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農閑
晚上,穩兒想起家裡還有一點亞麻棵子,這是農閑的時候,穩兒自己在溝里砍的,雖然不如城裡買來的好,但將就著還能用。就找出來,趁著月色,在院子里挖了個長方形的坑,熟練地把這些亞麻棵子鋪在坑裡,又挑了一桶水來澆在亞麻棵子上,蓋上土糟起來。
屋裡妹妹青兒已經熟睡,奶奶坐在黑暗的炕角里紡著線。穩兒回到屋裡,先去給妹妹掖了掖被子,又溺愛地撫了撫她的頭髮。許是青兒做了什麼好夢,紅撲撲的小臉兒上露出甜甜得笑容。
見奶奶還在摸黑紡線,穩兒就問道:「奶奶,您看得見嗎?」奶奶一笑說道:「我這輩子啊,就撈下了紡線織布的本事,根本不用看,閉著眼睛也會呀!」
穩兒笑了,偎了過去,把頭靠在奶奶腿上,撲閃著亮亮的大眼睛問奶奶,道:「奶奶,您說咱家路兒這會兒到哪兒了?」
奶奶想了想,說道:「早些年,人們都是走著去關外的,一個人一根棍子一個要飯的瓢,就上路了,要走上好多天呢。如今都有汽車了,還能坐船!咱也沒見過那車呀,船呀是什麼樣子的,怎麼說得清楚啊!」
屋外,靜悄悄的,月亮高高地掛在泡桐樹梢子上,歪著個臉瞅著大地……
天氣漸漸地冷了,地里已經沒有什麼可收拾的了。鄉下的女人一收完秋就搶著給富人家織布、做鞋啥的,好換點錢回來。
秋收完畢,富人家也不再需要短工,反倒是些大男人閑了下來。按說,如今已經是民國八年了,可老天爺仍不開眼,窮人照樣餓肚子,日子甚至還不如從前!就連冬日裡的閑漢都越來越少了。
壯實點兒的男人當兵的當兵,外出的外出,還有許多人出去學琴書的,甚至有的乾脆出去要飯或者跟王樹銀似的落草為寇······家裡基本都剩下些老弱病殘了。就是這些賦閑在家的男人,收秋之後大部分時間都是聚在街上曬太陽,嘮閑嗑,勤勞點的,就挑著個糞簍子去拾糞。省得在家裡聽人嘮叨,而且又省茶水又省飯,關鍵是還省心。
雖然如今各地都提倡男人剪辮子、女人不裹腳,可好像對這些小地方的人影響不大,老多人還是該留辮子的留辮子,該裹腳的裹腳。
泡桐屯子是個大村子,閑漢自然是相對多一些。許大善人家對面往東是凹進去的一堵牆,這裡冬天可以背風,夏天可以乘涼,這個角落剛好成了這些閑漢們的好去處。那這抬眼就瞅得見的許家也就成了被他們津津樂道的對象!
這些人常常如同看戲般的盯著許家大門,娘們兒似地說長道短,評頭論足!煩得這許家二姨太常常出門對著這群男人罵上一句「死窮鬼」!這些男人也不希達她,反倒又引起新一波的議論聲,什麼這二姨太其實也是窮鬼出身啦,她父親,母親等等一家子沒法活,都去說琴書啦,什麼二姨太當年跟許善人勾搭成奸后又不顧臉面地來許家鬧,終於被收作小啦,什麼許大善人脾氣秉性完全不像他爹,連個女人都怕,管家還用了保全家的了,什麼都那麼大歲數還娶了比他大兒子還小兩歲的小老婆了,什麼大太太就是被氣得閉門不出,只呆在她的小院子里吃齋念佛了,等等等等,津津有味地說道著這些幾乎是泡桐屯子人盡皆知的事情!反正二姨太越罵,這夥人反而越高興,有時候也會來上一句:「二姨太,今兒您這豬油抹得少了?咋這頭髮怎麼這麼亂呢?」
有人就附和一句:「人家那是夜裡壓得,
有豬油也不能光往頭髮上抹呀!」二姨太常常不自覺地摸摸頭髮,然後甩一下手裡拿的那塊大手絹,罵上一句:「死窮鬼,就會胡說八道!」然後人群中就會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這天,許大善人家來了客人,許本才高興,和府上下吃了一頓精白面饃饃,許是讓這些閑漢看見了,又有了新一輪扯白的料兒。
范棍兒懶洋洋地躺在路邊沙土窩裡,把手伸進他那破棉襖,摸著干撇的肚皮,道:「人家吃的那可是精白面饃饃啊!打老遠就聞見香了!」王家狗接著道:「唉!俺這狗鼻子都餓麻了,啥都聞不到了。還是有錢好啊,當年太后老佛爺也就吃這個吧?」王大傻哼了一聲,道:「擦!老佛爺能吃這個呀!」「那還能吃啥?」「人家太后老佛爺打開飯櫥子,裡面那都是滿滿的大餅油條啊!隨便吃!」……
一般年份來說,農閑下來的時候,那些富人都是要雇上戲班子或者說書的熱鬧上幾天的。按說今年是個豐收年,早該熱鬧上了,但卻遲遲沒有消息,人們正在議論這個事兒,瘸子解栓兒用糞叉子挑著糞簍子,連跑帶顛地來了,邊跑還邊大叫著:「打穀場上來戲班子了!大傢伙兒都快去佔地兒看戲了!」這喊聲,無疑讓這些閑得要死的人精神一振!
李二狗趕緊從牆根下抬起身子,問道:「來唱戲的了?誰請的戲班子?」解栓兒喘了口氣道:「不知道是誰請的,只聽說是新戲班子,是唱戲的琴書,帶扮相兒的!」「帶扮相兒的琴書是啥?」王二狗又問。解栓兒撓著他那頭亂蓬蓬的頭髮,似是壞笑地道:「聽說這叫驢劇!」「啥?驢劇!」眾人都驚叫!
這群人里,還就數李三寶見多識廣,此人是當過兵,打過仗的,在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不過丟了一隻胳膊在那裡。回到老家,也幹不了什麼活兒,其實就算幹得了他也不願意干,慢慢的,這塊牆角就成了他最長呆的地兒。
此刻,李三寶慢悠悠地開了口,道:「這不是玩笑,我當年在廣饒那邊的時候看過一回。當時也有人叫這琴戲,反正是由琴書發展來的。聽說是因為一個老頭兒,演《王小兒趕腳》的時候,用紙糊了一個驢挎在身上,可能人們打那兒就叫這個驢劇了。可是,那樣的戲班子是很難請到的,是誰有這麼大本事,能請到這樣的戲班子到咱這裡來?」
其實,這裡的驢劇,就是解放以後的呂劇。呂劇是由山東琴書發展起來的新型劇種,山東琴書由來已久,因為其形式非常貼近大眾生活,而受廣大群眾喜愛。這呂劇就是在琴書的基礎上,加上了演員的表演,道具,使其表現形式更加活潑,表演內容更是喜聞樂見。
因為發展起來的時間並不是太長,會的人不多,角兒也難請。一般這劇是到不了像泡桐屯子這種小地方的。不知道誰這麼大本事能請來這麼大的「神」!
這些閑漢也沒工夫閑著了,紛紛起身,搞宣傳的去宣傳,回家拿板凳的拿板凳······只有李三寶和王拐子還是在那裡躺著一動不動。王拐子滿臉得不屑,嘟噥著:「十回唱戲九回拜堂成親,哪來的那麼多美事兒啊,有什麼好看的!」
不過,說歸說,過了一會兒,他還是起身,看了看仍然躺著不動的李三寶,也沒吭聲,跟著人群往打穀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