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萬貫

第10章 十萬貫

待到四月,正是「花褪殘紅青杏小」的時候,長安城裡天氣和暖,陽光和煦。

街面上已經沒有人再穿夾衣,坊間時常見到各家各戶把夾衣里的絲綿取出來晾曬整理,以待秋冬。至於襖子皮裘什麼的,則是早已壓在了箱底。

明遠也是一樣,今日他頭戴逍遙巾,穿著一件蜜合色的直裰,足蹬單靴,緩步行於街道。這件直裰穿在身上清爽透氣,但衣料上不再有微微突出的暗紋,而是用近乎同色的絲線織出四合如意米字紋,不仔細看倒也同樣不容易看出。

明遠一面踱步,一面思索。

一萬貫到手已有一個多月,明遠至今還沒能肆意地都花出去。

自那晚試驗方借口「報恩還錢」,給明家猛塞了一萬貫之後,明家人除了明遠之外,都處在恍恍惚惚不敢相信的狀態。

如今舒氏娘子總算是從「乍富」的震驚中緩過來了,日常叮囑明遠,不要花錢大手大腳。

明遠的回答也很乾脆,所謂「財不外露」,他不是那種一旦手頭有點錢,就坐上金子打的馬車招搖過市的人——那些都是暴發戶。

自古以來,真正的富豪都儘力避免,所追求的都是低調的奢華。

就比如同樣是宰相,宋初名相寇準曾說「老覺腰金重,慵便枕玉涼」,又是金又是玉的,看起來很凡爾賽了吧?卻被後來的宰相晏殊評說這根本不是富貴語。

到了晏公這等富貴之人筆下,富貴氣象起碼也得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這樣的意象,晏殊認為,這才是富貴出於天然。

因此明遠並不著急,也不打算把自家剛買的院子馬上置換成坪的。

到了手上有一萬貫的程度,他已經可以隨時隨地想一些不顯山不露水,但真的很花錢的項目了。

比如前幾日他購得幾張顏真卿真跡的拓片,展示給薛紹彭看的時候,薛衙內的嘴張得可以吞下一枚雞蛋。

這些拓片的起價是一貫錢一張,更何況明遠得到的這些拓片多半已是孤版,以薛衙內的零花錢水平,也是沒法兒隨隨便便就買上好幾張,因此只能向明遠借閱。

明遠當然不會藏私,馬上把這些價值將近50貫的拓片都「借」給了薛紹彭。薛紹彭感激涕零,就差抱著明遠叫大哥了。

今日明遠走在長安城中筆直的街道上,四處觀察,暗中思考。他實是在想如何能富貴而又低調地把錢都花出去。忽有一陣喧鬧聲傳來,明遠抬頭望去。

只見在「張家白玉豆腐」作坊跟前,聚著不少人,似乎正在等待。

明遠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按說往常這個時候,張嫂的兩大鍋白玉豆腐應該都已經賣完了才對。

這時只聽咯吱咯吱,車轍軋在路面上的聲音傳來。等候在豆腐坊門前的人紛紛探頭張望,還有人感慨著「總算來了」。

明遠一回頭,見到是一個身穿短褐,戴著斗笠的壯年漢子,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盛著兩個大木桶,搖搖晃晃地往豆腐坊過來。

原來人們等的是山泉水!

張家白玉豆腐之所以贏得了一眾食客的胃,堅持用山泉水功不可沒。張嫂本人也說過,沒有這山泉水,當天就賣不成白玉豆腐。看起來,今天是水晚了。

張嫂已經迎了出去。

「怎麼才來?」

她沒忍住,嗔怪一句。

但看見這農人打扮的漢子摘下斗笠,顯出頭臉上細細密密的汗珠,張嫂便回頭招呼她家在店裡幫工的兒子:「二哥,快打一竹筒水來。」

漢子連忙喊:「不用,快讓二哥來幫我卸這車上的水。」

頓時路人和在旁等候的主顧一起上前,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大木桶卸下。運水的大漢才終於伸手擦了一把汗,喘著氣說:「真是對不住……」

「今早出門剛趕了二里地,家裡的大車就散架了,桶摔在地上,水都灑了,驢也跑了。」

「家裡還剩一駕獨輪車,我思量著你這店不能少了這水,就返回去,用這車把水推來……可還是晚了……」

明遠便聽明白了:這漢子就是每天天不亮就趕驢車往城裡張家豆腐坊送山泉水的那位。今天路上卻發生了「交通事故」,車壞了水打了驢跑了。但這位老哥很有責任心,硬是用獨輪手推車推了兩桶山泉水進了長安城。

這水桶上了獨輪車,就必須得一路推到地頭,不能休息。

張嫂當即不再責怪,趕緊張羅兩個兒子將山泉水抬進作坊里,準備立即開始做豆腐點豆腐。

那名大漢接了張嫂遞過來的瓷碗,咕嘟咕嘟將碗里的水一口飲盡,然後像是累倒了一般癱坐在路邊。

明遠慢慢地湊過去,問那名大漢:「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大漢見明遠一介斯斯文文的小郎君,連忙坐正了身體,答道:「小人姓江,小郎君喚哥……都成。」

「哥」這個字在本時空就是一個普通稱謂,放眼長安城,遍地都是「哥」。明遠當下親切地喚了一聲「」,又問:「您這山泉水是從哪裡打來的?」

「在龍首原左近,出城大概十多里。」

「原來如此。」明遠點了點頭,「能帶我去看看嗎?」

懵了半晌,才說:「小郎君,那不是啥風景名勝,平日里從沒有官人們到我們那兒賞玩的。」

「不為風景,」明遠笑著解釋,「就是去看看那眼山泉。」

愣愣地爬起來,推起他的獨輪車:「……好,小郎君隨我來。」

「稍等!」明遠趁著拾掇他的木桶和獨輪車的工夫,去城裡雇了一駕驢車,加了點錢,就讓車夫一起幫忙,將的傢伙什兒都扛上了驢車。

明遠和也朝驢車後頭一坐,一起往龍首原那方向過去。

一路上,滿腹狐疑地看看身邊的明遠,見他悠然自得地坐在驢車上,身體隨著車身顛簸而輕輕晃動,還輕輕地哼著小曲兒,完全是一副萬事不操心的公子哥兒模樣。

「這山泉水……有什麼好看的?」暗自嘀咕。

明遠卻有他自己的道理。

此前他看過阿關姐為自家記的賬目,當然,目的是為了找出有哪裡過分節省的地方。阿關姐識字不多,因此有些賬目是用「簡筆畫」來記錄的。

明遠在賬目上曾經看到過一個類似水桶的記號,百思不得其解,問了阿關姐才曉得這竟是「水」。

原來,明家日常用水,都在附近一座公共水井取用。但那眼井的水質略苦,平日里都用來洗漱洗衣,卻是不入口的。

飲用水本可以從坊中唯一一座甜水井那裡打來,但是阿關姐在明遠的授意之下,每天都花上幾個錢,從專門幫人打甜井水的小販那裡買上兩桶,儲在缸中供明家人燒水飲用——這就和後世人買純凈水礦泉水囤在家裡是一樣的。

至於明遠招待薛紹彭,兩人鬥茶分茶時用的,就都是專程買來的山泉水。如非山泉水,分茶時就絕對無法達到「咬盞」的效果,估計與山泉水富含礦物質有關。

因此在明遠看來,長安市民對優質飲用水的需求其實相當大。

不如藉此機會,搞點基礎設施建設。

畢竟,還有什麼比大搞基建開發更燒錢的呢?

到了龍首原,指點方位,帶明遠去看了那眼山泉。泉水從山石間汩汩湧出,並在山中形成一道小澗。

明遠站在泉眼旁觀望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比劃:「這裡,這裡……剛好可以修一座這麼大的蓄水池。然後……」

明遠一轉身,面朝長安城的方向。

「……再修一條管道,把這山泉水直接輸送到城裡去。」

完全聽傻了:這小郎君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修一條管道,把山泉水直接送到城裡去……那「管道」又是什麼?

偏偏很怕明遠說的會成真:「明小郎君,那我豈不是沒活兒幹了?」

「我每天往城裡送兩桶山泉水,來回少說也有50文那!」

每天50文銅錢,對住在城外的村戶人家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小數目。

明遠嘻嘻一笑,開口安慰:「這有什麼?到時我就請你做水源地管理員,每天來這裡檢查一次,工錢就有100文。還不用你大老遠趕車去城裡,更加不會有車散了驢跑了這種事。你說怎麼樣?」

聽說有100文,頓時又傻在當場。

不用接水送水,不用每天趕驢車進城……只要當個什麼「管理員」,就能每天拿100文?

聽得他連找驢的事兒都給忘了。

明遠望著張大嘴發獃的樣子只管微笑。他倒是相中了這個外表實誠,卻責任心極強的鄉民,如果輸水管道真的能搞成,將這山泉源頭交由來管理,倒是真的令人放心。

*

明遠一回到城裡,就立即去東市瓦作找姚小乙。

「小乙哥,我想你請教一件事。」

姚小乙停下手上的活計,雙眼亮亮地望著明遠。

「明小郎君又有什麼新奇又有趣的活計要交給我琢磨的?」

上回在明家院子里安裝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裝置」,可是讓姚小乙開了一回眼界。之後他就再沒遇上那麼有趣又有那麼多主意的主顧了。

明遠伸手比劃:「我想要做大概這麼粗的管道,用來運水。有什麼好材料嗎?」

姚小乙的思路瞬間跟上,他一邊思索一面撓頭,問:「瓦片,一片片地疊起來,成嗎?」

明遠也想得很快,瞬間搖搖頭:「不行,這距離至少有十幾里遠,用瓦片的話,水不到幾步怕就都漏光了。」

「十幾里?」

姚小乙非但沒有露出吃驚或者畏難的表情,反而眼裡放光,望著明遠。

很明顯,他是一個遇到挑戰就越發興奮的年輕人。

「十幾里……」

姚小乙隨即皺起眉頭,開始思考。

橡膠?金屬?……還是陶瓷?

與此同時,明遠也飛快在腦海里過了一遍他所熟悉的那些材料,在想有哪些是已經存在,他能夠用上的。

「對了?毛竹行不行?」

明遠正想著,姚小乙突然發問,同時伸手指著西面。

「渭水上游有一大片竹林,叫人伐了順著河道就能運下來。」

竹子?看形狀不就是天然管道嗎?

明遠頓時覺得有門兒。

「我在老家時,山上寺廟,和山邊的大宅,會將毛竹一枚一枚地鑿出榫頭接起來,然後用細麻油灰纏上介面,就能從山裡引山泉入宅院。」

「老家人管這個叫『竹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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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宋不差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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