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十四章 軍權旁落
中書省的官廨在太極門內西側右延明門內,與舍人院毗鄰,因是直接協助君王處置朝政的衙門,故而規模極大、佔地極廣,由興仁門向西至之引入宮中的清明渠,諸多房舍皆中書省之官廨。
劉洎一大清早便由承天門入宮,穿過右延明門,抵達中書省官廨值房,開始一日之政務。
坐在值房內,喝了書吏沏來的濃茶,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窗外陰沉的天色、院落里乾枯的枝椏,略微有些失神。
昨晚徹夜在宗正寺內審訊「謀逆案」相關人犯,一夜未眠,天明之時簡單洗漱一下喝了一碗粥飯,便直接來到中書省。
雖然陛下已經給「謀逆案」制定了底線,「只誅主謀、余從不問」,可畢竟此案牽連甚廣,其中多人又與另外一樁「昭陵案」交叉,其中所要思考的地方極多,不能違背陛下的意願,自然處處都要注意。
很多人的供詞甚至不得不給予暗示、指導,否則就將牽連一大片……
當真是耗神費心。
剛剛坐下未久,一壺茶尚未喝完,便見到內侍總管王德在書吏引領之下快步前來……
劉洎心中一驚,未等王德說話,已經率先問道:「可是陛下宣召?」
王德躬身道:「正是,陛下宣召中書令覲見。」
劉洎不敢耽擱,放下茶杯,收拾一下衣冠,便隨同王德出了中書省衙門。
橫穿過太極殿廣場之時,劉洎小聲問道:「不知陛下宣召覲見,所為何事?」
王德腳下不停,搖頭道:「奴婢不知。」
劉洎:「……」
這老奴素來謹言慎行,對朝中文武不假辭色,當真可惡。
他又換了一種方式:「除去本官之外,陛下可還宣召旁人?」
這回王德猶豫一下,小聲回道:「還有侍中。」
馬周?
劉洎想了想,又問:「可是與晨間水師戰報有關?」
王德乾脆閉上嘴巴,腳步加快……
劉洎無奈,這老奴口風太緊,實在是探聽不出什麼消息,未能及早有所準備。
到了武德殿,劉洎留在門外,王德入內通稟,須臾迴轉,請劉洎覲見……
「微臣覲見陛下。」
「免禮,平身吧。」
「謝陛下。」
劉洎起身,在御案一側的椅子上坐了,接過王德奉上的香茗頷首致意,輕輕放在一邊。
今日天光晦暗,御書房內更是光線不足,故而燃起了燈燭。
陛下坐在御案之後,面色略有陰沉,但不見喜怒,猜不出其心情如何。
大抵是因為京兆府衙門在宮外,所以馬周尚未前來……
「不知陛下召見微臣,可有要事?」
劉洎試探著問了一句。
李承乾依舊伏案處置奏疏,示意王德將放在御案上的戰報遞給劉洎。
劉洎接過戰報,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沒察覺有什麼問題,可若是無問題陛下豈會召見他又將戰報給他?低著頭蹙著眉又看一遍,終於察覺了一些問題。
屍羅夫港總督是以個人名義簽署的合約,以此主動求和,巨額賠款卻沒有真金白銀,而是由幾家大唐商號代為支付……無需多問,肯定是那位屍羅夫港總督與這幾家大唐商號之間還有一些私下的勾當。
可這等事在陛下眼中,算是個事嗎?
陛下宵衣旰食、日理萬機,何至於去關注幾家商號私底下的勾當?
嗯?
不對!
劉洎使勁眨了眨乾澀的眼睛,再度將戰報看了一遍,終於發現問題在哪兒了。
一場兩國之間的戰爭,雙方動用的艦船合在一處超過千餘艘,參戰兵卒幾萬人,甚至簽署了戰敗賠償條款,水師不僅獲取了賠款,更逼著對方放開港口、減免商稅,毫無疑問是一場意義深遠的戰爭……可從始至終,戰爭由水師發起,合約由水師簽署,其中甚至有大唐民間商號參與,但卻並無中樞商議、更無陛下允准!
兩國開戰,且是主動出擊,卻並無聖旨頒布允准?
嘶……
細思極恐。
「陛下,此例一開,後患無窮啊!」
大唐軍隊序列之中,皇家水師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這支軍隊可以說是房俊一手創辦,從上到下都是他的心腹嫡系。太宗皇帝胸襟廣闊、氣吞萬里,雖然擔負著名義上的水師統帥,卻將指揮權下放給房俊,相信房俊會忠於君王、忠於帝國。
事實也確實如此。
房俊掌控這支軍隊極力向外擴張,開拓出一條又一條的新航線,依仗堅船利炮無敵兵威橫行七海,不僅打通了無以計數的商路,更將海外金銀銅礦源源不斷運回國內,使得皇家內帑前所未有的充盈。
但太宗皇帝駕崩,這支軍隊徹底遊離於皇家掌控之外,幾乎變成房俊的私軍。
私軍倒也罷了,十六衛名義上是國家軍隊,實際上卻也各自掌握在主帥手中,麾下兵將以其馬首是瞻。
可現在水師卻在海外擅自開戰,無視中樞、無視陛下……這讓君權至上的國家架構置於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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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嗯」了一聲,並未抬頭,依舊伏案處置奏疏。
劉洎一時間不知陛下心意,不敢多言,心中卻是驚濤駭浪、忐忑不安。
「陛下,侍中覲見。」
「請。」
「喏。」
未幾,一身官服、面相清癯的馬周快步進入御書房,躬身施禮。
「微臣覲見陛下。」
「侍中免禮,看一看那份戰報吧。」
「喏。」
馬周一頭霧水,瞅了一旁的劉洎一眼,兩人相互頷首致意,而後坐下來,拿起戰報。
他自然也聽聞了有信使入京之事,卻不知其中究竟,更不知陛下宣召他入宮乃是為了此事……
戰報看了兩遍,馬周眉頭緊蹙,也看出與劉洎一樣的問題。
李承乾這時才放下手中毛筆,揉了揉手腕,在王德服侍之下洗了手,拿帕子擦乾,從御案之後走出坐在兩人對面,喝了口茶水,開口問道:「二位愛卿,不妨說說對此事之見解。」
劉洎正襟危坐,卻並未開口。
剛才他已經說了「此例一開、後患無窮」之言,但陛下並未理會,直至馬周前來才一併詢問……不管是不是更為重視馬周,他心裡都有些看法,所以故作矜持,將自己的態度略微表達了一下,卻又不至於太過明顯。
馬周瞅了劉洎一眼,道:「中書令總攝百揆、輔佐陛下,微臣願聽高見。」
「總攝百揆」乃是對於宰相之描述,但大唐宰相可不僅僅只有中書令,事實上,三省長官都是宰相,但尚書左右僕射並非尚書省之長官,可因為皇帝便是事實上的尚書令,左右僕射相當於皇帝之副手,故而是事實上的宰相,中書令雖然沒有尚書左右僕射與皇帝那般親近,可畢竟是中書省的長官,說其「總攝百揆」也沒錯,至於門下省長官侍中,卻是要排名靠後。
劉洎想到馬周此人最是不耐煩虛偽做作,自己若是客氣一番、矜持一下,卻被對方當了真,反而不美。
遂直言道:「君權至上,陛下乃天下兵馬之統帥,沒有陛下之聖旨允准任何軍隊都不能擅自開啟戰端。應當頒布聖旨、責罰水師相關人等,並且對其統帥嚴加申飭、做出相應懲罰,懲前毖後、以儆效尤!」
房俊在水師一手遮天,但水師名義上的統帥乃是大都督蘇定方,對其嚴厲懲戒,自能敲山震虎。
李承乾不置可否,詢問馬周:「侍中以為如何?」
馬周略作沉吟,緩緩道:「中書令之言,並無不妥,天下兵馬都要接受陛下之節制,焉能自行其是?不過也不好一概而論。大唐商賈在屍羅夫港遭受勒索、屠戮,若不能予以還擊,不僅貨殖損失慘重,大唐之國威更是一落千丈。可波斯海距離長安幾萬里之遙,若是等到信使將消息傳回長安,中樞經過商議,擬定聖旨之後發往波斯海……怕是貽誤戰機、於局勢不利。」
劉洎反駁道:「侍中須知這可不是小規模的衝突,而是兩國水師之間傾盡全力的戰爭,這等規模的戰爭豈能任由水師兵將自行決斷?如此,置軍制於何地、置君上於何地?」
「中書令言過其實了,或許大食國的水軍的確傾盡全力,但皇家水師卻不過一支偏師而已,更多、更大的戰艦都分佈在東洋、南洋之上,何來全力一擊之說?」
「侍中糊塗!這是參戰了多少軍隊的問題嗎?這是原則問題!水師上下根本目無君上、全無法紀,若是縱容此風,怕是有不忍言之事!」
「就事論事而已,中書令何以無限延伸?本官所言乃是情理之中,現如今大唐之疆域囊括四海、縱橫萬里,軍隊超過百萬,總不能任何一處軍情都需要急遞入京、經由中樞商議陛下定奪之後再發往軍中吧?若是如此,怕是邊疆烽煙處處、疲於應對。」
「攘外必先安內,若是連軍隊都無法節制,何談囊括四海、縱橫萬里?怕是有朝一日必受其亂!」
兩人各持觀點、相持不下,居然吵出了火氣。
反倒是李承乾在一旁慢悠悠的喝著茶水,眼神幽深的看著兩位大臣爭吵,不置一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