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離家出走
一個小帆布書包、一小包石灰、一把不足手掌長度的水果刀、一盒火柴、一塊兩米見方的塑料布、十五塊六毛錢,這就是項偉為了他的逃離計劃籌劃了近半年的成果。他要離開他的姑姑、姑父,而且根本不想投奔他的爸爸、媽媽。這些東西就要伴隨他開啟十二歲以後的人生旅程。
這是一個夏日的午後,太陽撒下來的火焰正在肆無忌憚的炙烤著乾燥的東北大地。街面上靜悄悄的,午睡的人們還在半夢半醒之中。項偉躡手躡腳地走進張家的院子,大黃狗向他搖著尾巴,吐著舌頭,他摸摸它的頭,安撫它坐下,然後輕手輕腳進了張一峰的小屋。他的夥伴還在光著屁股四仰八叉的睡著,手裡一把紙扇子搭在肚皮上,已經汗濕了。他把一張小紙條輕輕放在他床邊,顧不得掉幾滴分別的小眼淚,就轉身匆匆離開了,他真怕被張一峰的爸媽發現,那張紙條會讓他前功盡棄。
他一路小跑著到了村前的小路上。路兩邊挺立著兩排整齊的白楊樹,他拿出水果刀,吃力地在一棵樹榦上刻起了字:項偉,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一日,再見。
項偉一路狂奔,汗珠從臉頰滾落,摔在地上,迅速被燥熱的塵土沒收。他估摸著應該安全了,才停下來坐在路邊歇息。一個重大的失誤,他忘記了帶水。還好,在這個季節的農村,天再熱也渴不死。他鑽進不遠的苞米地,用手壓斷一株苞米稈,把最下面的兩節掰下來,去了皮,大口大口地嚼起來,裡面的汁水滋潤了他快要冒煙的嗓子。姑姑睡覺很死,她要是一覺醒來找不到我了,會哭?還是會笑?反正姑父一定會破口大罵。罵去吧,我聽不見了!項偉在心裡思忖著。口渴的問題解決了,他抹一把臉上的汗,站起身來,目標明確,一路向南。但是南面的哪裡?他不知道。
臨近傍晚的時候,空氣中的熱度慢慢散去,天空中黑雲壓境,一場大雨眼看就要潑灑下來。項偉手忙腳亂地在一片苞米地里開拓出一小片空間,他把被他破壞倒的苞米稈攏在一起,坐在屁股底下,掏出包在油紙里的火柴,就著乾草點燃撿來的干樹枝,再把兩穗苞米扔進火堆里,剩下的就是「天老爺,行行好,苞米熟了再下雨」,他雙手合十,祈求天公。
「謝謝天老爺」,等苞米從灰燼中取出,密集的雨線才傾泄下來。在等待苞米烤熟的這段時間裡,項偉又成功破壞了一片苞米稈,搭了一個簡易的能擋風不能遮雨的小窩。他躲在裡面,把帆布書包里的塑料布小心翼翼的取出展開,遮在頭頂上,帆布書包用一隻胳膊摟在懷裡,另一隻手抓起烤苞米,餓鬼一般地啃起來,不時用苞米葉子接一點雨水來喝。他就這樣在下著暴雨的野外暫時過起了有吃有喝的小日子。
雨一直沒有停,只是變小了,稀稀落落的雨點打在周圍的莊稼葉子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響,跟打在窗玻璃上完全不同,在家的時候,雨點打在玻璃上,一聽就知道它們被拒之窗外,想進來?做夢!現在,這些聲音一聽,就是在打了心上。項偉下半身早已經濕透了,短褲賴皮賴臉地貼在腿上,幸好有塊塑料布保護他的上半身,但是深夜的雨聲已經把他整個人都放在了恐懼里。恐懼可不分上半身還是下半身,他整個身體都在哆嗦著。火堆早就被澆滅了,濕冷也讓他打顫。這時,他發現自己有點想家了,這個想法讓他覺得自己很沒用,打了自己一嘴巴,可打完之後,想家的情緒並沒有消退,反而有更強烈的趨勢。
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夜太靜了,他的哭聲提醒了他這一點,項偉立即捂住嘴,他不能讓自己發出太大的聲響,萬一被人發現,萬一有壞人……
項偉兩歲的時候就被爸媽過繼給了姑姑家。從此他就跟隨姑父的姓,改李姓為項姓。他還有個哥哥,叫李貴。長到七八歲的時候,項偉覺得自己的確不如哥哥貴。姑姑是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卻偏偏不能生育。姑父是個瘦骨嶙峋的男人,卻偏偏娶了一個三倍身形於他的女人。項偉曾經想過,如果姑姑跟姑父打起來,會不會一巴掌把姑父打散架?他們倆的差距太大了。但月老並不這麼想,把他們兩個人牽在一起,是因為他們有一個高度相似的特點——摳門。
姑姑家是全村最富裕的,這是全體村民公認的。除了姑姑家,就要屬張一峰家有錢了。村裡最有錢的兩家人走得最近,項偉和張一峰是最要好的朋友。只是張一峰現在還在上學,過了八月十五就要上初中了,可是項偉念完小學三年級就沒學可上了。姑姑和姑父一致決定,不讓他念了,識得幾個字、會簡單的算數就可以了,再往下念就是浪費了。項偉很羨慕他的夥伴張一峰,那傢伙不愛上學,有一回為了逃避上學,躲在茅房裡不出來,被他媽拽出來「啪啪」兩個大耳光,當時臉就打腫了,他就老老實實去上學了。項偉想去上學,跟姑姑鬧了兩次,第一次挨了罵,第二次挨了「啪啪」兩個大耳光,當時臉就腫了,他就只能老老實實呆在家裡了。退了學以後,姑姑和姑父不允許他和村裡其他孩子來往,那些孩子整天就會撒尿和泥,騙他吃騙他喝,姑姑明確告訴他,一根黃瓜都不能帶出去,後來連人都得特批才能出去玩一會兒,還得是在張一峰放學以後,出門直奔他家,別的地方不允許去。項偉一個人在家孤單得要命,他把張一峰的課本借來,沒事就趴在太陽底下看,幾本語文書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覺得有滋有味。等張一峰開了學,不久也就要秋收了,他知道,他又要去地里收割莊稼了。他並不很怕累,只是每天傍晚看著村裡的同齡人蹦蹦跳跳打打鬧鬧的放學回來,他心裡真不是個滋味。
退學以後,他小小的心靈就開始恨他的親爸親媽,也妒忌他的哥哥。可他又想回去看看,看看能不能回去一趟,就再也不用回來了。但是他知道不可能。爸爸媽媽每年最多在過年的時候來一次,來了就只會坐在炕上跟姑姑、姑父嘮嗑。可他還是控制不住想要回去的念頭。突然有一天,他想到,他不用回爸爸媽媽家也可以離開姑姑、姑父。他為這個突然而來的念頭興奮、緊張。他知道不能草率,不能被姑姑和姑父發現。所以他偷偷地籌備著,想著一個人出門應該帶些什麼,主要是遇到壞人拿什麼應對。可是全村最富有的姑姑家,還不如最窮的人家家裡東西齊全,一個打皮刀都生鏽了、刀把都要爛掉了也不換新的。他只能求張一峰給他弄一把小刀,這是出門必備的東西。這幾年爸爸媽媽來的時候給他的壓歲錢加在一起才十五塊錢,還有六毛是他偷偷撿了點廢鐵換來的。
他要走的事沒有告訴任何人,最好的朋友張一峰也沒告訴,他怕他不小心說出去。在走之前,他給張一峰留了張字條,說自己要去遠方了,並委託他跟他姑姑、姑父說一聲,不要找他,找也不回去。
已經到了後半夜,雨停了。風吹樹葉沙沙響,可這響聲並不能驚擾到項偉。他實在熬不住了,不管有沒有壞人,先睡一會兒吧。他抱著帆布書包睡著了。蚊子在雨後出來撒歡了,在項偉身上大快朵頤。
天亮了,熱度也慢慢上來,項偉醒來,渾身酸疼。臉上、胳膊上、大腿上,到處都是被蚊子叮咬后留下的大包和紅點。他揉了揉眼睛,走出胡亂搭建的小窩兒,用手掌接了些露水來喝。他並不覺得餓。為防止被人發現,他決定立即動身。
向南,一路向南。天地間,一個小小的身影走在泥濘的鄉間路上。因為鞋子上粘了太多泥巴,那個小身影彎腰脫掉鞋子,提在手上,赤著腳繼續前行,而他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