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片荒原09
這位一生都泡在苦罐子里老太太,白髮人送黑髮人失去了我母親,還沒等到兒孫滿堂,時間便偷去了一半的清醒時間,而這一次,歲月竟搶掠了老太太餘生全部的時間。
我是凌晨四點多被叫醒的,護工阿姨睜著猩紅的睡眼,神情驚慌失措,大聲叫喊驚來了姨娘。
兩個女人圍著床上的老太太又喊又叫,我瑟縮在床尾,盯著老太太一動不動的身子和歪掉的頭。
這是我第二次直面死亡。
我不知道天什麼時候亮的,等我真正清醒過來,奶奶小小的客廳已經擁滿了人,連同和姨娘分居的姨夫,此時忙前忙后操持著奶奶的身後事。
要問我是什麼感覺嗎?
我很害怕,現實中的死亡總是比電視劇來得平靜,卻足以給我心上重重一錘,一錘血肉模糊。
我穿上孝衣,跪在樓下臨時搭建的靈堂,耳朵里全是敲鑼打鼓放鞭炮的聲音,那一刻,哀樂響遍整條街道,對死亡最是敏感的老人紛紛駐足。
按老家的習俗,守靈需三天,老家垮了之後我們已經很久沒回去過了,城市寸土寸金,連死亡都需要花大價錢,姨娘和姨夫商量著把老太太火化。
出殯那天,正值這個城市炎熱的時刻,本當是大烈陽的日子卻吹起一絲絲涼風,鑽進鼻子眼窩,莫名想要流淚。
對於奶奶的突然離開,我似乎還沒完全做好準備,總認為一上樓那個尖酸刻薄嘴上不饒人的老太太坐在窗邊。
收拾老太太遺物的時候,護工阿姨把我叫到房裡,交給我一個鋁飯盒,是當年我上村小學時帶飯的飯盒,說是老太太留給我的東西。
我坐在奶奶睡覺的床上,打開了那個毫無拋光的鋁飯盒。
爺爺的貨車駕駛證,一些魚鉤和魚線。
聽奶奶順嘴說過爺爺愛釣魚,年輕時候一釣就是一整天,還經常把釣到的魚拿去分給家家戶戶。
盒子的最底層有一方麻色手帕,打開它裡面躺著一隻翠玉手鐲,那是奶奶的陪嫁物,本來戴在我母親手上的,自我母親離開后再也沒見過它。
我蓋上鋁盒,樓下的哀樂一陣一陣流進我耳朵里,想到奶奶昨天的行為和言語好像清醒了一樣。
聽以前的老人說,人死之前會有感覺自己的大限,會做一些善後事宜,當年村頭有一個爺爺在臨走前一天把自己所有的身家一件一件分給兒子女兒孫子孫女,甚至給自己穿好了壽衣安安靜靜在床上等待死亡。
想起奶奶昨天的話,想來老太太真的很愛母親,到了最後時刻也想付出自己的關心。
走出房門,空中漂浮著好些灰塵,我喉嚨又痛又癢,彎下腰大聲咳嗽起來,護工阿姨見狀過來拍了拍我的背。
「老太太整日說她這個孫女小時候吃得太差,身體不好,昨天讓我做了一桌子菜,想著讓你多吃點。」
「但這個身體養好養壞哪是一頓飯就能彌補的啊,要時時刻刻注意啊……」
我突然愣神,腦子一團亂麻。
「多吃點,你小時候身體差……」
「考試怎麼樣哇……」
「我們屋頭會出一個大學生……」
「你是屋頭的福星啊,算命先生說的……」
我整個人顫抖起來,眼窩深陷在一片淚水模糊之中,我終於明白了,明白奶奶昨天的話,竟然全是對我這個孫女說的。
我癱坐在地上,四肢無力,胸腔里的空氣全被哭泣聲抽了出去。
這個嚴厲了小半輩子的老太太,總是板著臉的老太太,說我長不大讀書差的老太太,一直疼愛著她女兒唯一的後人。
連買菜的幾分錢都要計較的老太太,會因為算命先生的一句福星,給出了好幾天伙食費。
即使埋怨這個孫女給這個家帶來了不小的負擔,仍然不肯虧待這個家庭的累贅,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也會踩著縫紉機做一套套新衣服,卻謊稱是別人家小孩不要的。
這樣一個擰巴的老太太,最後的真情流露卻被我以誤解錯過。
奶奶走了,租住的房子也退了,護工阿姨也到了另一戶人家。
我大概是不會再回到這個街道了,等過一段時間那個房間又會被新的人家代替,連一點熟悉的氣息都不會剩下,就像老太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的呼吸。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了身上的壓力,替我背負年輪蹉跎的人一個一個離開,我與長大距離被越拉越近。
從此我和姨娘便成為這個世上唯一的至親,姨娘操持完奶奶的事情后便銜接到高考班的任務中。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任憑你個人如何大喜大悲,它運行它的,沒有你它照樣轉。
我徹底住進了姨娘的教師宿舍,學校完完全全成為了我的家。
離高考還剩一個多月,我每天看著高三那棟樓燈火通明,十分鐘的喧鬧后又回歸平靜,一直會持續到晚上十一點。
奶奶離開后的一個星期,我下意識仍然覺得她在,在那個小出租屋裡等我們回家。
在學期的最後時間裡,我鉚足了勁兒開始瘋狂補之前落下的課程,路岑每晚的小灶也頗有成效,雖然周朝這個討厭的傻子天天晚上來蹭課,但我也沒那麼多心思去計較這些了。
奶奶說過我會是家裡第一個大學生,說我是小福星,那我每一次的努力,都是為了能離奶奶說的話更近一步。
曾經母親也是愛讀書的人,只是生了我之後為了生活不得不放棄。
學期末里,我沒日沒夜的學,我從來沒覺得那些知識這麼難過,好像每一個符號都想拚命把我腦髓吸干來獲取養分,好茁壯成長宣誓它的權威。
那段時間,高三樓的燈亮到多晚,我的卧室燈也跟著亮了多久。
姨娘經常拖著輕輕的腳步回來時,我還沒睡著,腦子裡全是單詞公式經緯度。
繁多的課程里,我最喜歡的是地理,老師早就告訴我們中考不會考,但我仍然為它著迷。
母親曾說,人離開人間後會化成風,有的人會變成水,順著山川洋河去往整個地球,它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只是短暫的停留,就可以是一道風景線。
我覺得母親和奶奶應該變成了自由的風吧,可能奶奶變成水,畢竟老太太喜歡腳踏實地。
起風的時候,母親會觸摸我的臉頰,給我最溫柔的照拂,有時會吹落一陣落葉花瓣,告訴我她現在也變成了別人眼裡的亮麗。
我想,親人離開的意義,是長大的牽引器,總有一天會把我帶到她身邊,以另一種形式和我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