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戲志才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戲志才

「兩千」新卒募夠,孫策便停止了招兵,誰知這時,全柔親自來向孫策通報,說是發現了個命叫戲忠的大才。

孫策回到營帳,發現裡面此時正坐了一人,打眼觀瞧,只見這人衣飾華麗,相貌極美,如冠玉,正俯身翻查竹簡,長袖委地,風神曼妙,飄飄然宛若天仙下凡。

在孫策見過的男人裡面,周瑜的面貌已經算是很清秀的了,這人比周瑜還要更美上三分,如果不是先入為主,孫策恐怕就要誤會他是女扮男裝了。

這人可能是聽到了腳步聲,抬起頭瞧見全柔,展顏而笑,恍忽如春花綻放,令人不敢直視。孫策心道:「這戲志才居然是一個如此美男子?」

在孫策的想象中,戲志才應是個氣貌雄偉的奇男子,再不濟,也該是個魁昂的好男兒,卻怎麼長相竟如此妖艷?

等到孫策也露出身形來,那人立馬沒有起身,而是大笑起來,對全柔說道:「子璜兄,的眼是不是不太好呀?」

全柔本來也啞然失笑,但在聽了這句話后,頓收笑容,斥道:「玉郎,怎可如此無禮?」對孫策解釋說道:「他不是戲志才,是潁川辛家之人,名叫辛璦。」

「六姐的次子?」孫策微微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儘管認錯了人,還受了一句譏諷,但他卻毫無尷尬,順勢起身,笑道,「是我眼拙!辛君坐竹簡中,如芝蘭玉樹,我早該想到除了姑家的『玉郎』,還能有誰有這樣美妙的姿容呢?」

辛氏是陽翟的大族,族中頗有名人賢士,孫策早前在家時曾聽荀衢說過,知道他們族裡晚輩中有三個人最出名,一個是辛評、一個是辛毗,一個便是這個「辛璦」。前兩個是以才智出名,「辛璦」則是以容貌出名,因其容貌秀美,面如傅粉,故被鄉人美稱為「玉郎」。

按說,辛璦與荀攸是堂兄弟的關係,他們兩人應該比較親近才對,但因荀攸比辛璦大了好幾歲;全柔卻與他年歲相彷,所以,辛璦反倒與全柔的關係很好,而與荀攸極少見面。——他與荀攸見面都少,更別說孫策了,兩個人這是初次相見。

辛璦人長的美貌,名字也起的好,「璦」,美玉也。「辛璦」,諧音「心愛」,也由此可見他的父母、族人對他是多麼的喜愛。萬千寵愛在一身,性子難免就會有些驕狂,他見孫策受了自家的譏諷,不慚反笑,嘖嘖稱奇,以手指之,對全柔說道:「這就是被戲志才盛讚『有非常人之志』,引為『同道』的孫策之么?」

全柔對他的不禮貌大為不滿,走到他的身前,板著臉說道:「貞之,我兄也。玉郎,你自幼受學,難道不明白做人的道理么?怎麼能在弟弟的面前對兄長不敬?更別說,你還應該叫貞之一聲舅父!」

辛璦撇了撇嘴,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過也沒再說什麼了。

全柔與辛璦一站、一坐,兩人在一塊兒離得很近,孫策看著他倆,笑道:「玉郎軒軒如朝霞,文若濯濯如春柳。和你們兩個一比,我自慚形穢啊。」對辛璦一系列驕狂放/盪的言辭舉止,他視若不見,充耳不聞,好像被嘲諷的人不是他似的。

全柔問道:「志才呢?」

「行清去了。」

行清,是當時人對廁所的稱呼。正說間,門外一人走近,離屋門還挺遠,就大聲說道:「文若,你家這糞混地上也太滑了!剛才有隻黑彘從混前跑過,我只顧探頭看,沒留意腳下,差點摔倒,掉到裡邊去。」

辛璦聞言大笑,說道:「可惜,可惜!」

那人問道:「可惜什麼?」

「可惜你沒掉進去。

……,你這要掉進去了,文若家豈不就也出一晉侯么?」

「玉郎,我倒不介意成一晉侯,只是難為你一個美男要學那負景公出廁的小臣,我於心不忍。」

他們說的「晉侯」這段典故,孫策是知道的,講的是晉景公吃飯太飽,上廁所,結果沒站穩,掉進了糞坑中,「陷而卒」。晉景公有個小臣,早上夢見「負公以登天」,等到中午,知道了晉景公淹死在廁中的事兒,就把他背了出來,「遂以為殉」,給景公殉葬而死。

這人大步來到室外,脫鞋入內,一邊與辛璦說話,一邊打量孫策,問全柔:「這位就是令兄么?」他出廁后洗了手,這會兒還沒幹,隨便在衣袍上抹了抹。

全柔答道:「是的。」給孫策介紹,「四兄,這就是我的朋友,陽翟戲志才。」

……

孫策轉眼看了看辛璦,又看了看戲志才,心道:「這反差也太大了。」

實事求是地講,戲志才的長相併不醜,中人之姿,但他的穿著打扮很隨意,青色的長袍上邊皺巴巴的,沒有戴冠,也沒有戴幘,只扎了一個髮髻,髮髻還沒紮好,亂蓬蓬的,就跟剛睡醒一樣,長臉,眼睛不大,如篾條。頷下有須,鬍子長得不錯,又黑又亮。

辛璦華服貌美,全柔清美衣香,他們三個人站在一塊兒,戲志才完全就被比下去了。原本孫策說「自慚形穢」,這戲志才一來,他也不必「自慚」了,行禮說道:「在下孫策,見過足下。」戲志才把手擦乾淨了,還禮說道:「陽翟戲志才,見過足下。」

……

全柔請他們落座,諸人分賓主入席。

孫策既知戲志才的大名,當然不會以貌取人,很恭敬地說道:「在下久聞戲君高名,早就想與足下一見,今日得償所願。」

「志才浪蕩鄉里,有何高名?要說名聲,至多『好賭、好色』四字而已。」戲志才一雙眼沒離開孫策,從進門到現在已細細打量多時,說道,「荀君之名,我是昨日方聞。昨天下午我來找文若,進了潁陰城見有人在壚中六博,一時手癢,便和他們玩了起來,……。」說到這裡,他笑著轉看全柔,接著說道,「誰知昨天手背,連輸了十局,不但把錢全輸光了,還欠下了三百餘賭債,被扣在壚中不讓走。好在有文若,得了信后,即立刻拿錢去將我贖了回來。」

在見戲志才之前,全柔給孫策介紹的是:「昨天下午,戲志才來了潁陰。他來了后,先沒來找我,而是在縣中轉了轉,……。」原來這個「轉了轉」是和路人賭博去了。

大老遠的跑來訪友,到了地方,不去找朋友,卻湊到路邊與人賭錢,等把錢輸個精光,欠下賭債被扣住不讓走後,這才想起來找人去通知朋友,叫來贖買自家。

——這戲志才也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半點不覺得不好意思。孫策與他這是頭回見面,按常理來說,誰不想給對方留個好印象呢?正常人應該都不會講這些丟臉事兒的。便是連那全柔不也在替他隱瞞么?他倒好,見面說不到三句話,就將此事光明正大地說出來了。

全柔了解他的脾氣、性格,微微苦笑而已。辛璦笑得前仰後合。孫策面帶微笑,安靜地坐著,聆聽不語。

戲志才接著說道:「昨天那場賭局,雖破了些財,但卻也讓我聽到了足下的名字。」

「噢?」

「在壚中的喝酒的酒客,十個裡邊得有兩三個都在說足下在繁陽亭的作為。」

「都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足下想幹什麼?」

「此話怎講?」

「足下名門之後,有幹才而屈就繁陽,不顧世人非議,收攬民意,意圖抬高聲價,又結交輕俠,廝養壯士,恩威並施,欲得彼輩死力,使其為君效死。」他睜大了眼睛,目光清澈凌冽,直視孫策,說道,「今君之名已入縣廷,君之爪牙已備亭部,而君之志不知終於何為?」

全柔悚然抬頭。

辛璦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說道:「區區一亭,十里之地,何來聲價、爪牙?志才,你嚇唬誰呢?」

孫策微微一笑,答道:「玉郎所言不錯。『一亭之地,何來聲價』?我沒有什麼遠大的志向,能像仇季智一樣為一方百姓做點事就心滿意足了。」見戲志才還要再說,他反問道,「不知足下志向為何?」

戲志才熟視孫策良久,莞爾一笑,不再追問,順著他的話回答道:「楊子云《解嘲中云:『立談而封侯』。此我之志也。」主動岔開話題,接著剛才晉景公的話題,說道,「昔日晉景公誅趙氏滿族,而復立趙氏孤兒。《傳上只說是因受韓厥之勸,你們知道韓厥是怎麼勸的么?」

全柔飽讀詩書,答道:「韓厥勸他說『怎能忘記趙衰、趙盾的功勞?怎能讓他們斷絕香火』?」

「晉景公若念趙衰、趙盾之功,當初就不會誅滅趙氏滿族,怎麼可能只因為韓厥的這一句話就又復立趙武呢?……,韓厥當時其實說的還有別的話。」

「什麼話?」

「韓厥說,『如果這樣做了,一定能得到趙氏的涕零感恩』。景公問道:『可我如果這樣做了,不是就證明我以前錯了么』?韓厥回答道:『公乃萬乘之君,以千里之地,示寬容於天下,縱錯,錯而改之,人必仰之,四海傑出之士肯定奔走而至矣』。因此才說動了景公。」

辛璦奇道:「是這樣?」

戲志才笑對孫策說道:「君能為亭長,皆因天子稍解黨錮的緣故。當今天子今日的舉動,頗有昔日景公之風啊!」他說起黨錮之禍,在座諸人的興趣頓時都從孫策身上轉移到了此處。

全柔嘆道:「兩次黨錮,士大夫為之凋零,國家為之殘破。希望能如志才你說的那樣,天子能知過而改,要不然早晚會生變亂。」

辛璦的興趣更多的卻在戲志才適才說的那幾句韓厥與晉景公的對答,追問道:「志才,我知你讀書多,韓厥、景公的那幾句對答,你是從哪裡看來的?我怎麼沒有見過?」

「想當然耳。」

孫策嘖嘖稱奇。他對宣博的了解只限於其人經歷,對其學問並不清楚,既然碰上了他門下的門生,便決定和這裡監門多聊幾句,問道:「你在宣父門下都學了什麼?」

「父從師陽翟郭氏,精通《小杜律。小人首學者便是此律。」

《小杜律是陽翟郭氏的家傳。所謂「小杜」,是和「大杜」相區分的。前漢武帝時杜周、杜延年父子先後任廷尉、御史大夫,皆明習法律,時人稱杜周為大杜,杜延年為小杜。此父子二人皆有律學傳世,杜周所傳是《大杜律,杜延年所傳即《小杜律。

「律」和「令」雖並稱「律令」,但並不相同,是兩種不同的法典。「律」是禁止法,是對犯人的懲戒法,是刑罰法典;「令」是命令法,是行政法,是非刑罰法典。和「令」相比,「律」的權威性更高,更絕對,穩定性也較好,不容易變。

「律令」雖是面對全天下人而定下的行為規範,但「律令」本身不會執法,執法者人也。是人就有不同,或寬仁、或嚴苛,「治獄有寬嚴」,即所謂「罪同而論議」。同一個罪行,所欲活就「附生議」,所欲陷就「予死比」。律令的比附解釋不同,傳習便呈現分歧,遂有「章句」。

「章句」即「離章析句,求義明理」,本是讀書人閱讀古籍的一種分析方法,如《春秋有《公羊章句、《穀梁章句。借用到律學上,便出現了律章句,採用訓詁學的方法分析漢律,闡發法制,《大杜律和《小杜律就是這樣產生的。

漢承秦制。有漢以來,對律法非常重視,前漢武帝「外儒而內法」,宣帝認為「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不可「純任德教,用周政」。入本朝以來,雖儒家的學說被傳播得越來越廣泛,但律法的地位仍十分重要,許多的律法名家都世代以明律法而出仕高官。

特別潁川這個地方,春秋屬鄭,后歸韓,又成為韓國的都城和主要勢力範圍,從鄭國時的子產鑄刑書、立法制,到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再到韓非集發家思想之大成,又及漢初的郡人賈山、晁錯、韓安國等極力推崇刑名法術,從而形成了「高仕宦,好文法」的社會風氣,不少家族都是世代習律,陽翟郭氏、長社鍾氏便是其中翹楚。

也因受這風氣的影響,潁陰荀氏雖是儒門,是以儒學傳家的,但當年孫策從荀衢讀書時,也學過律法,讀過《大杜律、《小杜律,雖談不上精研,只是泛讀,但對其也大略了解,當下隨便舉了個桉例,讓這裡監門來按《小杜律來分析斷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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