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神婚(八)

第 37 章 神婚(八)

雲池啃了一個海膽,就說什麼也不肯再吃。他跑到第二個放置祭器的房間,找出幾張金線捻成的漁網,將它按照綁禮盒的方法扭成四股,當做繩索來用。

「看,這樣的話,就能把罐子們全部攏到一塊了!」雲池喜滋滋的說。

看到他這麼得意的模樣,薩迦也不好意思跟他說,其實自己可以用神力運送這些物資。

「那你把它們放在我背上吧。」薩迦趴在地上,示意雲池把兜著罐子的漁網放到自己身上。

雲池擔憂地問:「不重嗎?」

薩迦笑了:「我可以背起一座山,這幾個罐子算不了什麼。」

聽他這麼講,雲池也就放心了,這裡面最重的罐子是穀物罐,差不多有半人高,裡面盛滿了沉甸甸的麥粒,雲池想把它抬起來,都得費盡功夫。

他吃力地絞緊幾股漁網,撐起一個空白的弧度。所幸金線堅韌,延展性也強,還能撐住。

薩迦往前拱了幾步的距離,一頭拱進空隙中,漁網宛如一個雙側的兜袋,吊在了大海獺的身體兩側。

「等一下,你先趴著別動!」雲池鬆開手,快速地跑到裡間,胡亂抽了幾件軟和的衣袍,再提起那根海怪的腕足,出來后,到海獺脊背上的金絲魚線下密密實實地墊了幾層,笑道:「我怕硌著你。」

薩迦一愣,怔怔地看著他,猶豫一下,才慢慢起身,金線一下被沉重的罐子綳出了不堪重負的「咯吱咯吱」響,薩迦卻像是背上只落了兩片輕飄飄的羽毛,行動自如,完全不當回事。

「真的好多了,不硌。」薩迦對他露出欣慰而甜蜜的笑臉。

雲池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那就好。」

他們返程的路線沒有按照原路,薩迦轉動機關,在寶庫里打開了一條地道。一人一獺沿著往下走,雲池替薩迦扶著身上的重物,走完台階,薩迦抖了抖身體,轉頭對雲池道:「坐上來吧。」

雲池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踩著罐子,跨坐到薩迦背上。

「抱緊了。」

雲池依言摟緊了海獺的濃密的圍領毛。

薩迦跺了一下地板,雲池忽然感到身體一輕,失重感驟然襲來,他急忙死死地貼在大海獺背上,以他多年的探險經驗來看,但凡是腳下一空,突然失重的時刻,接下來必定不會出好事。

帶著他,薩迦徑直墜入了冰海當中!

雲池吃了一驚,拚命揪著獺毛,閉目大喊道:「我不會潛泳——嗯,不對,我怎麼還能說話?」

喊到一半,察覺到不對,他急忙試探地將眼睛扯開一條縫。

——渾圓的氣泡裹著他的周身,薩迦猶如一隻奔跑在倉鼠球里的大倉鼠,而他是大倉鼠背著的小人。

大海是如此神秘深邃,也是如此瑰麗,如此奇異的兇惡。雲池一時間忘記了呼吸,亦忘記了語言。

透過泡泡透明的壁障,他的視線被一隻在海底散發出螢光的長尾小魚吸引了。那飄逸的擺尾,使它如同孔雀一般驕傲地招搖,當魚游到空無一物的暗處時,它周圍的幽深海水忽然翻騰起來,將驚慌亂竄的可憐東西包在了裡面,獵食者不慌不忙地現身,那繁複輕盈的透明裙擺,從暗藍的海水中析出爛漫的淺粉色,飛舞的觸鬚如柳絲般纖細柔美。

那是一隻像極了水母,卻比水母還要曼妙華美,偽裝能力還要高超的奇特生物。

魚的影子很快就被同化進了霞光和無窮變幻的花色中,勝利者且行且舞,愜意得彷彿一位容光煥發的美人。眼見它即將隱匿顏色,重新回歸到無形無貌的狀態,更暗的深處,迅猛而沉默地打出了一根巨大的漆黑觸肢,一把攥住「水母」的身體,瞬間將對方扯進了不可預測的海淵當中。

從獵物,到獵人,再到獵物,統統發生在眨眼間,近乎同步進行。沒有掙扎的嘶喊,沒有絕望的臨終遺言,在寂然平靜,並且生機勃勃的冰海下,殺機也是水色的層疊刀鋒,不見光,無以得知千刀萬剮的死局從何而來。

雲池猶自愣神,薩迦已經轉過頭,憂心忡忡地問:「怎麼了,突然跳下來,是不是嚇到你了?」

他停下游水的動作,語氣里隱隱帶上了沮喪:「我本來打算給你一個驚喜……」

「沒有!沒有嚇到,」雲池回過神來,急忙摸摸海獺的背毛安撫,「哪有的事,我剛剛在看海底的景色,都是我從沒見過的,所以走神了,不是受驚嚇。」

薩迦鬆口氣,沖他一笑,「好的,那你看吧,有什麼想吃的,我去抓。」

「不行啊,」雲池習慣性地勸阻,「不能破壞當地生態環境,也不能橫加干涉物種的繁衍發展,順應自然就好……」

說出口才覺得嘴瓢,雲池趕緊補救:「……但這也就是我個人的想法!你想吃什麼不用顧我,去抓就好!」

薩迦不解地搓搓毛腦袋:「好吧?都聽你的,其實這些也沒什麼好吃的,但你要想嘗個新鮮,我就給你拿來。」

路上,雲池望著冰海的繁盛景象,思緒無可避免地游移了一剎。

薩迦曾經是海神,可他對自己展露出的性格,既不喜怒無常,也沒有什麼海嘯山崩的暴虐,反而極盡溫柔與包容……那他性格中危險的一面,此刻又藏匿在哪裡呢?

「想不想到海上去?」沒等他想明白,薩迦問,「還是說,你想再在海底多看看?」

雲池應了一聲:「不用,上去吧,改天再來看,這次我們帶著東西呢。」

大海獺乖乖地吐了個泡泡,向上鳧水,等到他們將腦袋探出海面,雲池看到滿天綺靡的霞燒,將海面燙成了汩汩波瀾的碎金——他們啟程時,還是天光大亮的正午,眼下卻已到了夕陽西下,暮色四合的黃昏。

他們的頭頂飛翔著大片展翅的白鳥,身邊則是亘古不化的堅固冰層,雲池往冰面上一瞧,不禁稀奇地戳戳薩迦:「看啊,冰上有好多鳥窩。」

「你想吃鳥蛋?」薩迦問。

「什麼?」雲池一愣,「不,雖然我想,但我們已經有了足夠的食物,我不太想……我的意思是,我不必放縱自己的口腹之慾,去偷它們的鳥蛋。況且這裡是神話時代,我總覺得,動物應該都有它們自己的智慧。」

薩迦驚奇地笑了,他頗為自豪地點點頭,認同道:「你能這麼想,我覺得很好。」

他背著雲池,一路游,一路觀賞沿途的景色。瞧見海上的雪山和冰層,雲池忽然想到了什麼,他趴下去,在薩迦耳邊好奇地問:「薩迦,我發現一件事。」

海獺稍微偏頭:「什麼事?」

「卡勒瓦的雪一直不停,海上的浮冰也一直不曾化,可你的信徒給你做的衣服和鞋子,為什麼看起來都像是夏天穿的呢?」

薩迦沉默了很久,雲池等不到他的回答,急忙補充道:「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的,完全沒關係!」

「……因為上一次夏天,距離現在的長冬,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薩迦的聲音又輕又低,「這其中,有我的過錯。」

與他相處越久,雲池就越覺得,過去發生的事像極了一道永不癒合的傷口,稍稍觸碰一下,就是鑽心的痛。薩迦的沉默,他的退讓和隱忍,他絕口不提的族人與家人,以及第二代的諸神……

卡勒瓦的冰海與陸地上,到底發生過什麼呢?

雲池摸了摸他的耳朵,說:「我不知道以前的具體情況……」

感到手裡絨絨柔軟的圓耳朵一僵,雲池接著道:「……但只要你不說,我就不會向你故意打探。我的意思是,你救了我,照顧我,這是永遠抹不去的恩情。我不知道別的人或者神怎麼看、怎麼想,我也不在乎他們怎麼看怎麼想,可在我這裡,你一直是個特別好,特別溫柔的海獺神……你真的不壞的。」

薩迦的耳朵慢慢軟了,不止是耳朵,他睜大眼睛,感到自己的四肢和脊樑都軟成了一灘水,心臟更是融化得徹徹底底,還不停冒出幸福的咕嘟泡泡。

他低下頭,什麼都沒說,只是含糊地應和:「唔唔……」

他們上了岸,薩迦抖掉下半身的海水和冰粒,馱著雲池,慢吞吞地朝著他們的木屋走去。

「到家啦!」雲池喜氣洋洋地抻了個懶腰,開始幫薩迦從背上卸貨,他把海怪觸角掛在薩迦觸掌可及的地方,將瓶瓶罐罐都推進小廚房,分門別類地放好,再掏出原先放置鹽巴和香料的小陶罐,跑到外面,挨個用雪擦乾淨。

薩迦歪著腦袋,盯著他忙碌,又回頭看了看繁茂的松林,來回地望來望去,最後下定決心,向著松林深處走去。

他走得急,回來得也快,雲池正背對著他,在雪地里欣賞那些乾乾淨淨,閃亮美麗的小陶罐,他便蹣跚地走到雲池面前,低頭從胸前的毛口袋裡掏出了什麼東西。

他的掌心堆著五個蛋,比尋常的雞蛋更小,但比鵪鶉蛋要大。青色的蛋殼,看著彷彿是光滑的瓷。

「這是哪來的?」雲池驚訝地接過來,珍惜地捧著這些蛋。

「樹林里的冬松雞下的,」薩迦說,「它們的習性,是把蛋埋在雪裡,等一個月,蛋就會破殼,生出小的冬松雞。」

雲池啞然失笑:「你……你去偷了它們的蛋嗎?」

薩迦團在地上,用毛掌羞澀地擦臉:「它們每年都會下很多,樹林里的動物進進出出,經常踩破,我就……刨了五個。」

「天啊!」雲池驟然哈哈大笑,他也不知道這件事哪裡好笑,可他就是笑得停不下來。溫和敦厚的薩迦,穩重沉靜的白海獺,居然悄悄跑到樹林里,偷了松雞的五個雞蛋!

他笑得眼淚都快下來了,薩迦不明所以,豎著耳朵,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沒事、沒事!」雲池氣喘吁吁,「我覺得很好,我們今天晚上有海膽蛋蓋飯吃了,很好!」

他把五個雞蛋收在懷裡,抱著小陶罐跑進了廚房,薩迦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便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雲池想了想,先把雞蛋放在碗里,再拿出一個陶罐,當做淘米的容器,因為還不能確定薩迦的飯量,暫且先舀了兩碗穀粒,用燒開放涼的雪水浸泡起來,預備洗刷。

說到雪,這裡的雪真的是非常乾淨,哪怕化成了水,水裡也看不到雜質,喝下去,有沁涼透心的清澈感。

雲池探頭道:「薩迦,請你幫忙帶幾個海膽回來好嗎?」

「要多少呢?」薩迦扒著門問。

「平時那麼多吧,你餓嗎,餓就多帶點回來。」

「好哦。」薩迦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雲池望著泡下的穀粒,有點傷腦筋,不要說積年陳米,這簡直就是不知道干放了多少年的米祖宗。雖然在神的時代,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可這些穀物,真的還能食用嗎?

雲池嘗試著捻起一顆,放到嘴裡。

居然可以嚼動,放在後槽牙上細細碾磨,尚能品嘗出微不可查的穀物清香……真了不起啊,神廟的儲物功能!

雲池放下心,麻利地淘過三遍,將淘米水倒出門外,在湯鍋的內壁上抹了一層雪水——按照他走南闖北學來的生活小常識,使用湯鍋或者砂鍋煮飯,如果能先拿肥肉在內壁上塗一遍,煮出來的飯會更香,陳米也能變得像新米一樣油潤。

但是這裡沒有肥肉,魚油看起來倒是不缺,不過暫時還弄不到,只好先用雪水湊合一下了。

待到雲池加完米和雪水,生好火,開始煮飯之後,薩迦也帶著滿兜的海膽回來了。雲池笑眯眯的,操刀將薄脆的海苔切成細絲,顯然是非常開心,能再次回到這種煙火氣的生活氛圍里。

「你喜歡烹飪嗎?」薩迦問。

「喜歡。」雲池重重點頭,「以前在外頭跑的時候,野外不比飯館,在食物上沒得選,什麼都要自己弄。我還記得有一次,探險隊突然遇到雷暴天氣,給我們困到了雨林里,帶的通訊設備也失靈了,我們七個人被困了九天,也吃了九天的芭蕉桿……」

他手上沒停,將海苔絲放到碗里備用,又加了點鹽水拌了拌,「芭蕉桿那東西,第一次吃覺得清甜爽口,可是吃太多了,會覺得連舌頭根都是苦的。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能找到保命的食物,已經很幸運了,只能硬往裡塞啊。就這麼撐了九天,才等到救援隊來。」

「可是,說來也奇怪,過了兩年,我們又不約而同地懷念起芭蕉桿了。儘管當時吃得滿嘴發苦,可那是活著的味道啊,」雲池認真地說,「食物就是活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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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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