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樓下有小孩在哭,高聲尖叫著「我不要讀書……」
這哭聲太熟悉,雪裡睡夢中掙扎著想起身,腦子裡就一個念頭,春信肯定又挨打了。
這家人真是見了鬼了,孩子這麼大了還要打、還要打。
她沒看見她,卻滿腦子都是她的樣子,要麼就死咬嘴唇眼神怨恨而屈辱,要麼就咧著嘴嗷嗷大哭,或是蜷起手腳埋著腦袋默默低泣。
咒語幽吟般的哭聲在腦海深處不住迴響,這哭聲曾伴隨她一整個童年,雪裡滿心焦急,卻似身陷泥沼,怎麼也醒不過來。
她忍不住大聲喊:「你跑啊!」
「我要告你們……」打孩子犯法,雪大律師滿世界找紙,「我要寫訴狀,我要報警,我要告你們……」
溫暖柔軟的觸感覆蓋在額頭,女人悠遠空靈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冬冬,你要告誰呀,誰欺負你啦?」
如從萬里高空急速墜落,身體失重感倏地襲來,雪裡驚醒,眼前一片血紅。
「冬冬,是不是做噩夢了?快起床啦,今天要上學呢。」
艱難睜開澀重的眼皮,眼前又蒙上一層耀眼的金色,雪裡眨眨眼,視線漸漸清明,光芒散去,女人年輕溫柔的臉龐映在她漆黑明亮的瞳孔。
「媽媽?」
這熟悉的眉眼,是媽媽,又不像媽媽。
「媽媽。」
是媽媽,媽媽變得好年輕,是照片上的媽媽。
雪裡被拉起來套上衣服,媽媽麻利給她梳了個雙馬尾,一左一右團兩個坨坨,再套上粉紅色的花發圈,她迷迷瞪瞪被牽著進了衛生間,手裡塞進來水杯和牙刷。
「快點,不然上學要遲到了,你都已經是大孩子了。」
腦子還一團漿糊,行動已經不受控制開始刷牙洗臉,擦香香,背上小書包,繫上紅領巾,媽媽牽著下了樓。
一樓門口的水泥地上,小女娃哭得撕心裂肺,被高瘦的老爺爺連拖帶拽用小竹條趕著往前走。
她一路走,一路哭,嘴裡含糊著「我不要讀書,我不要讀書……」
趕孩子的老人無奈朝抱孩子的女人笑一下。
「小娃不聽話得很。」
「好好跟她說嘛,孩子還小呢,打壞了。」
老人音調陡然拔高,一腳把孩子踹翻了,「說不聽,犟得很,跟她爹一個德行。」
孩子臉著地摔倒,飛快爬起來又要往回跑,被老人一把拽回來,臉上挨了一巴掌,直打得她坐到地上去。
後面又一個奶奶追上,把孩子拉起來,熱毛巾糊在臉上,按住後腦勺結結實實搓了兩帕,把著她肩膀推到爺爺身邊。
「去,讀書去。」
小女娃「嗚嗚」兩聲,抬起頭,哭咧著嘴,霧蒙蒙的一雙眼望過來。
雪裡瞳仁震顫。
——春信!尹春信!
她想伸手,雙臂卻有千斤重,媽媽握緊她手腕,幾乎是拖拽著往前走。
心中的震驚無與倫比,她不住地回頭,與小小的春信遙遙對望,最終消失在轉角。
步行兩三分鐘就到學校,進了大鐵門,周圍全是小孩,到處一片鬼哭狼嚎,廣播站大喇叭播放《運動員進行曲》,各種聲音一股腦灌進耳膜,來不及消化心中的狂喜和震撼。
雪裡回頭,看見春信也被竹條趕著進了大鐵門。
她站在門口好奇往裡瞧,鼻涕泡忽大忽小,眼睛釘在小賣鋪門口的零食攤子上,不動了。
雪裡想叫她,卻無法張口,被一雙又一雙手接過,安排站在小學一年級新入學隊伍的末端。
北方丫頭來了南方,成了種在蘿蔔地里的油菜花,細溜溜一長條,老遠就看見那個炸毛的花臉小貓也被牽過來,鼻涕擦乾淨了,站在她這列隊伍的第三個。
多少年了,雪裡無數次渴望夢到春信,都只能在一扇又一扇的門前徘徊、尋找她。
常常不是在找門就是在找鑰匙,好不容易打開,門內赫然一塊黑色墓碑,她被嚇醒,蒙在被子里止不住流淚。
九月白露,女貞掛果,此時的春信觸手可及,雪裡反倒不敢輕舉妄動。
大人的靈魂被困在小孩子的身體里,她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靠近她,無法呼喊出她的名字。
這也許只是夢。
一顆顆毛茸茸的小腦袋不安分在眼前晃來晃去,其中有個腦袋格外大,短而蓬鬆的捲髮咋呼著,連頭髮絲都透著股不服管束勁兒。
之後被老師帶著進教室,雪裡還是坐在最後一排,小春信站在講台上,抓了兩根粉筆揣進衣兜里,背著小書包繞教室行走一圈,停在她面前,打了個哭嗝。
雪裡屁股往裡挪,春信挨著她坐下。
「你老看我幹嘛。」
頭髮亂糟糟,嘴巴小小,唇珠天然上翹,嗓子哭啞了,沙沙的,奶奶的。
好可愛啊。
雪裡已經不受控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