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果核之王(二十二)

第 22 章 果核之王(二十二)

這就是築巢的感覺嗎?

江眠吸著鼻子,他的踝骨不癢了,方才的燥熱和煩悶,亦如往昔的舊夢一般遠去。他躺在拉珀斯懷裡,竟像極了躺在兒時的搖籃里,安心愜意,除了呼吸和眨眼,什麼都不用考慮,什麼都不用顧慮。

他感到無與倫比的安適和放鬆,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他的骨血深處茁壯成長,與雄性人魚緊緊相連。

比起江眠,拉珀斯對靈魂紐帶的感知要更加細緻。他們的關係正變得更加親密,猶如在孤單的回聲中加入了美麗無比的和弦,江眠在他心中激起的共鳴漣漪,幾乎讓拉珀斯滿足得開始暈眩。儘管這只是他們一同度過的首次熱潮期,但他的心已經在為江眠而激烈跳動,他的血液也為了江眠而洶湧流淌。

「那就是,靈魂伴侶的紐帶。」拉珀斯彷彿可以得知他心中的每一個想法,在他耳邊悄悄解釋,「每度過一次,熱潮期,它都會更加結實,更加強壯。」

江眠沉默了一會,低頭說:「對不起,我剛剛對你很兇。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拉珀斯趁機又蹭了蹭江眠的臉,長發鋪開,猶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從四面八方環繞過來,包圍了他此生唯一的獵物。

「沒關係,」他小聲說,「熱潮期,心煩意亂,很正常。你比其他在熱潮期的人魚,要溫和太多了。」

江眠問:「我之前還聽見你叫我毛毛……你為什麼要這麼叫我?」

「因為你的聲音,像毛毛,」拉珀斯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海兔,你見過海兔嗎?毛毛,我見你第一眼,就在心裡這麼叫你了。」

他直言不諱:「你也像珍珠,所以我也叫你珍珠,小珍珠。」

江眠臉紅了,他正結結巴巴,說不出話,拉珀斯就抱著他晃了晃,說:「不要傷心,毛毛,你有我。等到第一次,熱潮期過去,我就帶你,回到海國。」

「那裡有魚群,有族人,還有沉船,有寶藏……你喜歡尋寶嗎?我看人類,都是喜歡尋寶的。到時候,我帶你去王庭下面的沉船點,我們還可以去,其他人魚的領國,去潮汐圖書館,去探索,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雄性人魚念念叨叨的,將鼻子壓進江眠的脖頸,閉上眼睛,「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傷心。」

江眠鼻子一酸,他啞聲道:「他騙了我。」

雖然他沒有明說這個「他」是誰,但拉珀斯清楚,江眠說的必然是他的養父,那個名叫江平陽的男性陸民。

「他說,他是從海邊撿到的我,」江眠說,「他說研究所的水質不適合我的體質,他說生魚里含有讓我過敏的物質……他唯獨讓我去安撫紅女士,讓我看見、聽見她每天遭受摧殘的場景和聲音……」

他的聲音顫抖,整個人也哆嗦了起來:「他明明知道我是誰,我從哪兒來,他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如果說前兩件事還算是保護我,那最後一件事,就是他放任通過了法比安對紅女士的提案,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我受折磨!」

拉珀斯緊緊地抱著他,用自己的氣息籠罩他,在他耳邊發出呼嚕嚕的安撫聲。

江眠劇烈喘息,喘得渾身俱在發抖。此刻在拉珀斯懷裡,熱潮期的影響逐漸消弭的當下,他的頭腦更加敏銳清醒,痛苦也就愈發深刻。

「難怪他不怪我拆了鋼筆……因為他在逼我做出選擇,他要我在人類和人魚的身份間做出選擇。如果我屈服了,那我就還是他的兒子;可如果我反抗了……」

惡寒貫穿江眠的全身,倘若他反抗了呢?那時江平陽又會怎麼對他,是抬手放他離開,還是就此揭開江眠真正的身世,讓他的身份,從江博士的養子,淪落至研究所新一位的珍稀實驗體?

「只是他沒有想到,我既不助紂為虐,也沒有打算揭竿而起,帶紅女士逃跑。因為我很清楚,哪怕我竭盡全力,紅女士的消亡都是不可避免的結局,帶著她不僅逃不遠,還會連累我的家人,最後我決定給紅女士送去筆頭,裡面當然有顧慮他的原因。我死了又有什麼要緊,可我擔心我的親人,擔心他的命!我只能……」

江平陽了解他的養子,江眠與他朝夕相處,又如何不了解自己的養父?

拉珀斯擰起眉頭,猩紅長舌悶悶不樂地掠過雪色獠牙。他極不樂意聽到江眠說自己死了也沒關係這種話,珍珠又聰明、又敏銳,但就是太敏銳了,在他在乎的人或事上,總是更容易想多。為此,就算他再厭惡偷走江眠的人類,也必須當更加冷靜的那個。

「不要亂想,」他親吻江眠的發頂,「你不是,不重要的,你是我,最寶貴的。」

拉珀斯的憐惜和不高興也感染了江眠,他合上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腦子裡一團亂麻。

「我知道,他是收養我的人,也是替我牢牢瞞住了混血身份的人,他是我的養父,可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那樣逼我……」他閉目良久,才睜開眼睛,在拉珀斯懷中翻了個身,「說到這,我得問你一個問題,請你務必如實回答我。」

江眠充滿期盼地凝望拉珀斯:「既然我是人魚和人的混血,那我的親生父母……他們在哪裡?」

拉珀斯與他對視片刻,真的很想親親他,直到把江眠親成一團快樂彈跳的小毛毛,打著呼嚕,再融化成一灘永遠繞開沮喪和失落的小水窪。

只可惜,他不能這麼做。江眠一生下來就註定要失去一些重要的東西,哪怕他是拉珀斯的靈魂伴侶,是人魚王嗣恆久摯愛的半身,也不能為這種缺憾彌補一二。

「你的父親,是人類,但並不是,人魚的靈魂伴侶。我從沒聽你的母親,提起過他,他的生命長度,不及我們,應該已經……」拉珀斯遲疑了一下,選擇江眠曾說過的那個委婉字眼,「已經離開了。」

他望著江眠光芒閃爍的雙眼,低低地說:「你的母親,在海淵暴動的時候,親身參與了那場戰爭,也……離開了。」

江眠的喉嚨上下滾動,他張著嘴唇,只是沒有說話,拉珀斯繼續道:「載著你的,搖籃,在那場戰爭中遺失,石板書,就是裝在裡面的,你的啟蒙讀物。後來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只是,隔得太遠,感應不到你。」

江眠嘴唇囁嚅:「……再後來,江、我養父去世,我的心絞痛,引來了你。」

拉珀斯點點頭,仔細地觀察江眠的反應。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好說的?江平陽對他的態度就是知道越少越安全,不光瞞得滴水不漏,甚至出於動機不明的緣由,暗暗地對他加以威懾;他的生身父親壽終正寢,生身母親在戰場上隕亡,只留下襁褓中的他,孤單流浪在外,最後被人類撿走……

天地之大,難道我不是孑然一身嗎?

思及此處,江眠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忽然就感到他和拉珀斯之間的紐帶變得無比龐大而喧嘩,宛如另一顆強勁鼓動的心臟,存在感極高,震得他靈魂顫顫。

……好吧,也許我還算不上孑然一身。

他望著拉珀斯的金眸,身上竟然多了點說笑的力氣,他問:「那我們現在,就算確立關係了嗎?」

拉珀斯眨眨眼睛,心中忽然警鈴大作。

不好了,快翻翻那些人類的記憶,這個問題怎麼好像陷阱?還是那種答得不好,伴侶會更加憂鬱的陷阱!

不,這不對,珍珠對我們的事至今知之甚少,假如我能用人魚的方式回答……好的,那就這樣吧。

「不用擔心,」他說,「我們的時間,有很長。你可以隨意選擇,滿意的時段,來決定我們的關係,磨合到什麼程度。一切,都可以慢慢來。」

江眠看著他,臉上慢慢浮現出了微笑。

「好的?」他嘗試著說,「那就還是和以前一樣,先從朋友開始發展起吧。」

拉珀斯發出不滿的小聲音,企圖討價還價:「再進一點?」

江眠躺在人魚身上,首尾交纏,每一寸肌膚都舒服地貼著溫涼如玉的鱗片。今晚是他第一次試著駕馭熱潮期,劇烈的情緒波動,早已超過了他平日里能承受的極限,疲乏的困意高漲,使他只想從過去的一團亂麻里短暫抽身。

江眠用兩個手指頭捏出一段距離,帶著睏倦的鼻音:「那,只有這麼一點哦。」

.

翌日,江眠渾身酸痛,如同墜在翻不了身的雲端,自睡夢中慢慢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光線十分朦朧,像是天光微熹的模樣,江眠的鼻尖籠罩著如海似霧的清冽香氣,他不禁蹭了蹭身下厚實而有彈性的好枕頭……

等一下,什麼。

江眠的眼睛倏地瞪大,呼吸停滯了。

記憶迅速復甦,向他飛快地展示了昨天那個混亂而信息量巨大的夜晚,他的身份、身世,江平陽動機不明的行為,以及拉珀斯為他築巢,從頭到尾都在熱烈地追求他……

江眠臉紅了,耳朵也在燃燒。

「醒了,」拉珀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咧嘴笑了,珍珠又小又可愛,他只想一直這麼看下去,「要不要,吃東西?」

江眠急忙閉上眼睛,枕頭堡壘還是柔軟、乾燥且蓬鬆的狀態,就像一個暖融融的鳥窩,誘使江眠逃避到無邊的睡眠中去。拉珀斯急了,連忙搖晃著哄他。

「該到了補充食物的時候了,毛毛,」他溫和——也許說懇求更恰當——地勸諫,「你不能,不吃東西,一天一夜了。」

江眠縮成一團,埋在人魚的臂膀上,只露出半張通紅的臉看他,巢穴過濾了夜燈的光輝,朦朧的燈火落在江眠眼裡,就像落了一汪星星。

「我不想起。」他瓮聲瓮氣地嘟噥。

拉珀斯:「……」

拉珀斯在人類的記憶里,了解過一種名為「可愛侵略性」的心理,意思是有些人在看到可愛的東西時,會產生想要破壞的衝動。

他只覺得,自己此刻就落進了可愛侵略性的陷阱,人魚抱著江眠的手臂緊了又松,獠牙發癢,在心裡顫抖著大聲呼嚕,只想拚命親他,蹭他,直把他揉得喘不上氣才好。

「那我,去拿食物。」可惜他還不能這麼做,拉珀斯悶悶不樂,不願放開手。因為在巢床旁邊堆滿儲糧,是任何一個稱職的雄性應當做的,如果在海底,他一定會用全部肥美的魚蝦肉蟹將江眠淹沒,可這裡是江眠居住的小房間,乾淨、整潔,不能存放滑溜溜的生魚。

他親了親江眠的太陽穴,正準備起來,一時忍不住,又俯身親了親江眠的側臉,再相互摩擦手腕,與伴侶分享氣味,然後才依依不捨地出了門。

趁他出門,江眠強撐著餘熱不散的無力四肢,趕忙在層次複雜的枕頭堡壘里左掏右掏,掏出一套嶄新的睡衣,給自己換上了。

拉珀斯再回來時,帶了滿身的腥氣,頭臉上都濺著魚血,雙手卻是乾乾淨淨的。他抱起江眠,乘著海浪,自豪地向他展示餐廳里那些活蹦亂跳,膘肥體壯的大魚。

看樣子,人魚是打劫了西格瑪的養殖魚庫。

「看!」拉珀斯把江眠放在椅子上,就手從海缸里撈起一條半大的長鰭金槍魚。

這種魚的呼吸方式是衝撞換氣,必須讓水不停流經鰓裂,來維持氧氣的攝取過程,因此,金槍魚不得不一直保持遊動的狀態,方能在水中得以生存。江眠心想,也不知道拉珀斯是怎麼讓它活著從養殖魚庫里上岸的……

他一面思忖,一面看到那條金槍魚的身型已經接近一米,比自己的手臂還長。拉珀斯朝他笑一笑,垂下眼睛,右手的指甲鋒銳無比,已然快准狠地搗碎了金槍魚的腦幹。

轉瞬之間,死亡快捷如電地到來,而又悄無聲息地離開。江眠還沒反應過來,拉珀斯已經在慢條斯理地挖出魚鰓,以優雅而精準的動作剖開魚腹,清理掉不能食用的腹膜和臟腑。

人魚愜意地甩動尾巴,鰭翼如絢麗的巨扇,呼啦啦地撲著風。他輕巧地撕掉魚皮,抹去生腥的魚血,以指為刀,切下一段大腹處的魚肉。江眠旁觀在側,完全不覺生魚的味道刺鼻,他只覺得,金槍魚的魚肉肌理分明,粉紅而有脂光,僅是瞧了一會,舌根便隱隱地發酸。

拉珀斯咧嘴一笑,將魚肉捲成柔軟的玫瑰形狀,並不讓江眠接手,直接遞到他唇邊,柔聲說:【嘗嘗?】

【嘗……嘗?】江眠拙劣地模仿他的口音,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張開嘴唇,在雄性人魚的手中取食。

入口的剎那,魚肉肥美腴嫩,油脂的香氣撲鼻,在江眠的嘴唇上染了一層薄薄的光。他眼神恍惚,吃得頭都不抬,瞬間進入了專註的進食狀態。

中腹的魚肉雖沒有大腹那麼口感優美,但也清甜細膩;背部的魚肉色澤鮮紅,在日料里被稱之為「赤身」,嚼起來筋道鮮美,豐富的魚血在唇齒間四溢多汁……

等江眠回過神來,他已經撲到了拉珀斯身上,明明肚皮已經塞得滾圓了,還想去爭搶他手裡僅剩的魚腹肉。

「你喜歡吃,是不是?」拉珀斯喜悅地抱著他,輕聲問道。

糟糕,江眠慢慢睜大眼睛,臉也泛起紅暈。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食用生魚,體驗這種被本能俘獲的感受。他張了張嘴,想辯解些什麼,又立刻閉上了。在拉珀斯眼裡,結結巴巴時的他也很可愛,此刻,沒有什麼能比親吻珍珠更重要了。

拉珀斯魚尾盤繞,手臂牢牢固定住了江眠的身體,慢慢地將最後一塊魚肉餵給他。

他們挨得如此之近,彼此互換溫暖的呼吸,以至於拉珀斯看上去又飢又渴,像一個被帶到盛宴之前,卻無法決定從哪裡開始大快朵頤的餓鬼。那雙金瞳里迸發出來的渴望熊熊燃燒,令江眠的後頸發麻,小腹也在抽搐。

人魚的皮膚閃閃發亮,顯示出諸多誘惑的光彩。熱潮的第一晚過去了,他們之間的觸碰遠沒有之前那麼要命,但仍然火花四射。江眠的大腦似乎在暈乎乎地旋轉,寒顫一個接一個地順著他的脊椎向下滾動。江眠意識到,他吃飽了,可是拉珀斯還餓著……那不是來自胃袋裡的飢餓,而是來自其它部位,其它原因的飢餓。

「我……」江眠呼出一口發抖、滾燙的氣,他下意識偏頭,拉珀斯的嘴唇,就落在了他的唇邊。

【你不願意嗎……珍珠?】拉珀斯低低地問,【你不願與我親近嗎?】

江眠現在還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他能聽出拉珀斯語氣里的失落,他慌忙抬起頭,想為自己的行為找補。

老天,我不是嫌棄他,只是出於本能的畏懼,因為我從未和人有過親密關係……

他慌張地咳了一聲,定定神,手指拂過人魚的長發,來掩飾自己的失態:「不,我的意思不是……啊,你想洗洗嗎,我給你清潔一下頭髮吧?」

從研究所的養殖魚庫里出來,拉珀斯身上沾染了不少魚血,頭髮上也粘著許多細小的魚鱗。江眠趁機用這種方法轉移他的注意力,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拉珀斯原本還在難過,聽了這話,他立刻抖動耳鰭,眼神亦是亮晶晶的:「好!」

……嗯,大獲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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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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