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下)
更新時間:2008-08-04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就乘車去比雷埃夫斯港。港口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職員接見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約50歲,身體健壯,滿臉是黑中夾白的絡緦鬍子。田延豹問:
「科斯迪斯先生,請問最近否有一艘遊艇在這兒註冊?遊艇的主人是鮑菲?謝,美國人。請你幫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驚奇地說:「鮑菲?謝?就是人人談論的那個豹人?不,沒有,如果他在這兒註冊,我一定會記得。」
「也許他是以田歌的名字註冊。」
科斯迪斯立即說:「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陽能金屬帆遊艇,船名就叫田歌號,是利物浦船廠的產品。三天前,不,四天前在這兒註冊。」
「這隻遊艇目前在哪兒?我的堂妹田歌告訴我,為了躲避記者,船上將實行無線電靜默。但我急於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這不難。那隻遊船設備很先進,裝有黑匣子,能持續向外發出無線電脈衝,以便衛星定位系統能隨時精確定位。我來幫你查一下。」
「太感謝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廠查詢了該船的無線電脈衝參數,又同全球衛星定位系統聯繫,衛星很快給出回答:田歌號目前已返回希臘領海,正泊在克里特島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興緻勃勃地查找著一一一查到豹人的下落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碰上的運氣,他可以拿這則消息去賣一個大價錢。那個中國人由衷地一再表示謝意,臨走時他顯然猶豫著,終於開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還有一個冒昧的請求:能否請你為田歌號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鮑菲?謝的戀人,她現在並不知道所謂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訴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夠有所準備。」
科斯迪斯有些掃興,他原打算送走這位中國人就去掛通電視台的電話。但那人的苦澀打動了他,猶豫片刻,他爽朗地說:
「好,我會用鉛封死這個愛饒舌的嘴巴。祝你和那位小姐好運,你是一位難得的好兄長。」
「謝謝,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
這些天,費新吾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邊焦急地等待著田歌和謝教授的消息,一邊努力查找瀏覽著有關基因工程的資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該學一點基因工程的知識了。過去他總認為那是天玄地黃的東西,只與少數大腦袋科學家有關,只與科幻時代有關。想不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它就會逼近到普通民眾的身邊。上午他接到田延豹的電話:
「老費,查詢很順利,我已得知這隻船泊在克里特島的伊拉克利翁港。我正在聯繫一隻水上飛機趕到那兒,屆時我再同你聯繫。」
從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顯輕鬆一些,費新吾也舒口氣。掛上電話,他回頭坐到電腦前查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拿起話筒,屏幕仍是關閉狀態。他馬上猜到對方是誰。果然,他聽到那個尖銳的、讓人生理上感到煩燥的聲音,這次是用漢語說的:
「費先生和田先生嗎?還記得我吧,我說過要同你們聯繫的。」
費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氣怒地說:「我也正要找你呢,你在電子函件中說了不少不負責任的話。」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後你會諒解我的苦心。你願意同我見次面嗎?我會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訴你。」
費新吾沒有猶豫:「好的,我們在哪兒見面?」
「到奧林匹亞的宙斯神殿吧。」
「到奧林匹亞?那兒距雅典有6個小時路程呢。」
「對,那樣才能避開記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這次意義重大的談話放到一個合適的歷史背景中。奧林匹亞是奧林匹克運動的發祥地,那兒的宙斯神殿可以說是西方神話的源頭。我想,萬神之王一定會樂意聆聽我們的談話。晚上6點在宙斯神像下見面,好嗎?再見。」
放下電話,費新吾不由沉吟著,電話中仍是那個神秘人物的聲音,但似乎那個人變了,自信,從容,上帝般地睥睨眾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急於見到此人,揭開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錄音電話中留了幾句話:
「小田,我去赴一個重要約會,今天不能趕回了。你那兒如有進展,請詳細留言。我會及時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風衣,租一輛雷諾牌轎車,向伯羅奔尼撒半島的方向開去。
奧林匹亞是最能引發黍離之思的地方。這兒是歷史和神話古迹的存放所,巍峨壯觀的體育館、宙斯祭壇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這些建築中以宙斯神殿最為雄偉,它建於公元前468-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亞式石柱風格。殿內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執權杖,右手托著勝利女神,人們走進神殿時,眼睛恰與宙斯的腳掌平齊,這個高度差形象地表現了那時人類對眾神的懾服。
但這個世界七大奇觀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復存在,它被羅馬的征服者運走並在一場大火中毀壞。費新吾走進大殿,只看見殘破的像基和橫卧的石柱,他淺嘲地想,也許這正象徵著眾神在在人類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餘輝灑在殘破的巨型石柱上,為這片屬於歷史和神話的場所塗上莊嚴的金粉。穿著鮮艷民族服裝的希臘兒童在石柱間玩耍,手裡拿著一種叫「的的烏梅梅利」的冰淇淋。他看到一輛富豪車停到停車場里,一個老人下車,匆匆走進神殿,費新吾不由大吃一驚一一一那正是失蹤三天的謝教授。
費新吾猶豫了幾秒鐘。因為牽涉到同那個神秘人物的約會,他不知道這會兒該不該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隨即想到,謝教授恰在此時此地出現,絕不會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個神秘人物約來的,與今晚的談話有關。於是他迎上去喚一聲:「謝教授!」
謝先生沒有顯出絲毫驚奇,看來,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約會。他微笑著同費新吾握手,手掌溫暖有力。費新吾細細端祥著他。這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強者,他只手掀起這場世界範圍的風暴,也幾乎成了世界公敵。但他的表情看不出這些,他的目光仍是過去那樣從容鎮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剛到。」
教授點點頭,轉身凝望著夕陽:「多壯觀的愛琴海落日。在這兒,連夕陽的餘輝里也浸透了歷史的意蘊。」
費新吾不想多事寒暄,他直接了當地問:「你知道今晚的這次約會?你知道那個可惡的神秘人物是誰嗎?」
謝教授微微一笑,拉著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個僻處。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微型錄音機,按一下按鍵,裡邊立即響起那個尖銳的聲音:
「你願意同我見一次面嗎?我會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訴你。」
費新吾驚呆了:「是你?那個神秘人物就是你?」
謝教授平靜地說:「對,是我,使用了簡單的聲音變頻器。很抱歉,這些天讓你和田先生蒙在鼓裡。但聽完我的解釋后,我想你能諒解我的苦心。」
費新吾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在心中痛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該看透這層偽裝了!但在感情上,他頑固地不願承認這一點。他無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謝教授同那個「陰暗的」、令人厭惡的神秘人物疊合在一塊兒。過了很久他才聲音低沉地問:
「那麼,飛機上的邂逅也是預先安排好的?」
「對,我一直想找一張『他人之口』來向世界公布這個成果。這人應該是一個頭腦清醒、沒有宗教狂熱和禁忌的人;應是生物學界圈子之外的人;應同體育界有一定淵源;事發時最好應在雅典奧運會上。還有一點不言自明,這人最好是我的中國同胞,是一個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尋找這個人,我很快發現你是一個完美的人選,所以我未經允許就把你拉到這場風波中了。務請諒解,我當時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計劃,因而不可能徵詢你的意見。」他又補充道,「我在兩封電子函件中說了一些不合事實的話,也是想盡量樹立你的權威發言人地位,這個身份以後會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費新吾一直很尊敬謝教授,但在兩個真假形象疊合之後,他不自覺地產生了疏遠和冷淡。他淡淡地說:
「可能我並沒打算當這個發言人。」
「當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決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請講吧。」
謝教授微笑道:「實際上,我已經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給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類基因--嵌入獵豹基因這樣三個階段,只是想把高壓鍋內的過熱蒸汽慢慢泄出來。即使這樣,這次爆炸仍然夠猛烈了!」
他開心地笑起來。費新吾皺著眉頭問:「謝先生,你真的認為人獸雜交是一種進步或是一種善行?」
教授笑道:「人獸雜交,這本身就是一種人類沙文主義的辭彙。人類本身就誕生於獸類--回憶一下達爾文在揭示這個真理時遭到多少人的切齒痛恨吧!人體與獸體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追蹤到細胞水平,所有動物(包括人類)都是相似的,更遑論哺乳動物之間了。在dna中根本無法劃定一條人獸之間的絕對界限。既然如此,堅持人類隔離於獸類的純潔性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停了停,接著說:「當然,這種異種基因的嵌入不是沒有一點副作用。生物圈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立體網路,任何一個微裂縫都能擴展開去。但我想總得有人走出第一步,然後再去觀察它引起的震蕩:積極的消極的,再決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興你是一個圈外人,沒有受那些生物倫理學的毒害,那都是些邏輯混亂的、漏洞百出的、不知所云的東西。科學所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條:看你的發現是否能使人類更強壯、更聰明,使人類的繁衍之樹更茂盛。你盡可拿這樣的準則來驗證我的成果。」
費新吾幾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辯征服了。謝教授又懇切地說:
「如果你決定開口說話,我並不希望你僅僅當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對我的各種觀點,儘可能地諮詢各國的生物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未來學家們,甚至包括神學家和生物倫理學家。再由你作出獨立的思考,然後把你認為正確的觀點告訴世人。你願意這樣作嗎?」
費新吾對他的建議很滿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謝謝你的社會責任感。」他自信地說,「我相信一個頭腦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當然現在沒必要談這一點。一會兒我就交給你10盤光碟,有關的資料應有盡有。」
費新吾說:「你能否用盡量淺顯的語言,向一個外行解釋一下,怎樣把外來基因嵌入到人類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並沒有人們想象得那麼難。你要知道,歸根結蒂,基因是無生命物質靠『自組織』的方式誕生的,所以基因之間的聯結『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學規律。染色體有三個主要部分,兩端是端粒,它們就象鞋帶兩端的金屬箍,作用是防止染色體之間互相發生融合;中間是可以複製的dna短序列;另外還有被稱作『複製起源』的dna序列,它負責發動染色體的複製。上個世紀末科學家就多次做過試驗:把端粒去掉,再把剩餘的染色體分成數段,放在合適的環境中,這些染色體片斷又會精確地按著原來的順序結合起來。獵豹和人類同屬哺乳動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長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換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講述了基因嵌入的具體過程,問:「順便問一句,鮑菲仍同田歌在一塊兒吧。」
費新吾吃驚地問:「這些天他同你也沒有聯繫?」
「沒有。我曾事先囑咐他必須隨時同我保持聯絡,但整整四天了,他沒有這樣做。戀人在懷,老爹就拋到腦後了。」他笑道。
費新吾卻笑不出來,他的心房一沉,問:「謝夫人知道兒子的秘密嗎?」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鮑菲本人並不知情。」
「這些天謝夫人沒來電話?」
「沒有。」
費新吾的心房又是一沉。沉默片刻,他覺得最好還是直言相告:「那麼,難道你們兩人都沒有想到,這幾天已經披露的真相,至少是揣測,會對豹飛造成多大的心理壓力?你們兩人都沒有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
謝教授的臉紅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強笑道:「謝謝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兒?」
費新吾告訴他,田歌號遊艇正泊在克里特島的伊拉克利翁港,估計田延豹這時早與他們會合了。謝教授說:「去飯店休息吧,我已預訂了兩套房間。到那兒后我再通過希臘政府的熟人同兒子聯繫,明天早上我們趕過去。」
開車去飯店的路上兩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沒有多交談,費新吾苦笑著想,看來,他已無意中看到這項技術的第一個副作用:謝氏夫婦對兒子似乎沒有多少親情,謝豹飛只是他們的一個實驗品而不是他們的嫡親兒子。在炫耀成功和保守兒子的**兩者之間,謝教授選擇的是前者。如果說當父親的天生粗心,當母親的也該想到啊。
飯店十分豪華,憑欄俯望,室內游泳池綠波蕩漾。房間牆壁是燦爛的金黃色,掛著用紫檀木框鑲嵌的杭州絲綉,地上鋪著法國薩馮納利地毯,天花板上懸著巨型鍍金水銀燈。卧室也相當寬敞。費新吾無心體會這些富貴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個旅館掛了電話,錄音電話中仍是自己當時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聯繫,這是不太正常的,按時間他早該同田歌會合了。
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雖然他一再寬解自己的多慮,但心中的忐忑感卻驅之不去。他在豪華的雪花石浴盆里匆匆沖了澡,然後摁滅壁燈,躺在床上。
他剛朦朧入睡,響起急驟的敲門聲,一個人扭開房門進來。是謝教授,他的面色蒼白,雖然還維持著表面的鎮定,但已經不是那個從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謝教授了。費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問:「出了什麼事?」
謝教授簡單地回答:「兇殺。官方已經派來直升機接我們過去,飛機馬上就到。」
費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問道:「是誰被害?」
「田歌和鮑菲,兩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這幾天,「田歌號」幾乎游遍愛琴海的每個角落,穿行在歷史與神話、海風和月光中。船上實施著嚴格的無線電靜默,甚至連電視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風暴絲毫沒有影響船上的伊甸園氣氛。美崙美奐的遊艇,強健美貌的戀人,細心的希臘女僕……田歌過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個相當富裕的中國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裡長大。但這些天她才知道「富裕」和「豪富」的區別。
上船的第一天,田歌偎在鮑菲懷裡,在他耳邊輕聲說:「鮑菲,我的心早已屬於你了,正因為我愛你太深,我想提出一個要求,你能答應嗎?」
「你說吧,我一定答應。」
田歌羞澀地說:「我不是守舊的女人,可是我想守住我的處女寶,直到我結婚的那一天。請你成全我的心意,好嗎?」
謝豹飛高興地答應了,這話正合他意。在潛意識中,他一直希望把這一天盡量往後推。他想起溫哥華的那名黑人妓女,想起自己在舊金山、香港和曼谷的幾次艷遇。這幾次男歡女愛的結局都是狂亂的,輪廓模糊的。他不明白為什麼在每次*后,尤其是聞到血腥味后,他血液中的狂暴就會迅速膨脹,完全沖潰理智。現在,面對著象薄胎瓷器一樣美麗脆弱的田歌,自己會不會再次陷入那種癲狂?
這些天他的表現完全是一個地道的紳士,每天他們盡情玩耍,晚上則吻別田歌,回到自己的房間。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終日耳鬢廝磨,揉來搓去,體內的*之火日漸熾烈。在擁抱中,田歌能感覺到這個男人變硬的肌肉,一次無意的碰撞都能激起神經質的戰慄。有時田歌暗自想:「要不就放縱一次?……」不過她總能及時收斂心神。
這天晚上兩人吻別後,田歌躺在那張極寬敞的雙人床上,凝視著窗外的圓月。今天正是月圓之夜,她幾乎能聽到月球引力在自己體液中激發的潮汐聲。現代人類學的研究復活了古代的天人感應思想,比如人們發現,婦女經期就與月亮盈虧有直接的關係。在大洋洲及南美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里,婦女的經期嚴格遵照月亮的時刻表:滿月時排卵,新月時*。現代人已被房屋和燈光隔斷了與月亮的天然聯繫,不過人類學家做過實驗,讓城市婦女睡在一間按月光調節燈光的屋內,半年後她們竟完全恢復了自然經期。人類學家還證明,滿月會引起大腦左右半球電磁壓差的顯著變化,因此,在滿月期間,狂燥病患者、癔病患者、夢遊症患者發病的可能性會增大。
田歌不知道該不該把責任推給滿月。但無論如何,今晚她體內的*之河比往日更加洶湧。眼前一直晃蕩著那具獵豹一樣剛勁舒展的軀體:寬闊的肩頭,修長強健的雙腿,微凹的腰彎,凸起的臀部……隨著她的回味,心底會泛起一**的震顫。她終於克制了自己的**。
今天是滿月之夜。
謝豹飛立在窗前,獃獃地仰望著。月色清冷而憂鬱。45億年前它就高懸於天際,照著蠻荒的地球,照著地球上逐漸演化的生命,從20億年前的淺海藻類,5.4億年前的寒武紀生物群,2億年前不可一世的恐龍家族,直到哺乳動物。也許,哺乳動物與月亮有更深的淵源。當哺乳動物從爬行動物獸弓目分化出來,於2.3億年前第一次出現在地球上時,它們是膽怯的耗子似的小動物,在恐龍的淫威下晝伏夜出。在長達億年的歲月里,盈虧不息的月亮是它們生活中的唯一刻度,是它們的心靈之源。直到6500萬年前,恐龍家族衰落,卑微的哺乳動物卻延續下來,成了地球的新霸主,並演化出獅虎熊豹等強悍的獸中之王。這就難怪所有哺乳動物(包括人類)的生命周期與月亮盈虧有著密切的關係。
早在少年時代他就知道這種聯繫。滿月時,他的血液中會莫名其妙地涌動著狂暴之潮。有時他能把它壓下去,有時則會失控,進而演變成與夥伴的惡戰,他用牙齒代替拳頭,體味著牙齒間的快感。
這些行為在父母的嚴責下收斂了,潛藏起來,父母也逐漸忘掉了某種恐懼。但在成年之後,他不無恐懼地發現,在他血液中滋生了另一個狂暴之源--**。而且,當****恰與滿月之夜相合時,狂暴的野火常常燒毀一切樊籬。
溫哥華、香港、曼谷的狂暴之夜。
那些可憐而討厭的妓女。
田歌是自己心目中的愛神。我絕不會在她的軀體上放縱那個魔鬼……但7天來的耳鬢廝磨濃縮著他的*,如今它已經變成咆哮奔騰的山洪。我已經無法控制它了。
不,我一定要控制它。
溫哥華那晚是一個性感的、年輕的黑人妓女。香港和曼谷是身材嬌小、面目清秀的黃種人妓女,拉斯維加斯則是個白人女子,非常健壯,象一匹純種母馬。他知道自己的性能力超過所有的男人,在他狂暴的輪番攻擊下,那些女子常常下體出血,而血腥味兒又會導致他的徹底癲狂。那幾晚的結局已不可回憶。只能記得我發泄過,我咬過,我也留了應付的錢。
但這些不能加在田歌身上。
那時他的生活已經對父母封閉了,即使是常常伴他去各地參賽的教練也不清楚。他最多知道鮑菲偶爾會出去放縱一晚。他對自己的得意弟子十分寵愛,因此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弟子的異常。
**之火逐漸高漲,燒沸了血液。血液猛烈地衝擊著太陽穴,那個魔鬼醒了,正獰笑著逼過來,我無法制服它。
也許母親的聲音能幫助他驅走魔鬼?母親的聲音,那遙遠的但清晰可辨的催眠曲……他返回卧室,掛通家裡的電話。
「媽媽,是我。」
媽媽在屏幕上焦急地看著他,急切地說:「鮑菲,這些天為什麼不同家裡聯繫?你已經知道了嗎?」
我知道。我知道那個魔鬼正在控制我的四肢、內臟和大腦。
「孩子,你爸爸的宣布是必不可免的,但他未免過於倉促。無論如何,他該事先同你深談一次呀。希望你能理解他。實際上他對基因嵌接術一直心懷惕怛,他不想把這個危險的魔鬼留在手中。他早就決定在本屆奧運閉幕前向世人公布的。」
基因嵌接術?魔鬼?
「孩子,快回來吧。縱然你體內嵌有獵豹的基因,你仍是媽身上掉下的血肉。爸媽愛你勝過一切。如果你聽到什麼言論,不要去理會它。好嗎?」
獵豹基因?
「孩子,你為什麼不說話?我知道你此刻的心緒一定很亂。田歌呢,她知道詳情嗎?你爸爸告訴我,她是個極可愛極善良的女孩,她一定不會計較你的身世。她在你的身邊嗎?我想同她談一談。」
在近乎癲狂的思維里,他總算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獵豹基因!原來他身上嵌有獵豹基因!許多人生之謎至此豁然明朗。他想起小時候就愛咬母親的*,稍大時是夥伴的肩頭,再往後是妓女的喉嚨。那時,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從齒間感到極度的快感。也許那時他已幻化為一頭獵豹,正在月光下大吃大嚼呢。他咯咯笑道:
「田歌已睡了,我不會打擾她的。再見。」
田歌忽然透過窗戶看見戀人的身影,他正倚在欄幹上,仰著臉獃獃地看著月亮。田歌悄悄開門出去,從後邊攬住他的腰部。這次謝豹飛沒有熱烈地擁抱她,他的身體顯得非常僵硬,定定地盯著滿月,象是在竭力回憶一個前生之夢。他的嘴裡有很濃的威士忌的味道。田歌探頭看看,發覺他的表情似乎在生氣,也許是為了自己的拒絕?她溫柔地說:
「天晚了,回去休息吧。」
她調皮地把情人推回他的房間,與他再次吻別,回到自己的床上。半個小時后,剛剛入睡的田歌被門鎖的扭動聲驚醒,赤身**的謝豹飛披著月光走進她的房間,他的雄性之旗挺然翹立。田歌面龐發燒,忙起身為他披上一件浴袍。謝豹飛順勢把她緊緊摟在懷裡,肌肉深處泛起不可抑止的震顫。在這一瞬間,田歌再次泛起那個念頭:「要不就放縱一次?……」但她仍克制住自己,柔聲哄勸道:
「鮑菲,你答應過的,請你成全我的願望,好嗎?」
沒有回答。田歌突然發覺戀人變了,他的目光十分狂熱,沒有理性。他抽出右手,一把撕破田歌的睡衣,裸露出渾圓的肩頭和一隻*。田歌怒聲喝道:
「豹飛!……」她隨即調整了情緒,勉強笑道,「豹飛,你是否喝醉了?我知道這幾天你一定很難受,你冷靜一點兒,好嗎?我們坐下來談話,好嗎?」
謝豹飛仍一言不發,輕易地拎起田歌,大踏步地走過去,把田歌重重地摔到床上,然後哧拉一聲,把她的睡衣全部扯掉。田歌勃然大怒,抓起毛巾被掩住身體,憤怒地喊:
「豹飛!……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娼妓?女奴?」
謝豹飛又一把扯掉毛巾被,把田歌按在床上,絕望的田歌抽出右手,狠狠地給他一耳光。這記耳光似乎更激起謝的獸性,他貪婪地盯著月光下白晰誘人的*,喉嚨里咻咻喘息著,撲了上去。
他很快制服了田歌的反抗。半個小時后,他才支起身體。身下的田歌早已停止掙扎,頭顱無力地垂在一旁,長發散落在雪白的床單上,下體浸在血泊中,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謝豹飛並未因獸慾發泄而清醒,血腥味刺激著他的神經,在他意識深處喚起一種模糊的**:他要咬住這個漂亮的脖子,體會牙齒間咀嚼的快感。
全身的血液一陣又一陣兇猛地往上沖,在癲狂中他嗬嗬地笑著,低下頭咬緊獵物的頸項。
田延豹租用的水上飛機濺落在田歌號附近的水面上。他發覺情況異常,一架警用直升飛機落在這艘遊艇上,警燈不停地閃爍著。警察的身影在艇上來回晃動。一艘快艇駛過來,靠近他的水上飛機,一個黑鬍子希臘警察在船舷上大聲問他是誰,來這兒幹什麼。然後他用無線報話器同上司交談了兩句,探過身大聲喊著:
「請田先生上船吧!」
田延豹交代飛機駕駛員停在此地等他,急忙跳到船上,心中那種不祥的預感更強烈了。他急急地問:「先生,出了什麼事?田歌還好嗎?」
這位警察一言不發,仔細地對他搜了身,帶他來到遊艇。在餐廳里,警官提奧多里斯更加詳細地詢問他的情況,尤其是追問他為什麼「恰在這時」趕到兇殺現場。田延豹的眼前變黑了,聲音喑啞地連聲問:「是誰被害了?是誰?」
提奧多里斯遺憾地說:「是田小姐被害,兇手已經拘留。是船上的女僕發現的。可惜我們來晚了,你妹妹是一個多可愛的姑娘啊。」
提奧多里斯警官帶他走進那間豪華的卧室,蠟燭形的鍍金吊燈放射著柔和的金輝,照著那張極為寬敞、潔白鬆軟的卧床。那本該是白雪公主才配使用的婚床,現在,田歌卻躺在白色的殮單下面。田延豹手指抖顫著揭開殮單,田歌的頭無力地歪著,黑亮的長發散落一旁。她眉頭緊皺著,慘白的臉上凝結著痛苦和迷惘。也許她至死不能相信命運之神對她如此殘酷,不相信她摯愛的戀人會這樣殘忍。
再往下是**的肩頭和乳胸。田延豹放下殮單,聲音嘶啞地說:
「讓我為她穿上衣服吧,她不能這樣離開人世。」
警官同情地看看他,考慮到已不需要保留現場,便點頭應允。他退出房間,讓希臘女僕過來幫忙。女僕從浴室端來熱水和浴巾,眼神顫慄著,不敢正視死者。田延豹低聲說:
「把熱水放下,你到一邊去吧。」
他輕輕揭開殮單,姑娘的身體仍如美玉般潔白而潤澤,乳胸堅挺,腰部曲線流暢,象一尊完美的藝術品。但她身上布滿了傷痕,象是抓傷和咬傷,脖項處有兩排深深的牙印,已經變成紫色的淤斑。她的下身浸在血泊中,血液已經粘稠,但沒有完全凝結。田延豹細心地揩凈她的身體,在衣櫥中找出她從家裡帶來的一套白色夏裝,穿好。最後他留戀地凝望著田歌的面龐,輕輕蓋上殮單。
走出停靈間,他問提奧多里斯警官,兇手在哪兒,他想同他談一談。他苦笑道:
「放心,我不會衝動,告訴你,我是曾殺入奧運百米決賽的運動員,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談一談,以便妥善了結此事。」
提奧多里斯猶豫片刻后答應了,帶他走進隔壁的房間。謝豹飛被反銬在一張高背椅上,頭髮散亂,臉上有血痕,**的身上披著一件浴衣。警官告訴田延豹,他們趕到時,謝豹飛精神似已錯亂,繞室狂走,完全沒有逃跑的打算,不過警察在逮捕他時經歷了相當激烈的搏鬥。警官小聲罵道:
「這雜種!真象一頭豹子,力大無窮。」
田延豹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著他。兇手的目光空洞獰厲,沒有理性的成份,緊咬著牙關,嘴巴殘忍地彎成弓形。田延豹冷冷地說:
「謝先生認出我了嗎?我是田歌的堂兄,也是一名短跑選手。小歌是我看著長大的,看著她從一個嬌憨的步履蹣跚的小丫頭,長成快樂的豆蔻少女,又長成玉潔冰清的姑娘。我總是驚嘆,她是造物主最完美的傑作,鍾天地靈秀於一身。坦白地說,沒有那個男人不會對她產生愛慕之心。但我不幸是她的堂兄,只好把這種愛慕變成兄長的呵護,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她,不讓她受到一絲傷害。後來她遇上了你,我慶幸她遇見了理想的白馬王子,我這個兄長可以從她的生活中退出來了。但是……」
在他沉痛地訴說時,提奧多里斯一直鄙夷地盯著謝豹飛,他看出田先生沉痛的訴說絲毫未使那個雜種受到觸動,他的目光仍是空洞獰厲。田延豹停頓下來,艱難地喘息著,忽然爆發道:
「我宰了你這個畜生!」
他象獵豹一樣迅猛地撲過去。精神迷亂的謝豹飛憑本能作出反應,敏捷地帶著椅子竄起來,但手銬妨礙了他的行動,在0.1秒的遲緩中,田延豹已經掐住他的脖子,兩人連同椅子匍然倒在地板上。提奧多里斯和另一名警察先是愣住了,因為田延豹一直在「冷靜」地談話,沒料到他會突然爆發。他們立即跳起來,想把兩人拉開。但田延豹的雙手象一雙鐵鉗,兩個人無論如何也拉不開。眼看謝豹飛的臉已經變色,眼神開始發散,提奧多里斯只好用警棍對田延豹的腦袋來了一下。
田延豹休克過去了,兩名警察這才把他的雙手掰開。謝豹飛卡在椅子中間,頭顱以極不自然的角度斜垂著,就象一株折斷了的蘆葦。提奧多里斯急忙試試他的鼻息,翻看他的瞳孔--他已經死了,他是被高背椅硌斷了脖子。
提奧多里斯十分懊喪,向警察局通報了這個情況。兩個小時后,又一架直升機飛來。遊艇上已經沒有可停機的空地,所以直升機懸停在空中,放下一架軟梯。費新吾和謝可征從軟梯上爬下來,旋翼氣流猛烈地翻攪著他們的衣服。當他們站在兩具屍體前時,謝教授努力剋制著自己沒有失態,只有手指在神經質地抖著。
對田延豹的審判在雅典拉薩瓊法院舉行。能容300人的旁聽席里座無虛席。這是一樁十分轟動的連環案,其中身兼兇手和被害人雙重身份的鮑菲?謝既是百米王子,又是世界上第一位「豹人」,自然引起新聞界極大的關注。田歌小姐雖然沒有什麼知名度,但這些天通過報紙電台的宣傳,包括展示那些偷拍的熱戀鏡頭,美貌的田歌已成了公眾心目中最純潔可愛的偶像。這種情緒甚至壓倒了謝豹飛的名聲,對田延豹的量刑無疑是有利的。
大廳中有一塊闢為記者席,各國記者雲集此地,有美聯社,路透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華社。不過,由於兇手和死者都是中國人或華裔,這種情形對中國記者來說多少有些微妙,所以他們小心地保持著同其它記者的距離,沉默著,不願與同行們交談。
審判廳前方的平台上放著三把黑色的高背皮椅,這是三名法官的座席。平台前邊是證人席,小木桌上放著一本封皮已舊的聖經。左面是被告席,田延豹已經入席,顯得十分平靜超脫,給別人的強烈印象是:他心愿已畢,以後不管是上天國還是下地獄都無所謂了。
費新吾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一直同情地看著他,眼前不時閃過田歌的倩影,笑靨如花,俏語解人,水晶般純潔……有時他想,換了他在場,照樣會把那個該千刀萬剮的兇手掐死!他回過目光,掃了一眼前排的一個空位,那是謝先生的位置,大概今天他不會來了。
那天他們趕到田歌號遊艇,目睹了一對戀人慘死的場景。作為兇手的田延豹沒有絲毫歉疚,目光炯炯地盯著死者的父親;作為苦主的謝教授反倒躲避著他的盯視,只是失神地看著死去的兒子。田延豹被押走後,費新吾陪教授到島上開了一間房間,他想盡量勸慰這個被喪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謝教授沉默著,步履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間,教授痛心地說:
「都怪我啊,沒有及早發現豹兒是個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釀成今天的慘劇。」
費新吾心中漸次升起複雜的情感:憐憫、鄙夷夾雜著憤恨,因為他十分清楚謝教授的這個開場白是什麼動機。他冷淡地問:
「謝豹飛僅僅是一個虐待狂?」
「對,美國是一個奇怪的社會,*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們在*時會做出種種不可理喻的怪誕舉動,據統計,在滿月之夜發病率會更高一些。昨天是滿月之夜吧。但我沒發現豹兒也受到社會習俗的毒害,我對他的教育一直是很嚴格的。」
費新吾已經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問:「你是想讓我相信,他只是人類中的精神病人,與他體內嵌入的獵豹基因無關?」
謝教授一愣,苦笑道:「當然無關,你不會相信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發育的基因竟然能影響人性?」
費新吾大聲說:「我為什麼不相信?什麼是人性或獸性?歸根結蒂,它是一種思維運動,是由一套指令引發的一系列電化學反應。它必然基於一定的物質結構。人性的形成當然與後天環境有很大關係,但同樣與遺傳密切有關。早在20世紀末,科學家就發現具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於犯罪,常常殺死妓女,在公共場合暴露*;還發現人類11號染色體上的d4dr基因有調節多巴胺的功能,從而影響性格,d4dr較長的人常常追求冒險和刺激。其實,人體的所有基因與人性都有聯繫,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作為一個傑出的學者,你會不了解這些發現?你真的相信獵豹的嵌入基因絲毫不影響人性?如果基因不影響性格,那麼請你告訴我,獵豹的殘忍和兔子的溫順究竟是由什麼決定的?是在神學院禮儀學校的學習成績不同嗎?」
這些鋒利的詰問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潰,他沒有反駁,低下頭,顫顫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費新吾想,即使最冷靜客觀的科學家也難免被偏見蒙住眼睛,而這次謝的偏見只是基於一個簡單的事實:謝豹飛不僅是他的科研成果,還是他的兒子。
從那天晚上后兩人沒有再見面。第二天一早,費新吾就從這家旅館搬走了,他不願再同這位自私的教授住在一起,在那之後也一直沒有同謝教授接觸。這會兒,費新吾盯著旁聽席上的空座位,心中還在鄙夷地想,對於謝教授來說,無論是兒子的橫死還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沒有占重要位置,他關心的是他的科學發現在科學史上的地位。
國家特派檢查官柯斯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見被告辯護人雅庫里斯坐在被告旁邊,便向這位熟人點頭示意。雅庫里斯律師今年50歲,相貌普通,象一隻沉默的老海龜,但柯斯馬斯深知他的份量。這個老傢伙頭腦異常清醒,反應極為敏銳。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會進入極佳的競技狀態,發言有時雄辯,有時委婉,就象一個琴手那樣熟練地撥弄著聽眾和陪審團的情感之弦。還有一條是最令人擔心的:雅庫里斯接手案件時有嚴格的選擇,他向來只接那些能夠取勝的(至少按他的估計如此)業務,而這次,聽說是他主動表示願當被告的律師。
不過,柯斯馬斯不相信這次他會取勝。這個案件的脈絡是十分清晰的,那個中國人的罪行毫無疑義,最多只是量刑輕重的問題。書記員喊了一聲:「肅靜!」接著兩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長依次走進來,在法官席上就坐,宣布審判開始。
柯斯馬斯首先宣讀起訴書,概述了此案的脈絡,然後說:
「這是一個連環案,第一個被害人是純潔美麗的田歌小姐,她摯愛著自己的戀人,卻僅僅因為守護自己的處女寶就慘遭不幸,她激起我們深深的同情和對兇手的憤慨。但這並不是說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懲罰,血親復仇的風俗在文明社會早已廢棄了。因此,儘管我們對田先生的激憤和衝動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為預謀殺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馬斯坐下后,雅庫里斯神色冷靜地走向陪審團,作了一次極短的陳述:
「我的委託人殺死謝豹飛是在兩名警察的注視下進行的,他們都有清晰的證言,我的委託人對此也供認不諱。實際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執意不讓我為他辯護,他說他為田歌報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費新吾先生強迫他改變了主意,費先生說儘管你不懼怕死亡,你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兒在盼著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的陳述完了。」
他突兀地結束了發言,把兩個女人的「盼望」留給陪審員。
柯斯馬斯開始詢問證人。警官提奧多里斯第一個作證,詳細追述了當時的過程。柯斯馬斯追問:
「看過田歌小姐的遺體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靜?」
「對,當然後來我才知道,這種平靜只是一種假象。」
「他在要求見兇手謝豹飛時,是否曾說過:放心,我不會衝動,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談談,以便妥善了解此事?」
「對。」
「也就是說,他曾經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絕不會採取激烈的報復手段,在這種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見鮑菲?謝,對嗎?」
「是的,我並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處分。」
柯斯馬斯已在公眾中成功地立起「預謀殺人」而不是「衝動殺人」的印象,他說:「我的詢問完了。」
律師雅庫里斯慢慢走到證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殺死鮑菲?謝之前,曾與他有過簡短的談話,你能向法庭複述嗎?」
提奧多里斯複述了兩人當時的談話,雅庫里斯接著問:「那麼,在田歌死後,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認,他也曾暗戀著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約束了自己,僅是默默地守護著她,把愛情升華成悄悄的奉獻,我說的對嗎?」
「對。我們都很敬重他,他是一個正人君子。」
雅庫里斯嘆道:「是的,一個真正的君子。我正是為此才主動提出作他的免費辯護律師。法官先生,我對這名證人的問題問完了。」
這名警官退場后,雅庫里斯對法官說:「我想詢問幾個僅與田歌被殺有關而與鮑菲?謝被殺無關的證人。這是在一個小時內發生的兩起兇殺案,一樁案件的『因』是另一樁案件的『果』,因此我認為他們至少可以作為本案的間接證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議傳來遊艇上的女僕。
「請把你的姓名告訴法庭。」
「尼加拉?克里桑蒂。」
「你的職業。」
「案發時我是田歌小姐和鮑菲?謝先生的僕人。」
「請問,依你的印象,他們兩人彼此相愛嗎?」
「當然!我從沒見過這麼美好的一對情侶,這艘昂貴的遊艇就是謝先生送給田小姐的。我真沒有料到……」
「在四天的旅途中,他們發生過口角嗎?」
「沒有,他們總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開。」
「你是說,他們並沒有睡在一起?」
「沒有。律師先生,我十分佩服這位中國姑娘,她上船時就決定把處女寶留到婚禮之夜再獻給丈夫。她對我說過,正因為她太愛謝先生,才作出這樣的決定。在幾天的情熱中她始終能堅守這道防線,真不容易!」
「那麼,案發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麼異常?」
「有那麼一點。那晚謝先生似乎不高興,表情比較沉悶,我曾發現他獨自到餐廳去飲酒。田小姐一直親切地撫慰著他。我想,」她略為猶豫,「謝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折磨,這對一個強壯的男人是很正常的,但謝先生曾贊同田小姐的決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為此生悶氣。」
聽眾中有輕微的嘈嘈聲。律師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他們各自睡了,我也回到自己的卧室。不久我聽見小姐屋裡有響動,她在高聲說話,好象很生氣。我偷偷起來,把她的房門打開一條縫,見小姐已經安靜下來,謝先生歪著頭趴在她的脖頸上親吻。我又悄悄掩上門回去。但不久,我發覺謝先生一個人在船舷上狂亂地跑動,赤身**,肚皮上好象有血跡。這時我忽然想到了電視上關於豹人的談論。雖然謝先生那時一直隱瞞著姓名,但我發現他的相貌很象那個豹人。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雖然已事隔一月,回憶到這兒,她的臉上仍浮出極度的恐懼,「謝先生剛才親吻的姿勢非常怪異,實際上他不象是在親吻,更象是在撕咬小姐的喉嚨!」
她的聲音發抖了,聽眾都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女僕又補充了一句:「我趕緊跑回小姐的屋裡,看到那種悲慘的景象,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謝先生曾是那樣愛她!」
雅庫里斯停止了詢問:「我的問題完了,謝謝。」
由於本案的脈絡十分簡單,法庭辯論很快就結束了,檢查官柯斯馬斯收拾文件時,特意看看沉默的辯護人。今天這位名律師一直保持低調。當然,他成功地撥動了聽眾對兇手的同情之弦一一一但僅此而已,因為同情畢竟代替不了法律。看來,在雅庫里斯的辯護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兒了。
田延豹在離席時,面色平靜地向熟人告別,當目光掃到檢查官身上時,他同樣微笑著點頭示意,柯斯馬斯也點頭回禮。他很遺憾,雖然不得不履行職責,但從內心講,他對這位正直血性的兇手滿懷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點,法庭再次開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謝可征教授蹣跚地走進來,坐到那個一直空著的位子上。很多人把目光轉向他,竊竊私語著。但謝教授卻在周圍樹起冷漠之牆,高傲地微仰著頭,半閉著眼睛,對周圍的聲音聽而不聞。
法官宣布開庭后,雅庫里斯同田延豹低聲交談幾句,站起來要求作最後陳述。他慢慢走到場中,苦笑著說: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對被告的犯罪事實都沒有疑問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個世紀,在廉價的人道主義思潮衝擊下,大部分西方國家都廢除了死刑,唯獨希臘還堅持著『殺人償命』的古老律條。我認為這是希臘人的驕傲。自從人類步入文明,殺人一直是萬罪之首,列於聖經的十戒之中。這是為什麼?為什麼殺死一隻豬羊不是犯罪而殺人卻是罪惡?這個貌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不能證明的,是人類社會公認的一條公理,它植根於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沒有這種敬畏,人類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礎,人類的信仰將會出現大坍塌。所以,人類始終小心地守護著這一條善與惡的分界線。」
檢查官驚奇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律師,心裡揶揄地想,這位律師今天是否站錯了位置?這番話應該是檢查官去說才對頭。雅庫里斯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對他點點頭,接著說下去:
「所以,如果確認我的委託人殺了人--不管他的憤怒是多麼正當--法律仍將給他以嚴厲的懲罰。我們,包括田先生的親屬、陪審員和聽眾都將遺憾地接受這個判決。現在只餘下一個小小的問題,」
他有意停頓下來,檢查官立即豎起耳朵,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不僅是他,凡是了解雅庫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審員也都豎起耳朵,看他會在庭辯的最後關頭祭起什麼法寶。在全場的寂靜中,雅庫里斯極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
「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被告殺死的謝豹飛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庭內有一個剎那的停頓,緊接著是全場的騷動。檢查官氣憤地站起來,沒等他開口,雅里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燥,稍安毋燥。不錯,在眾人常識性的目光中,鮑菲?謝自然是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說人的語言,生活在人類社會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裡揣著美國的公民證、駕駛證、信用卡、保險卡等一大堆能說明他身份的證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當他還是一顆受精卵時,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獵豹的基因片斷。關於這一點,如果誰還有什麼疑問的話,可以質詢在座的證人謝可征教授。檢查官先生,你有疑問嗎?請你簡單回答:有,還是沒有。」
庭內的注意力沒有指向檢查官,而是全部轉向謝可征,但謝教授仍是雙眼微閉,渾似未聞。柯斯馬斯不情願地說:「關於這一點我沒有疑義,可是……」
雅庫里斯再次打斷他,順著他的話意說下去:「可是你認為他的體內僅僅嵌有極少量的異種基因,只相當於人類基因的數萬分之一,因此沒人會懷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對吧。那麼,我想請博學的檢查官先生回答一個問題:你認為當人體內的異種基因超過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奧運會的百米亞軍埃津瓦說得好,今天讓一個嵌有萬分之一獵豹基因的人參加百米賽跑,明天會不會牽來一隻嵌有萬分之一人類基因的四條腿的豹子?不,人類必須守住這條防線,半步也不能後退,那就是:只要體內嵌有哪怕是極微量的異種基因,這人就應視同非人!」
柯斯馬斯不耐煩地應辯道:「恐怕律師先生離題太遠了吧。我們是在辯論田延豹殺人案,並不是為鮑菲?謝的法律身份作出鑒定。那是美國警方的事。據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豬的心臟,轉基因山羊的腎臟。這些病人身上的異種成分並不在鮑菲之下,但並沒有人對他們的『人』的身份產生懷疑。還有試管嬰兒,可以說,這種繁衍生命的方式是違背上帝意願的,科學界和宗教界都曾強烈反對,羅馬教庭的反對態度至今不變。但反對歸反對,世界上已有50萬試管嬰兒降臨於世,年齡最大的已經20歲,他們平靜地生活在人類社會中,享受著正常人的權利,從沒有人敢說他們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庫里斯先生是否認為這些人--身上嵌有異種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護?你敢對這幾十萬人說這句話嗎?」
在柯斯馬斯咄咄逼人的追問下,雅庫里斯從容地微微一笑:「檢查官先生想激起50萬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嗎?我不會上當的。我說的『非人』不包括這些人,請注意,你說的都是病人,他們是先成為病人而後才植入異種組織。但鮑菲?謝卻是一個正常人,是植入異種基因后才變成不正常的人。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馬斯皺起眉頭:「我無法辨析你所說的精微字義。我想法官和陪審員也不會對此感興趣。」
三位法官和十名陪審員都認真聆聽著,但他們確實顯得茫然和不耐煩。雅庫里斯轉向法官:「法官大人,請原諒我在這個問題上精雕細刻。因為它正是本案關鍵所在。我已經請來了生物學界的權威之一,相信他言簡意賅的證詞能使諸位很快拂去疑雲。」
庭長略略猶豫,點頭說:「可以詢問。」
滿臉鬍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證人席,依慣例發了誓。律師說:「請向法庭說出你的名字和職業。」
「埃迪?金斯,美國馬里蘭州克里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的遺傳學家。順便說一句--我知道某些記者對此一定感興趣的--我是死者鮑菲?謝的父親謝可征先生的同事。」
聽眾們對這個細節果然很感興趣(這是否預示著同室相戕?),嗡嗡的議論聲不絕於耳。謝教授冷然不為所動。費新吾的神色平靜,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辯的策略是雅庫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終成功?現在已到關鍵時刻了。
雅庫里斯說:「剛才我所說的病人與正常人的區別,你能向法庭解釋清楚嗎?請用盡量通俗的語言來講,要知道,這兒的聽眾都不是科學家。」
「好的,我盡量做到這一點。」金斯簡潔地說,「上帝曾認為,自他創造了人以後,人就是一成不變的。我想在科學昌明的21世紀,上帝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實際上,人類的異化一直在進行著,從未間斷。我們且不看從猿到人那種『自然的』異化過程,只看看『人為的』異化過程吧。從安裝假牙、柳枝接骨起,這個異化就已經開始。現在,人類的異化早已不是涓涓細流,而是橫流的山洪了。諸如更換動物器官、用基因手術治療遺傳病、試管嬰兒、克隆人等,這些勢頭兇猛的異化使所有的有識之士都憂心忡忡。但是,『幸虧』此前的異化手段都是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為了讓病人恢復正常人狀態,使他們享受上帝賜予眾生的權利。極而言之,當這種種異化過程發展到極點,也不過是用『非自然』方法來盡量模擬一個『自然』的人。換句話說,這種手段只是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難免出現的疏漏,並未違背上帝的意願。我的講解,諸位是否都聽明白了?」
法官和陪審員們都點點頭。金斯繼續講下去:
「上述的例證中,也許克隆人算得上是半個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來複制正常人。不過,我們姑且把克隆人也歸到上述類型中吧。問題是,趾高氣揚的科學家們決不會到此止步,他們還想比上帝作得更好。謝教授的基因嵌接術就是一次最偉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幾乎是單槍匹馬地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太難得了。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的敬佩--當然僅僅從技術的角度。」
謝教授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記者們忙碌地記錄著。
「現在,在前沿科學界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請注意,謝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員,就連我的這些觀點也有不少得之於他的教誨。這個共識就是,人類的異化是緩慢的、漸進的,但是,當人類變革自身的努力超越了『補足』階段而邁入『改良』時,人類的異化就超過了臨界點。可以說,從謝教授的豹人開始,一種超越現人類的後人類就已經出現了。你們不妨想象一下,馬上就會在泳壇出現魚人,在跳高中出現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氣環境下出現耐紫外線的厚皮膚人,等等。如果你們再大膽一點,不妨想象一個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兩棲人,一個具有超級智力的沒有身體的巨腦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說,我和謝教授同樣致力於基因工程技術的開拓,但走到這兒,我就同他分道揚鑣了。我是他的堅定的反對派,我認為超過某個界限、某個臨界點的改良實際將導致人類的滅亡。」
雅庫里斯追問道:「你是說,科學界已形成共識,這種改良后的人已經超越人類的範疇?」
金斯斷然說:「當然!我知道奧委會正陷入激烈的爭論──豹人的成績是否算是人類的紀錄。依我看來,鮑菲的成績當然是無效的,它不能算是人類的奧運成績,倒可以作為後人類的第一個非正式體育紀錄。」
「那麼,人類的法律適用於鮑菲?謝嗎?」
金斯搖搖頭:「這個問題由法律專家們回答吧。不過我想問一句:人類的法律適用於猿人嗎?或者說,猿人的社會規則適用於人類嗎?」
「謝謝,我的問題完了。」
金斯走下證人席,雅庫里斯說:「這位證人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法官先生,陪審員先生,我想本法庭面臨的是一個全新的問題,我代表我的委託人向法庭提出一個從沒人提過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殺人』之前,請檢查官先生拿出權威單位出具的證明,證明鮑菲?謝具有人的法律地位。」
柯斯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律師已經打贏這一仗。兩天來,他一直在撥弄著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們對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內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網上剪出一個洞,可以讓田先生網眼脫身了。陪審員們如釋重負的表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其實何止陪審員和法官,連柯斯馬斯本人也喪失了繼續爭下去的興趣,就讓那個值得同情的兇手逃脫懲罰,回到他的妻女身邊去吧。
雅庫里斯仍在侃侃而談:「死者鮑菲?謝確實是一個受害者,另一種意義的受害者。他本來是一個正常人,雖然也許沒有出眾的體育天才,但有著善良的性格,能贏得美滿的愛情,有一個雖然平凡但卻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獵豹基因嵌入他的體內,使他既獲得獵豹的強健肌肉,又具有獵豹的殘忍,因此才釀成今天的悲劇。那個妄圖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為他肆意粉碎宇宙的秩序,毀壞上帝賦予眾生的和諧和安寧。」他猛然轉向謝教授,「他必將受到審判,無論是在人類的法庭還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庫里斯的目光象兩把赤紅的劍,咄咄逼人的射向謝教授,但謝教授仍保持著他的冷漠。記者們全都轉向他,閃光燈閃成一片。旁聽席上有少數人不知內情,低聲交談著。法官不得不下令讓大家肅靜。
很久謝教授才站起來,平靜地說;「法官先生,既然這位律師先生提到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辯嗎?」
三名法官低聲交談幾句,允許他以證人的身份陳述。謝教授走向證人席,首先把聖經推到一邊,微微一笑:
「我不信聖經中的上帝,所以只能憑我的良知發誓:我將向法庭提供的陳述是完全真實的。」他面向觀眾,兩眼炯炯有神,「這位律師先生曾要求權威單位出具證明,我想我就具備這種權威身份。我要出據的證言是:的確,鮑菲?謝已經不能歸於自然人類的範疇,他屬於新的人類,我姑且把它命名為後人類,他是後人類中第一個降臨於世界的。因此,在適用於後人類的法律問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無罪釋放了。」
他向被告點頭示意。法庭上所有人,無論是法官、被告、辯護律師、陪審員還是聽眾,都沒有料到被害人的父親竟然這樣大度,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謝教授繼續說道:
「至於雅庫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請他不要忘了歷史。當達爾文的物種起源發表后,也曾激起軒然大波,無數『人類純潔』的衛道士群起而攻,咒罵他是猴子的子孫。隨著科學的進步,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羞於當『猴子的子孫』了。不過,那種衛道士並沒有斷子絕孫,他們會改頭換面,重新掀起一輪新的喧囂。從身體結構上說,人類和獸類有什麼截然分開的界限?沒有,根本沒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脈相承的血親。不錯,人類告別了蒙昧,建立了人類文明,從而與獸類區別開來。但這是對精神世界而言。若從身體結構上看,人獸之間並沒有這條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對人類的生存有利,在人體內嵌入少量的異種基因為什麼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惡?
「自然界是變化發展的,這種變異永無止境。從生命誕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種滅絕了,只有適應環境的物種才能生存。這個道理已被人們廣泛認可,但從未有人想到這條生物界的規律也適用於人類。在我們的目光中,人類自身結構已經十全十美,不需要進步了。如果環境與我們不適合--那就改變環境來迎合我們嘛。這是一種典型的人類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類太渺小了,即使億萬年後人類也沒有能力去改變整個外部環境。那麼我要問,假如十萬年後地球環境發生很大的變化,人類必須離開陸地去海洋中生活?或者必須生活在沒有陽光,僅有硫化氫提供能量的深海熱泉中?生活在近乎無水的環境中?生活在溫度超過80c的高溫條件下(這是蛋白質凝固的溫度)?上述這些苛刻的環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換句話說,都有可供人類改進自身的基因結構。如果當真有那麼一天,我們是墨守成規、抱殘守缺、坐等某種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類呢,還是改變自己的身體結構去適應環境,把人類文明延續下去?」
他的雄辯征服了聽眾,全場鴉雀無聲。謝教授目光如炬地說下去:
「我知道,人類由於強大的思維慣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接受這種異端邪說,正象日心說和進化論曾被摧殘一樣,很可能,我會被守舊的科學界燒死在21世紀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樣,我不會改變自己的信仰,不會放棄一個先知者的義務。如果必須用鮮血來激醒人類的愚昧,我會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兒子,甚至我自己。」
記者們都飛快地記錄著,他們以職業的敏感意識到,今天是一場歷史性的審判,它宣布了「後人類」的誕生。謝教授的發言十分尖銳,簡直使人感到**上的痛楚,但它卻有強大的邏輯力量,讓你不得不信服。連法官也聽得入迷,沒有試圖打斷這些顯然已跑題的陳述。謝教授結束了發言,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聽眾,高傲的目光中微帶憐憫,就象上帝在俯視著自己的羔羊。然後他慢慢走下證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陳述完全扭轉了法庭的氣氛,使一個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了悲壯的英雄。三名法官低聲交談著,忽然旁聽席上有人輕聲說:
「法官先生,允許我提供證言嗎?」
大家朝那邊看去,是一個60歲左右的老婦人,鬢髮花白,穿著黑色的衣裙,看模樣是黃種人。法官問:「你的姓名?」
「方若華,我是鮑菲的母親,謝先生的妻子。」
費新吾恍然回憶到,這個婦人昨天就來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裡,皺紋中掩著深深的苦楚。他曾經奇怪,鮑菲的母親為什麼一直不露面,現在看來,這個家庭里一定有不能向外人道的糾葛。謝教授仍高傲地眯著雙眼,頭顱微微後仰,但費新吾發現,他面頰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動著。庭長同意了婦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證人席,目光掃過被告、檢查官和陪審員,定在丈夫的臉上。她說:
「我是28年前同謝先生結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陳述的思想在那時就已經定型了。那時,我是他的一個助手,也是他堅定的信仰者。當時我們都知道基因嵌接術在社會輿論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率先去做的人不會有好結局。但我和丈夫義無反顧地開始去行這件事。
「後來,我們的愛情有了第一顆果實,在受精卵發育到8胚胎期時,丈夫從我的子宮裡取出8顆胚細胞,開始了他的基因嵌接術。」她的嘴唇抖顫著,艱難地說:「不久前死去的鮑菲是我的第7個兒子,也是唯一發育成功的一個。」
片刻之後人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庭內響起一片嗡嗡聲。婦人苦澀地說:
「第一顆改造過的受精卵在當年植入我的子宮,我也象所有的母親一樣,感受到了體內的神秘變化,我也曾嘔吐、嗜酸、感受到輕微的胎動。體內的黃體胴分泌加快,轉變成強烈的母愛。我也曾多次憧憬著兒子惹人愛憐的模樣。……但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聲波檢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個醜陋的、能夠生長和博動的*而已!」
她沉默下來,回想起當年聽到這個噩耗時心中的痛楚。不管怎樣,那也是她身上的一塊血肉。聽眾都體會到一個母親的痛苦,安靜地等她說下去。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
「流產之後,丈夫立即把這團血肉處理了,沒有讓我看見,但我對這團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懷著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個胎兒開始在腹中博動時,這種痛楚才稍許減輕一些。可是,第二個胎兒也是同樣的命運。這種使人發瘋的過程總共重複了6次。6次啊,這些反覆不已的鋸割已經超過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幾乎要發瘋了。」
她苦笑道:「不過我並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誰能保證沒有幾次失敗?等第7顆胚細胞做完基因嵌接術,丈夫不願我再受折磨,想找一個代理母親,我堅決拒絕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讓別人去孕育。還好,這次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滿懷喜悅,小心翼翼地把這個體育天才養育成人。不過,坦率地講,我心裡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預感,這種預感一直伴隨著鮑菲長大。這次兒子來雅典比賽,我甚至不敢趕來觀看。鮑菲在賽后曾欣喜地告訴我,說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個姑娘,我也為他高興,誰料到僅僅三天後……」
她說不下去了。法官們交換著目光,都不去打斷她。婦人接著說:
「一月前我來到雅典,兒子和田小姐的屍體使我痛不欲生。但你們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說,有人說鮑菲的獸性來自嵌入的獵豹基因,他要把第八顆冷藏的胚細胞解凍,進行同樣的基因嵌接術,讓他按鮑菲的生活之路成長,以此來推翻或驗證這種結論。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們之間的婚姻已經完結了。不錯,謝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這種真理太殘酷,一個女人已經不能承受。在那次談話后,我立即返回美國,謝先生,」她轉向旁聽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嗎?我已經請人把最後一顆胚細胞植入我的子宮,但沒有做什麼基因嵌接術。我要以59歲的年齡再當一次母親,生下一個沒有體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過頭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話完了。」
法庭休庭兩個小時后重新開庭,法官和陪審員走回自己的座位,兩名法警把田延豹帶到法官面前。法庭里非常寂靜。在前一段庭審中,聽眾已經經歷了幾次感情反覆,謝教授從一個邪惡的科學狂人變成悲壯的殉道者,但這個形象隨後又被鮑菲母親的話重重地塗上黑色。現在聽眾們緊張地等待著判決結果。
法官開始發言:「諸位先生,我們所經歷的是一場十分特殊的審判,誠如雅庫里斯先生和謝可征先生所說,在所有人類的法律中,儘管人們可能沒有意識到,但的確有兩條公理,是法律賴以存在的、不需求證的公理,即:人的定義和人類對自身生命的敬畏。現在,這兩條公理已經受到挑戰。」他苦笑道,「坦率地說,對此案的判決已經超出了本庭的能力。我想此時此刻,在新的法律問世之前,世界上沒有任何法官能對此做出判決。對於法官的名譽來說,比較保險的辦法是不理會關於後人類的提法,仍遵循現有的法律--畢竟鮑菲?謝有確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數同事認為這不是負責的態度。金斯先生,還有謝可征先生都對後人類問題作了極有說服力的剖析。剛才的兩個小時內,我又儘可能諮詢了世界上有名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他們的觀點大致和兩位先生關於後人類的觀點相同。所以,我們在判決時考慮了上述因素。需要說明一點,即使鮑菲?謝已經不屬於現人類,也沒有人認為兩種人類間的仇殺就是正當的。我們只是想把此案的判決推遲一下,推遲到有了法律依據時再進行。
「所以,我即將宣讀的判決是權宜性的,是在現行法律基礎上所作的變通。」
他清清嗓子,開始宣讀判決書:「因此,根據國家授予我的權力,並根據現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沒有認定鮑菲?謝作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釋放。鑒於本案的特殊性,訴訟費取消。」
紐約時報再一次領先同行,在電子版上率先發出一份頗有份量的報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釋放--實際是無限期地推遲了對他的判決。律師雅庫里斯勝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辯護改變了審判的軌道;公眾情緒勝利了,他們覺得這種結果可以告慰死者--無辜而可愛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還有一位真正的勝利者,那就是科學之神,是謝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學之神。她正踏著沉重的步伐邁過人類的頭頂。這裡有一個奇怪的悖論:儘管科學的昌明依賴於人類的智慧,依賴於一代一代科學家艱難的推動,但當她踏上人類的頭頂時,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她的腳步。」
退庭后,記者們蜂湧而上,包圍了田延豹和他的辯護律師。幾十個麥克風舉到他們的面前。費新吾好容易擠到田的身邊,同他緊緊握手,又握住雅庫里斯的手:「謝謝你的出色辯護。」
雅庫里斯微笑道:「我會把這次辯護看成我律師生涯的頂點。」
他們看見謝豹飛的母親已經擺脫記者,走到自己的汽車旁,但她沒有立即鑽進車內,而是抬頭看著這邊,似有所待。田延豹立即推開記者,走過去同她握手:
「方女士,我為自己那天的衝動向你道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應該道歉的是我。」她猶豫了很久才說,「田先生,我有一個很唐突的要求,如果覺得不合適,你完全可以拒絕。」
「請講。」
「田小姐是回國安葬嗎?是火葬還是土葬?」
「回國火葬。」
「能否讓鮑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但我確實知道鮑菲是很愛令妹的--在獵豹的獸性未發作之前。我想讓他陪令妹一同歸天,在另一個世界向令妹懺悔自己的罪惡。」
田延豹猶豫一會兒,爽快地說:「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嬸嬸才能決定,不過我會儘力說服他們,你晚上等我的電話。」
「謝謝,衷心地感謝`。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他們看到一群記者追著謝教授,直到他鑽進自己的富豪車。在他點火啟動前,新華社記者穆明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謝先生,你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嗎?」
那輛車的前窗落下來,謝教授從車內向外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費新吾,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