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億萬貫
明遠腳下不停,從他金融司衙署出門之後,直接前往界身巷。
穿過如今界身巷作為門戶的那間從食店,明遠腳步飛快,直奔石炭交易所,
明遠的兩個長隨在他身後趕之不及,好不容易追上了,卻見到明遠站在石炭牌價面前,輕聲嘆道:「果然,果然……」
這時石炭交易所的主事見到明遠來此,趕緊走出來向明遠拱手道:「明官人,您來啦!」
這主事見明遠的視線凝在黑板上寫著的石炭牌價上,頓時苦笑道:「今年冬天氣候偏暖,所以炭價低廉,賣不上價……倒是賣給富貴人家的香餅行情還不錯。」
炭的價格與氣溫高低息息相關,前朝白居易寫《賣炭翁》,便有「心憂炭賤願天寒」之語。可見賣炭的商家都是一個心思。
明遠點點頭。
想要了解今年秋冬北方的氣候,明遠根本不需要親自跑去調查,只需要來看一下炭價,便可知道。
「會下雪嗎?」
明遠又好沒來由地問了那主事一句,問得對方摸不著頭腦,愣了片刻,才伸出手去,道:「這麼暖的地氣,就算是下雪,也積不下來吧!」
說著,主事又抬頭望望清朗的天空,道:「甭管是下雪還是下雨,只要老天爺能降兩滴水到地面上,就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感恩戴德了。」
顯然,北方的旱情也已影響到了汴京一帶,尋常百姓都憂心上了。
明遠聞言十分頭疼。
前些日子在水心五殿,他被王珪一打岔,竟忘掉了一件最要緊的事:地氣偏暖,冬季無嚴寒與雨雪,那麼來年北方大片大片的土地,除了旱災之外,還要應付蝗災。
明遠印象中,他那個時空里的歷史上,熙寧七年確實經歷了一場大旱災與大蝗災,造成北方多地絕收,饑民流徙。據說曾有百萬饑民湧向汴京。
這場災難是熙寧年間變法的分水嶺。
它導致了王安石的第一次罷相,也導致了新黨內部的分裂。
然而最終導致王安石下台的,據說只是某一個人做的某一件小事。
歷史就是這樣弔詭,出其不意。
明遠嘆了一口氣,勉勵那主事幾句,便返回他的大宅子。
在那裡,王雱留了一張字條給他,通知他與金融司相關的人事變動。
薛向外出了,加龍圖閣直學士,知定州。
而繼任者是明遠的老熟人——沈括。
明遠得到這個消息,並不覺得高興。
薛向是理財的能臣,在這個時候明升暗貶,去了定州,不知這釋放了什麼政治風向。
而沈括則回到了被明遠「微調」之前的人生正軌上,權任三司使。
按照明遠所知的歷史,沈括會在這個位置上會調轉矛頭,指向新黨,然後被新黨的反擊傷得體無完膚。
至於沈括入京之後,是否會私下裡向官家趙頊「檢舉」蘇軾所寫的詩文,明遠就真的不知道了。
明遠名知道他付出努力,為這個時代做出了很多改變,但從現在的情勢看來,冥冥中歷史似乎兜了一個圈子,又重回原來的軌跡。
隔了幾日,朝堂上議論了明遠所倡議的在河北修路之事。
明遠作為「首倡者」,竟有機會躋身勤政殿,旁聽群臣議論。
一場「精彩」辯論聽下來,明遠的結論是:宏觀層面阻力太大。
朝堂上對修「收費公路」這件事已經沒有多少反對意見。但在河北修路這事,在朝堂上竟爭執不下。有擔憂工程太大,勞民傷財的,也有擔憂一旦道路通暢,遼人騎兵面前便是大道坦途,能夠一鼓而下,直逼汴京。
明遠:沒有公路,金人後來不也照樣直逼汴京?
——自己菜犯不著去怪道路嘛!
但既然宏觀層面有如此大的阻力,明遠就乾脆去選擇做微觀的事。
在道路修築方面,他放棄了在河北築路,而是努力爭取「汴京-洛陽」高速公路的修建。
如果這條道路能夠建成,從汴京去京兆府的路程能夠縮短五天。屆時無論是尋常貨物還是軍需,都可以大大縮短運輸時間。
而且明遠提出此項倡議之後,《洛陽日報》上也刊載了此事,為明遠爭取到了西京洛陽商賈的大力支持——畢竟是對自家生意有力的事,洛陽的商人沒理由不為此搖旗吶喊。
於是,「汴京-洛陽」高速公路的修建得到了朝廷的批准,規劃與買地的工作馬上開始進行。看情形,今冬明春時候就可以破土動工。
明遠心想:要是明年春季大旱時,真的有流民南下,至少還有「汴京-洛陽」公路這項大型基建工程在這裡頂著,可以吸納一部分流民,以工代賑。
至於北方,明遠也是從微觀著手。他投資了一間貨運車輛廠,專門製造六輪的廂式加長貨運馬車,由兩匹馬同拉。
這種車輛加裝了彈簧,車輪在鐵鑄的框架基礎上安裝橡膠輪胎。這些設計大大減小了車輛的顛簸,令北方的商人能夠在普通官道上運輸大量的貨物。
但「高速公路」所享有的那些方便快捷和稅收上簡便手續,北方的商人就享受不到了。
明遠暫時也管不了這些,決定就讓那些商人去眼紅去吧。到真的忍不了的時候,這些商人自會想辦法,去遊說朝中官員。
做完這些準備之後,明遠所採購的大批南方貨物,就先裝船運過黃河,然後被裝上這些廂式家常貨運馬車,沿著官道,向北方而去。
北方官道上,稅吏還是按照老規矩,檢查每一輛貨車所攜帶的貨物,徵收過稅。
這天秋陽正好,大名府下轄州縣的一名稅吏伸手攔下了一隊這樣的貨車。
這名稅吏姓陳,行九,三十多歲,旁人都叫他陳九。
攔下貨車之後,陳九依例檢查貨車主攜帶的各種文書,與貨物數量核對,並且按照貨物的價值徵收二分的過稅。
誰知接到文書的那一剎那,陳九察覺不對——
他支起耳朵,問:「什麼聲音?」
趕車的車夫茫然四顧,也同樣反問:「什麼聲音?」
陳九凝神細聽片刻,也顧不上看文書了,板著臉對那車夫道:「快,把車廂打開,俺要檢查你這車上到底裝了什麼貨物!」
——究竟是什麼貨物……竟能發出這等詭異的聲音?
車夫不敢怠慢,連忙從廂式馬車的尾部爬上去,先拖出一個高一尺,四邊兩尺見方的藤編箱子,對陳九道:「您想看的是這個嗎?」
陳九點點頭:隨著箱子被拖出來,耳邊那細細的聲音越來越明顯了。
「啾啾,啾啾啾——」
藤編的箱子一打開,陳九探頭望去,只見箱底裝了大約有上百隻的小雞苗,放眼望去,一片都是毛茸茸,可可愛愛。
陳九的心頓時似被萌得化了。
他家裡有兩個皮猴似的小子和一個最寶貝的幺女。陳九也曾經讓這些孩子們自己養小雞苗,他閨女對那小小的軟軟的金黃色小雞苗愛得不行,連帶陳九也愛屋及烏,對這種小東西沒有任何抵抗力。
那車夫卻渾然不覺,又拖出一個更大更高些的藤編箱子,打開——
陳九探頭一瞅,喲,這回不是「啾啾啾」,而是「呱呱呱」:一箱子全都是鴨苗,體型比小雞略大,毛色也都是灰灰的,看起來一概十分精神。
在這樣顛簸的道路上長途運送,這些小東西竟然都十分精神——陳九略覺得不可思議。
那車夫卻不合時宜地問:「還要再看嗎?」
一眼提醒了陳九的職責,他趕緊翻了翻文書,指了指上面一行,道:「看看這個。」
車夫聽聞,面露懼色,遲疑地問:「您……真的要看?」
陳九點點頭。那車夫無法,只得又拖出了一枚高大的藤箱,一打開,又趕緊把蓋子蓋上。
但就在這一瞬間,陳九已經看清了藤箱里的物事,也有些臉色發白,趕緊道:「看過了看過了,可以了……」
那箱子里是幾隻體型碩大的白鵝,一旦看見天光,就一起沖著箱子外頭呱呱大叫。
陳九嘗過這種大白鵝子的厲害,趕緊見好就收。
查驗過貨物,陳九開出了收過稅的□□,那車夫老老實實地交了。然而陳九好奇,問對方:「怎麼這個時候往北方運雞苗鴨苗?」
這馬上快要入冬了,北方今年年景又不好,拿什麼來養這些家禽?
車夫很痛快地回答:「我們東家心思很特別,說要將這些家禽送到北方來,交給當地的農人寄養。願幫他養雞養鴨的,他就給糧食。」
陳九「哦」了一聲,覺得這車夫評價的「特別」兩字並不很貼切,應當換為「古怪」才對。
「哦,也就是說,你家東家給農人糧食,讓他們幫著養雞養鴨?」
陳九笑了:「如今北方大旱,家家戶戶缺糧,這口糧缺起來當然是人先吃了,誰還顧得上那些雞鴨?」
車夫卻很坦然地答道:「那口糧當然是換給人吃的,養雞養鴨都不用這些糧食啊!」
道路附近剛好有一片淺淺的河灘,如今已經乾涸龜裂,河灘上只有幾叢乾枯的雜草,在風中搖曳。車夫便轉身指著那片河灘。
「我們東家說,那河灘上有好多蝗蟲卵,雞鴨吃那些就夠了。就是需要人盯著照看,所以才想了這個法子。」
「哇!」
陳九愣了半天,像是不知該作何反應,於是又「哇」地感嘆了一聲。
他想了想,問:「是不是朝中相公們又想出了什麼新的折騰人的法子?這聽起來有點像是「保馬法」啊!」
車夫顯然也聽過這種議論,頓時也笑:「我們也笑過東家呢,結果我們東家說,你們叫它「保雞」「保鴨」法都無妨。但我只是想要來年北方少點飛蝗罷了。」
陳九頓時肅然起敬。
他年幼時見識過大蝗災,見到過蝗蟲鋪天蓋地而來,席捲過每一處,都是寸草不生。
如今竟有這樣一人,想要未雨綢繆,在春天到來之前,讓這些雞鴨鵝都去把蝗蟲卵給吃掉?
這是異想天開嗎?
僅憑這一車的雞苗鴨苗。
陳九探頭看看,只見南方來路上,正有連綿不斷的廂式馬車,朝他這邊駛來。
「可是,真的……」
陳九還是不大敢相信:這世上怎會有這樣天真的人,真的相信百姓能照他的話去做,能依言養大這些雞鴨?
那車夫聞言笑道:「都是有契約的!」
*
兩個月後,明遠站在黃河北岸,看著一群又一群被趕到身邊的雞鴨——這個口齒的家禽,是酒樓正店最受歡迎的食材之一。
早先他送到北方請人放養的雞鴨,除了病死和走失等各種原因,減少了一成左右,其餘竟全都完好無損地送還了。
這就是大宋的尋常百姓——擁有契約精神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