舞的利爪。
在父親的保護下,幾頭亞成年反應迅速,率先開始了逃亡,只有年紀最大的亞雄在原地躊躇。小獅子們原本都在岸邊的高地上,很是不知所措,有的到處找地方躲藏,有的甚至在胡亂奔跑。
安瀾在戰鬥規模擴大的一瞬間就知道情況緊急,她試著叫了幾聲,沒能把跑遠的幼崽喊回來。
眼看戰場越來越向西側擴散,她心一橫,又叫了幾聲,轉身就跑。因為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待在一起,黑耳朵和短尾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下意識地就跟著跑了起來。
一路跑出不知道多遠,安瀾才停下腳步,鑽進一處濃密的灌木叢。
三隻小獅子發著抖,死死擠在一處,豎起耳朵,不安地抽動著鼻子。漸漸的,鼻子里壓倒性的不再是河馬的屍臭,而是新鮮的血氣。雄獅在吃痛時發出的吼叫聲和母獅撕咬時發出的咆哮聲此起彼伏,間或還夾雜著幼崽稚嫩的尖叫聲。
當太陽西斜時,整個河谷才徹底平靜下來。
出於謹慎,三隻小獅子又多躲了一會兒,直到聽到母親的呼喚。
當他們開始往聚集地奔跑時,安瀾意識到這種呼喚聲顯得太焦慮也太悲痛,一定有什麼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只有等她真正跑回河邊時,她才親眼看到事情究竟有多糟糕。
何止是糟糕,簡直只能用慘狀來形容。
到處都有掉落的毛髮和潑灑的血跡,其中兩條從樹根一直拖到獅群中間,有兩隻軟綿綿地趴著,嘴巴張大,眼睛緊閉,胸腔一點起伏都沒有。它們藏得離戰場太近了,在東岸獅群的推進中,這兩隻小獅子被從矮樹上撕咬下來,當場斃命。
西岸獅群對損失做出了殘酷的報復。
除了兩隻幼崽的屍體,獅群中央還躺著一具母獅的屍體。它身上到處都是血,皮肉翻起,露出紅色的內里,喉嚨穿了,耳朵破了,整具身體幾乎被撕成碎片。而在河對岸,其中一頭正在撤離的東岸雄獅傷勢嚴重,左後腿蜷縮著,從中間彎折耷拉在半空,不知是脫臼了還是被咬斷了。
安瀾盡量不去看兩個同伴的屍體,小心翼翼地靠近獅群。
她發現獅爸爸正躺在地上舔舐著前爪,後背到處都是抓撓和啃咬留下的痕迹,好幾隻母獅也都身上帶傷。
母親的鼻子被抓裂了,正在呼呼地向外冒血。即使如此,它還是第一時間把三個失而復得的孩子籠在了肚皮底下,急促地來回嗅著,喉嚨里嗚嗚叫著。儘管不會說話,它表現出的愛意並不比人類母親所能給出的愛意更淺薄。
可安瀾的注意力完全被她挪開后露出的身影吸引了。
在獅群一角躺著那頭參戰的亞成年雄性。它凄厲地吼叫著,似乎正在忍受某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從這個角度看得很明顯,它的身體中間有個怪異的彎折,以此彎折為中心,前肢尚能用上點力、把身體努力地撐起來,而後腿則完全殘廢了,無力地拖在地上。
常理來說,在獅群發生衝突時,亞成年會為了自保而奔逃,西岸雄獅當時也的確為它們爭取到了逃亡的時間,但這頭雄性沒有走,它留在戰場中央,認為自己可以同成年獅子對抗......這個莽撞的舉動招致了慘烈後果。
東岸雄獅圍攻了它,咬斷了它的脊柱。
它將再也沒有辦法跟上獅群了。
亞雄的母親、年紀最長的破耳母獅不停地拱著它的肩膀,希望它能站起來,從致命的傷勢中僥倖康復,地主雄獅試圖保護它,獅群甚至在接下來的兩三天幾乎沒有移動,把死河馬肉帶到它身邊,但這都是徒勞。
這頭食物鏈頂端的獵手,最後竟成了鬣狗齒下的亡魂。
殺戮發生時,安瀾瞪大眼睛,一直看著。
她感到反胃、恐怖和劇烈的不忍,但她希望自己能永遠記住這一天,她希望自己能永遠記住:千萬不要貿然行事,因為死亡可能在每一場戰鬥中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