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果核之王(十五)

第 15 章 果核之王(十五)

嗯,不對,其實不是單純的致幻,只是……

江眠急促地詢問,打斷了人魚的思緒:「那法比安呢,就是那天抓著我的人,其他人為什麼說他生病了?」

人魚王嗣垂下眼睛,避重就輕地回答:「他是生病了,我讓他,做噩夢。」

只是,怎可將骯髒的事實複述給珍珠聽?他一定會嚇到的。

江眠懷疑地瞅著他。

不是他不相信拉珀斯,只是人魚能夠承受的傷痛和人類遠非一個量級,拉珀斯可以輕描淡寫的事物,落在某一個人身上,那就是毫無疑問的滅頂之災。他不懷疑拉珀斯所說的「做噩夢」,但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噩夢呢?

「我教訓他一頓,再讓他,夢到自己,被吃了。」頂著江眠困惑的眼神,拉珀斯繼續避重就輕,含糊地道。

反正人類有一套關於這個的理論,說夢是現實的投射,他講的完全是實話,「總之,是很可怕的夢。」

「你打他了?」江眠好笑又解氣地問。

拉珀斯點頭,眼神純良:「嗯。」

如果用簡單的「打」字,就能形容人魚王嗣歹毒殘忍的報復,那他就是打了那個陸民了。

「他嫉妒你、傷害你,」拉珀斯說,「我無法容忍,不能允許。」

江眠笑了一下,感慨道:「其實,他不是嫉妒我,他是嫉妒我的養父,所以才會在他去世後為難我……」

說到一半,他自覺地截住話頭,「……算了,我一點也不關心那個人的死活。最重要的是,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拉珀斯咧嘴一笑,伸出去的指尖輕悄悄地撫摸著江眠的褲腿——也許更像是划拉,「不,我不走,還不到,時候。」

江眠愣住了:「為什麼?這個機會千載難逢,你應該離開!」

因為急欲說服拉珀斯,他迫切地坐近了一些,差點壓在人魚的手背上:「聽我說,這裡只是西格瑪研究所,用不了幾天,我不知道究竟是幾天但很快,西格瑪集團的執行官,真正有權勢的人就要來了,假如你不能趕在他們到之前離開……」

「還有六天。」拉珀斯嘀咕道。

「嗯……嗯?」江眠頓了一下,「你怎麼知道的?」

人魚目光閃爍,小聲說:「人告訴我。」

「好吧?既然是西格瑪的人告訴你,」江眠不在乎拉珀斯用了什麼辦法蠱惑了研究所高層的心智,套出了本該嚴防死守的絕密情報——歸根結底,是法比安他們自討苦吃,低估了人魚王嗣的血液強度,這就是著急「享用」永生仙水的代價——可他在乎拉珀斯的安危,「那你就該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才對!到時候,我也會跟你一起走的。」

一得知高層中招的消息,江眠的腦筋就飛速轉動起來:這太好了,簡直就是天賜良機,江平陽的筆記、個人終端、遺留的手寫資料……他盡可以一波捲走,之前需要冒大風險的偷渡計劃也能欣然作廢,大把安全的路線等著他精心挑選。他完全能徵用一艘閑置的科考船,把拉珀斯藏在上面,直接遠走高飛……

然而,自由近在咫尺,人魚卻不願意離開了,這是江眠萬萬沒有想到的。

拉珀斯罕見地犯了難。

我該怎麼說,其實你是混血人魚,遲來太久的發情熱潮就要到了,身為你的雄性,必須首先選擇一個安定的巢穴照顧你?

不,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不同種的海獸受到基因中的本能驅使,去扶養異族失恃失怙的幼崽,但天性和智慧同時限制著它們的結局——認知失調造成的嚴重後果沒有上限,人魚不會忘記,江眠是被人類扶養長大的。

深淵的王嗣伸出利爪,可以直截了當地造就一萬場殺戮,可這是他的珍珠……難道他就不能當一個合格的雄性,萬全妥當地對自己的伴侶好嗎?

「因為,」拉珀斯慢慢地說,「你需要放鬆一下,我也有,別的事要處理。」

江眠被後面的理由吸引了,他沉吟道:「是了,你是風暴領的人魚王族——無意冒犯,但人類學界把德雷克海峽附近的人魚領土稱為風暴領,而根據研究,你們這一族的人魚鮮少出現在外界。所以,你是為了做某件事,才會離開德雷克海峽的嗎?」

這段話的生詞有些多,江眠連說帶比劃,期望能夠讓拉珀斯理解透徹。

我是為了你才離開的,拉珀斯點點頭:「對,這麼認為。」

江眠環住膝蓋,偏著頭瞅他,將微紅的臉頰藏住一半,靦腆地問:「那……我能知道是什麼事嗎?假如是關於研究所的內部事務,我也可以幫忙的……」

即便在短時間內成為朋友,又一起經歷了許多事,出言請求友人把小秘密告訴自己,仍然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情。因為當你做好準備,打算主動邁出一步之後,卻得不到對方的回應,甚至得到的只是輕蔑的拒絕和羞辱……那真的會很疼。

不過,人魚不會這麼做。

江眠非常清楚,人魚的語境里,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沒有迂迴婉轉的社交措辭,不用模稜兩可,或者似笑非笑的回答,去模糊是與否的界限。他的真誠鋒利坦蕩,比刀還要乾脆。

一想到自己正依偎著這樣的刀鋒,江眠便不由地笑了起來。

不好了,拉珀斯神情凝固,我的心臟,立即停止撞擊胸膛!

雄性人魚驚慌失措,支支吾吾地「嗯」了幾下,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隱瞞真相。除了狩獵殺戮時使用的戰術,他此生從未說過一句不實的話!這麼可愛完全是違法的……快找個理由,不然我必定會將真相全盤托出,搜腸刮肚,直到一個氣泡的空餘都不留。

「……同類。」拉珀斯勉強吐出一個詞語,「有關,同類。」

時間太緊迫,他只來得及消化幾個人的記憶,而在那些陸民的腦子裡,無一例外,全部深刻地記錄了一件事,在他之前,還有一條雌性人魚被捕獲。

也許這可以作為借口,拖延一段時間——

江眠的微笑猶如暴露在烈陽下的薄雪,和面頰上的紅暈一同徹底消退。他神情畏縮,蜷著身體,痛苦的氣味從每一個毛孔里滲出來,像焦油一樣覆蓋了他的全身,幾乎立刻就把雄性人魚嚇傻了。

——不對,說錯話了。我不該提起雌性人魚,深淵,我太蠢了!

江眠難過地問:「你……你是來為她報仇的么?」

拉珀斯的耳鰭炸開,他漆黑的尖甲縮了又長,虹膜亦閃爍不定。要知道,欺騙自己的伴侶就已經足夠罪惡了,更罪惡的是,他居然還撒了一個會讓伴侶痛苦的謊。

趕快彌補點什麼,立刻、馬上!

拉珀斯的魚尾在水中焦急地縮緊了,他用力甩了兩下,小心地靠上去,用舒緩的,溫暖的氣味撫摸江眠的肌膚,「她不是,我的子民,我只是好奇,想知道,更多。」

江眠閉上眼睛,低聲說:「對不起……我沒能救下她。」

拉珀斯很沮喪,倘若此時他們置身海底,他大可以找出一千零一種方法來逗伴侶開心,可是這時,他已經打破了那條古老的伴侶箴言——「唯有傷口願意袒露的那一刻,才是癒合它的最好時機」。

既然他提前揭開了這道傷口,那麼,他就必須承擔起當輔助癒合的職責。

「我想知道,出了什麼事?」模仿人類的姿勢,拉珀斯雙手交疊,將頭枕在上面,同樣偏過臉,溫柔地注視江眠,「坐過來,你可以,把腿放在水裡。」

那樣,你腳腕上的傷會好得更快些。

「不了,」江眠遺憾地抱緊了膝蓋,「這裡的水用的消毒劑會讓我過敏,稍微接觸久一點,大概一分鐘左右?我的皮膚就會紅腫,所以不能靠近太長時間的。」

拉珀斯的眼神有一瞬的獰戾,但他掩飾得很好,殺意不過一閃而逝,並未讓江眠察覺。

你是我的伴侶,深海人魚的血統同樣深埋在你的體內,天底下的水怎會不臣服於你,滿足於環繞你、保護你?消毒劑……一定是有陸民動了手腳!

一陣輕微的騷動,從上面的實驗站里隱隱傳出來,江眠心頭一跳,急忙抬頭望去,卻沒在視窗附近看到人影,他滿腹狐疑,也只好當自己是聽錯了。m.

趁此機會,人魚輕輕地圈住江眠的腳踝,冰涼光滑的肌膚和腫痛的銬痕相觸,頓時令江眠倒吸冷氣,身體也一個哆嗦。

拉珀斯勸哄道:「來吧,別怕,這裡的水,是乾淨的。」

人魚收起銳利的指甲,用更柔和的指節挑起江眠的褲角,貼著小腿慢慢向上,替青年挽起衣料。他的動作明明已經小心到了極點,但被捋過的皮膚,還是滲出了灼熱的紅。

火花順著江眠的脊椎向下迸發,他的小腹緊張地抽搐著,距離縮得如此之短,他完全能感到人魚溫熱濕潤的呼吸,正流淌在自己身上。心跳如鼓,血液轟鳴……江眠試圖抵抗這種發抖的衝動,然而無濟於事,他的腿筋緊緊抻直了,腳腕也在燃燒。

他分不清,那究竟是燙,還是單純的痛意。

【來吧……】人魚長長地呼喚,嗓音中涌動著融化的蜂蜜,交織著絲柔的蛛網。在他猙獰的指掌中,青年的踝骨顯得如此纖細,精巧如陶瓷的工藝品。他拉著江眠,一如古時先祖所做的那樣,引誘過往的水手駛向一去不回的暗礁,【來吧……珍珠。】

拉珀斯心中清楚,眼下不是沉溺於親近的時刻。但他太亢奮了,連瞳孔都朦朧地渙散開來。在這世上沒有哪一種烈酒,能讓深海人魚進入喝醉的狀態,可到了這會兒,他唇焦口燥,皮膚在渴望中發疼,既想殘暴地撕咬,也想憐惜地輕輕含住……

他很想知道,這是否就是人類所說的「醉醺醺」。

江眠再沒有第二個選項了,他撐著發軟的身體,一點一點挪向前方,直至腳尖碰到水面,再被銀河般波盪的池水吞沒。

他的第一反應,是水確實非常乾淨。

隨即,這個念頭也為這些清凈、澄澈的液體所覆沒了。江眠無法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他從未有過如此寧靜的體驗,涼爽的水波輕推著他的小腿,讓他在浮力的作用下飄飄然,彷彿蕩漾在空無一物的搖籃里。

他是一個緊張了太多年的人,研究所的大環境,註定要使他像只活在叢林里,處於食物鏈最底端的野兔,一刻不停地暗示自己警惕身邊的危險,避開應有的陷難。現在,江眠忽然就得到了一個天賜般的時刻,他為此全然解放了身心,每一寸皮肉和骨頭,都在愜意中散漫地鬆開。

「總有一天,我們得談談關於觸碰的問題……」江眠眉目舒展,模糊地呢喃,「不過,它不是接下來的話題……當下,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講。」

拉珀斯盤旋在青年的膝前,仍舊在水下若即若離地挨著對方,不願撒手。他嗅著伴侶苦澀大減的氣息,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小微笑。

儘管在外表上有一定的相似之處,人魚的體格仍然遠超人類,尤其像拉珀斯這樣大型的深海人魚。哪怕是健壯的籃球明星,或者橄欖球運動員,和體長三米五的人魚一對比,依舊像個發育不成熟的孩子,更不用說江眠了。

不過,正如一些研究員私下調侃的那樣,在江眠面前,人魚王嗣只擁有頂級掠食者的表皮,芯里卻是巨大的棉花糖,看起來殘暴兇悍,實際上又黏又甜。

避開社交中心,對一切都毫不知情的江眠嘆了口氣。

既然他的心情穩定了許多,醞釀片刻,秘密也就低低地傾泄了出來。

「她……研究所的項目,將她編為001號。但私底下,只有我和她在的時候,我一直稱呼她為紅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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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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