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會挽長弓平寒澤,苦恨舊地更作廣陵府,悲切切,空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難再開。當熾血變冷魂,南坊十三府變成煙花十三街,皋蘭成不得不面對的是永遠無法光復的故國,滿腹惆悵無處訴,歌一曲憶江南,嘆春花與秋月,美人與勝景,只是過客太匆匆,無人知是舊國憾。
夷則常慕空谷幽蘭的君子清貴,昨夜他又翻開了史書,又通讀了一遍梁國斷代史,南坊十三首府的皋蘭家是大梁殘存不多的幽蘭之一,史家常評:大梁,光於皋蘭家,也敗於皋蘭家。
大梁頤康三十年,顯衷王弒父殺兄,成功奪權上位,開啟了黑暗血腥的啟光十三年,在世卿世祿制的影響下,整個官體世風低下,冗長無用,繁衍出權傾朝野的曹氏外戚一族,這幫外戚十分會投其所好,知道啟光帝荒淫好色,他們每天不是在選美女就是在選美女的路上,甚至不惜獻上不足十歲的童女來討帝王開心。
皋蘭成的曾祖父皋蘭抒在這樣的紛亂中,極力保下啟光帝哥哥留存下來的唯一血脈嶧山君,韜光養晦十三載,終於熬死了啟光帝,當然這其中還是使了些手段的,比如在曹氏一族投其所好時,南坊十三府的十三個老頭子在春晉史書上得到啟發,老頭子們套用鄢玳以色弄權,毒害國主上的路數,偷偷塞進去個善用毒物的美女。
就這樣皋蘭抒披荊斬棘,為嶧山君開出一條路,除外戚,改官制,復科舉,減稅賦,殺出昌盛繁華的宜安大治,直到皋蘭成這一代,他們皋蘭家就有十九人死在了官場上,其中文官十八人,武官一人,這個十九人中,唯有皋蘭成淪為亡國將,負上了通姦賣國的罪名。
為何大富之國會扛不住第二次戰爭呢?那是因為到了皋蘭成父親皋蘭臻時,敗家子光照帝繼位了。
這位聖主喜歡浮華的事物,他在位的二十七年裡,翻新了三次江督宮院,上林苑也是多次擴建,不是溫泉池,就是修避暑庄,把家底都掏虛了,招募了無數能工巧匠,修修補補多次,也沒有造出他喜歡的樣子。
他還乖僻邪謬,剛愎自負,輔政史林羽聲因新帝秋獵的驂乘之蔭,招其忌憚,禍連全族,中樞林府傾覆,糾正寺少卿不顧時局上書為其發聲,但下場悲凄,頭斷金鑾殿。
前頭方曰,光照帝為人孤僻自負,但這不是他突出的缺點,他最致命的缺點是喜歡做大夢吹牛逼,他吹過最大的牛,就是要創出比宜安大治更繁華的盛世,當時林羽聲就讓他下朝再做夢也不遲。
光照帝出生時是不足月的,身體羸弱,被泡在蜜罐里發到十歲才啟蒙,知子莫若父,他老爹深知他被蜜糖腌入味了,這才用心良苦地讓剛正不阿的林羽聲做東宮輔臣,希望能讓他多吃點苦,少吹點牛逼。
奈何適得其反,林羽聲不喜庸才,又育才心切,他沒有耐心給光照帝一遍遍的講解釋義,他希望光照帝能一點就通,一點就悟,由此在恨鐵不成鋼的情況下,林羽聲心直口快,說了很多傷人心的話,光照帝缺的是一個爆發時機。
恰巧糾正寺寺卿沈榕出現了,在糾正寺混得好的,都是人精,沈榕學到了曹氏外戚的精髓,深諳光照帝崇華尚武的心性,在光照帝繼位后引薦了不良帥戚宵,於是敗家金三角就此成立,光照帝的捧哏二人組集齊,這是關鍵的一步,在沒林羽聲這顆絆腳石后,戚宵三月定百越讓光照帝扶植的機會,也藉此成立了不講武德的秘密緝拿所,經常捕風捉影地參群臣本子,南坊十三府先前風頭盛,被參的最多,一連莊下去,十三府沒剩幾戶了,這樣殺雞儆猴式的廢官,朝臣人人自危。
皋蘭臻在世時,時常漏夜佇立於南坊牌坊下,舉目望下去,一路漆黑未明,如果走下去,十三府死的死,瘋的瘋,一家衰敗過一家,往昔皋蘭家最大的靠山是南坊,如今時局一換,皋蘭家成了南坊最大的靠山。
往昔晝色初綻,南坊上朝的車馬如魚貫而行,如今斗轉星移間,能與夜香婦爭早的也只有皋蘭家了。
皋蘭臻碌碌一生,至死,仍恨無法興復南坊,所以死不瞑目。
於此,皋蘭家剩皋蘭成這顆獨苗,他是大廈將傾前的最後支柱,是努力照亮極致暗黑朝堂最後的螢火。
他雄姿英發,滿腔熾血,因為父輩輸在刀槍上,所以他是武將,一個大儒世家出個武將並不容易,他十三從軍,戍關八載,殺敵無數,官至一品大將軍,僅憑一顆赤膽忠心為了大梁王朝鞠躬盡瘁,結果落得什麼下場?
那夜,烽火燎城,他以一敵百,護住了東區二十戶百姓,敵軍一步步逼他入瓮,他寧死不降。最後他被敵軍囚於芊園焚燒至死,卻被史官構陷,背負上通姦賣國的罵名,卻無人為他正名,無人為他平反,十分地荒唐
皋蘭成可有怨?
沒有。
他不過是個國破之臣,無足輕重罷了。他只是恨自己的無力,他深深地明白了他的父親漏夜站在南坊街頭的心境了,明明拼盡全力,可是一切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如今山中一縷清魂去,夷則想到皋蘭成背負的種種,心中總會覺得空落落的,他見過少年在沙場意氣風發,英姿颯爽的樣子,偶然一面,就此難忘。
夷則不忍皋蘭成走得如此無奈,同時不相信濛晝就認不出皋蘭成,於是他又心血來潮地問:「粥粥,真的認不出他是誰嗎?」
濛晝一臉茫然,反問道:「誰,我該認出誰?」
遲鈍至此,讓夷則有種想猛抽她後腦勺的衝動,轉念一想,她不知道也是件好事,所以他不做多言,轉言道:「沒誰,你順道幫我帶一株蘭草回來吧,不必名貴,清朗就好。」
這要求看似提得簡單,濛晝卻在山下花市轉了一圈又一圈,找不出夷則所說的那種感覺,畢竟好貨不便宜,倒是在回來的山壁上撅走了一顆野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