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果核之王(十一)
三個月前,驚恐發作,心絞痛。
拉珀斯在水下散漫的長發倏而僵直,目光亦凝固了。
「人類,也是按照晝夜交替的方式,來劃分天數的?」
江眠點點頭。
「九十四天,」拉珀斯看著他,「你的養父離開你,是這麼多天嗎?」
江眠十分驚訝:「算上今天,確實是九十四天。你是怎麼猜到的?」
【因為我和你靈魂相通。】拉珀斯說,【所以……真的是你。】
震驚的消息接二連三、接踵而至,拉珀斯懸浮在水中,兩顆心臟寂靜如死,大腦卻轟鳴喧囂,彷彿被一萬個咆哮的雷霆正面擊中。
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江眠的痛苦和痛哭都出於養父的死亡,而這強烈的苦楚同時反射在了他身上。那激越的靈魂共鳴,使他於深夜驚醒,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感應到了伴侶的大致方向。
然後,順著那個方向,他發現了一條人類的航線,並且追擊了兩艘偷獵的船隻,又被陰差陽錯地帶到了這裡,遇到了一個對自己有著強烈吸引力的人類……或者說,混血人魚。
即便在海下,人類的混血人魚仍然是極其稀有的。早在遠古時代,部分還未繁衍出文明的人魚族群曾經與海獸媾和,與那些強大卻蒙昧的存在誕下後裔。它們的血統,即便稀釋到今天都異常頑強,不依不饒地在一些人魚身上展示出祖先的特徵:比如代替了魚鰭的腕足,代替了手臂的鉗肢,代替了脊骨關節的長刺。
但人和人魚的混血,拉珀斯從未接觸過。
這是否可以說明,是他體內的人類血統,導致了自己的感知混亂?
人魚是全天下最擅音律,最能恰到好處地表達自身想法的生物,但拉珀斯看著江眠,唯有沉默。
我光知道,你出生不久后,就被深淵海獸的動亂所牽連,你的母親也死在那場混沌的戰爭中,可我不知道,你居然是一條混血人魚。
所以你能夠完好無損地隱藏在這裡,所以你如此消瘦,如此虛弱……因著長久的潛移默化,你體內屬於人魚的部分早就退縮到再無可退的邊緣,你實際上是不完整的啊,拖著這副殘軀,你又堅持了多少個年頭,多少個日夜?
深淵啊,我真是一個最差勁的,最差勁的……
江眠困惑地瞧著拉珀斯,通常情況下,他甚至可以說人魚的面部表情是堅固的。他不笑,不皺眉,也不動容,那蒼白的臉孔深邃邪異,皮膚閃著鑽石般的細碎鱗光,他就像一尊石膏雕像,只有當他發怒時,雕像冷硬的外殼才會驟然破裂,露出血腥暴虐的內在。
可現在他凝視著自己,神色竟恍惚地軟化了,彷彿籠罩在黃昏的暮色之下,眉眼當中,有幻覺般的哀慟。
「……這種文字,被稱為,潮汐文字。」拉珀斯沒有再用壓抑的細小聲波來傳遞消息,他的嗓音清晰而柔和,帶著一點不穩的顫意,「它們被創造出來,只有王族才能正確地解讀。」
江眠一個激靈,急忙抓起筆記本,運筆如飛:「潮汐文字……」
如果你沒有被偷走,沒有從小離開家園,離開我,去到海浪盡失、不見自由的陸地,這本該也是屬於你的文字,珍珠。
拉珀斯深深地凝視他,這一刻,震愕的洪水稍稍退卻,他終於感受到了遲來的憤恨和痛苦,沉重地墜在心頭。
你都經歷了什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人類以他們的名來呼喚你,可你是海國的生靈啊,二十多年過去了,你就待在這樣一個以折磨同族為樂的地方嗎?
「然後呢?」江眠求知若渴,但還是用眼神示意拉珀斯,大聲說出這種秘密,是不是不太好?
人魚微微搖頭,表示沒關係,他接著說:「你猜的,沒有錯。製作潮汐書,需要特殊的手段,在上面刻下,深淺不一的紋路,再去固定的地方,讓海水沖刷,它們就能,發出不一樣的歌聲……」
江眠醍醐灌頂,他的眼睛發亮,抑制不住激動之情:「真的是這樣……居然真的是這樣!這太美了!」
他停頓一下,又覺得失落:「不過,這個方向就算我猜到了,也不能驗證,因為我沒法破譯那個固定的位置。」
「……是的,」拉珀斯低聲說,「它唱出來的內容,才是潮汐文字,真正想表達的內容。」
那真的是個很美的地方,珍珠。儘管它處在一片斷崖之上,黑暗中卻有流動的微光,像星空般無窮閃爍。我們都叫它潮汐圖書館,因為它永遠回蕩著最多情,最忠貞的愛語,人魚寫給靈魂伴侶的愛語。
江眠咬著筆頭,猶豫了。
「所以……我現在沒法弄清楚它講得是什麼,對吧?」
拉珀斯知道石板書的內容,只是不能在有人監聽的情況下全盤告訴江眠,他唯有點頭:「是,你現在沒法弄清它的內容。」
「太神奇了……」江眠嘆了口氣,「聽起來好浪漫啊。」
不止是潮汐圖書館,在每年冬春交替的時節,我們還會和鄰洋的極光人魚進行友誼的交換活動。他們培育的絨海兔是近年的熱門,只有手掌大小,不會叫,但可以趴在你的肩膀上,為你殷勤地清理鱗片和頭髮。
江眠放下筆,嘴角帶著嚮往的笑:「不管怎麼說,謝謝你能告訴我這個。可惜,我還沒去過海邊呢。」
「一次,也沒有?」拉珀斯的眸光陰沉黯然,聲線卻是柔和的,甚至因為過於柔和了,餘音發著微不可察的抖。
江眠摳著手指,不知為何,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嗯……我是在這從小待到大的。小時候身體不好嘛,老是生病,發燒啊、胃痛啊什麼的。所以別說海邊了,我連家門都很少出,可能,我是說可能,以後……」
他猶豫了一下,低頭看著指節,小聲道:「以後有機會了再說吧。」
雄性人魚沒有立刻回應,他以緘默作答。
遠東送來的刀劍皆使岩漿淬火,極地的冰晶能夠保持數月不化。到了夏天,浮遊者的遷徙國度便能與我們的領地重疊,透過它們柔軟的半透明身體,水面上的霞光足可以折射進最深最暗的海淵底部,為萬年前的文明遺骸,渡上淡淡的金紅色粉彩。
說起殘骸,高聳的白銀王庭下方,就是自古以來遍海沉沒的船舶,那些桅杆似亂針,纜繩如纏絲,船體在風暴和暗礁中支離破碎。十幾個世紀以來鋪滿了海溝,金幣堆積如山,鑽石當成沙礫,美玉化為軟泥。那裡是探寶的遊樂場,誰有閑暇,誰就可以去裡面搜尋一番,嘗試在海水和時光的侵蝕下,救回一兩件喜歡的人類藝術品……
我曾經在裡面找到過一尊關於人魚的雕刻石像,一把鋒利不足,但美觀有餘的綠寶石長叉,還有幾幅栩栩如生的畫作。畫上的人類背生雙翼,站在幽密的樹藻和泉水之間,於是我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相信人就像鳥一樣,都是可以在天空上翱翔的生物。
拉珀斯默不作聲,因為他無話可說。
他知道自己的靈魂伴侶仍活著,憑藉一些小病小痛,一些細微的傷口——這都是靈魂共感給人魚的證明,然而他也只能以此來告慰自己:即使海陸相隔,伴侶的處境也不算太糟。
那些最暴躁,最頹喪的日子,拉珀斯選擇遠離家鄉,在廣闊的海域中遊盪了四年之久,試圖挨近伴侶的坐標,以至鄰洋的諸國都知曉了他的事迹,可終究還是一無所獲。
現在,拉珀斯終於找到了他,看到的卻是一具羸弱消瘦的身軀,一個飽受磋磨的靈魂。他的笑容溫柔,羞怯的眼神則閃躲在高築的心牆之後,與鋼鐵澆築的冰冷牢獄相比,顯得如此傷痕纍纍,並且格格不入。
事關重大,這個消息足可以顛覆江眠前二十年的人生,正如陸民的堤壩可以適當減緩海嘯的衝擊力度,他同樣需要一個緩衝的機會,來減小它對江眠的衝擊力度。
來日方長,他想,沒關係,人魚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他也有很長的時間,來布置復仇的狩獵計劃。
「休息,睡眠。」拉珀斯柔聲催促,「你……不該這麼晚還醒著。」
江眠咬著嘴唇,他看到雄性人魚眉心微皺,那專註到極點的目光,令他後背一陣顫慄。
他急忙轉過頭去,掩飾地嘆氣道:「知道了這麼多,我怎麼睡得著呢!我滿腦子都是潮汐文字的事,我就算做夢,夢裡都少不了它……」
【去睡覺,】人魚用更深沉的聲音哄他,【你困了,你需要睡眠。】
真奇怪,睡意突如其來,江眠亂鬨哄的大腦在暈眩中緩緩漂蕩,猶如置身搖籃,或者平靜的海浪。
「好……好的。」他迷迷糊糊地說,瞬間忘了潮汐文字,也忘了他今晚的反常表現。江眠慢吞吞地爬起來,再慢吞吞地踩下樓梯,「晚安,拉珀斯……」
「晚安。」人魚專心致志地目送他離開,跟隨江眠一路遊動,直到觀測室的盡頭,直到他再也看不見青年的身影。
在確立關係的第一個成年期,雙方同時會迎來第一次熱潮。作為雄性,他會深切渴望建造一個巢穴,再捕殺囤積大量的獵物,用以餵養自己的伴侶,確保對方可以盡情吃飽,時刻感到溫暖和安全。
這就解釋了他為何會產生焦渴的衝動,以及他們之間的觸碰,又怎麼會產生超常灼熱的、不同尋常的火花。
——因此,儘管拉珀斯找到了江眠,但他必須推遲返鄉的歸期。第一次成年期早已過去太久,他們遲來的接觸,正在誘發江眠體內積年沉眠的熱潮,他一定得留在這裡,做一個合格的雄性,好好照顧他的人類,引導對方度過第一次難捱的發情期。
這裡可以充當熱潮的巢穴嗎?對伴侶來說,它是一個安心安全的地方嗎?
還有,我可以成為一個好的雄性嗎?
拉珀斯有些焦慮,他打磨利爪,又捋了捋肘鰭,心情忐忑地眯起眼睛,以審慎的態度,甄選研究所的環境。
——不,這裡無疑是個讓人魚失望的垃圾場。大量噪雜貪婪的陸民,沒有幽暗濕潤的洞窟,沒有高聳料峭的崖壁;冰冷的秩序太多,野性的自由太少,光線也太強烈刺眼,不夠自然柔和……
改造它。
拉珀斯以鋒銳的指尖輕輕劃過深埋電網的玻璃囚壁,心中已有決斷。
這不再是個漫不經心的遊戲了,現在,這是一件真正重要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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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尚在又甜又沉的睡夢中,江眠被緊急通知驚醒,要他去法比安的辦公室一趟。
江眠在決定去找拉珀斯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這個結果。然而,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到了必須要面對德國人的時候,他身上依舊有些隱隱發毛。
他低下頭,知道拖延無用,反抗更是無用。面對兩名神情冷漠的警衛,他沒吃早飯,只是隨手吞了兩片胃藥,本打算帶上昨晚的筆記本,想了想,還是放下了。
「走吧。」江眠說。
法比安的辦公室,還是一如既往叫人覺得不舒服。
江眠已經習慣了江平陽在時的邋遢,他每次上來,都要給老頭打掃好一陣子的衛生。法比安進駐之後,猩紅的手工編毯取代了色澤敦厚的地板,窗口的光線被高大沉重的靠背椅所阻擋,它的陰影甚至輻射到了落地書櫃。
每一個角落都一絲不苟,每一個轉折都規整鋒利,江眠一站在這裡,便會感到被壓迫的胸悶與氣短。
「對於你昨晚的工作,你有什麼想彙報的嗎,江先生?」
沉寂良久之後,法比安似笑非笑地問。
江眠低下頭,低聲說:「我在破譯石板書的工作中遇到了艱難的瓶頸,所以我……」
「你去尋求了實驗體的幫助。」法比安柔和地打斷了他。
「……所以我去尋求了實驗體的幫助,」江眠承認得很乾脆,「是的。」
法比安盯著他,笑了。
「我注意到,你和實驗體之間,似乎有一種……很不尋常的反應。」他戴著手套的手指快速轉動了幾下,「它很喜歡你,不是嗎?」
江眠凝視著桌上擺放整齊,猶如刀裁的書本雜誌,儘可能放空表情,平靜地回答:「這就是我的工作。」
法比安笑出了聲,他饒有興緻,連連點頭:「不錯、不錯,這就是你的工作……說得不錯!」
「那麼,請你告訴我,江先生,」德國人裝模作樣地沉吟,「因為自身的無能,而去請求一頭野獸的幫助,你生來為了思考的人類基因,有沒有感到一絲羞愧?」
生來就是為了思考的人類基因也不是讓你學著撿漏的——江眠差點就把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吐出口了,但他忍了又忍,用盡讀書人的素養,還是堅持闡明了自己的觀點:「我以為這已經很明顯了,人魚和人一樣,都是智慧生命。」
法比安攤開手,訝異地說:「叢林里的黑猩猩會學習人類的社交方式,鷯哥的效鳴能力能讓它們輕鬆模仿人類的語言,它們都是智慧生命嗎?江先生,你對智慧生命的定義,未免也太寬容了吧?」
火焰在江眠心中燃燒,出於被愚弄的怒氣,他的臉孔不自然地發紅。
「我不知道否決一個事實,對你來說到底有什麼好處,法比安博士!」江眠的聲音顫抖。
通常情況下,他會極力避免爭執的發生,因為他實在不是個擅長吵架的人,往往一句反擊的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帶上了激動的哭腔。但這件事不一樣,法比安步步緊逼,他真的受夠了對方自欺欺人的言論,以及惡劣虛偽的行徑——不管是對拉珀斯,還是對自己。
「你知道我和他昨晚都談了什麼,潮汐文字就是最有力的人魚文明佐證,不管你怎麼想、怎麼說,人魚不是野獸,而我為了解惑的目的去尋求幫助,也是完全合理的!」
抬頭注視法比安,江眠終於問出了一個憋悶許久的問題:「難道把智慧生命異化成一頭低等的野獸,你們就可以對他肆意妄為,給自己的罪行開脫了嗎?」
靠背椅被推開的聲響輕微極了,法比安站起來,那寬闊高大的身影,讓室內的光線瞬間變得半明半暗。
「喔,我們當然可以。你忘了?」德國人在江眠身前站定,俏皮地彈了下舌頭,「『最終解決方案』的光榮傳統——很久以前,我的一部分祖先,就是對猶太人這麼做的。」
江眠深吸一口氣,厭憎道:「恬不知恥。」
德國人聳聳肩,對他露出惡意的笑容。
「——而你,是個廉價的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