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第67章 第67章

鶴髮白須的老者一面搭腕切脈,一面觀察病者容色。

「夫人近日可有頭昏目眩、身倦無力之感?」

「有。」

「可曾心悸或氣短?」

「......偶爾。」

「夫人平日睡眠如何,飲食如何?」

歐陽芾一一答了,年逾六旬的大夫隨後起身,朝候立在旁的王安石道:「夫人乃是血虛之症,王參政不必過於擔憂,待老夫開道藥方,夫人服過數日即可好轉。」

「煩勞大夫,」王安石作揖,「可知此為何緣故?」

「勞倦過度,久病不愈,抑或素體虛弱,情志不遂,皆可致氣血兩虛,至於夫人病症因何而起,須看夫人究竟遇到的是何種狀況,不過,平日多食養血補氣之物,靜心安神,切勿憂慮,總歸對身子有好處。」

「安石謹記。」

送走大夫,歐陽芾自榻上翻身爬起,被返回房中的王安石止了動作:「躺回去。」

王安石闔門,聞著榻里歐陽芾發出的哀嘆:「又要喝葯。」

「不生病,便不須喝葯。」

「可湯藥太難喝了,便無藥丸甚麼的么。」歐陽芾不情願道。

王安石於榻沿坐下,伸手將她微涼的手指覆住,知他情緒不善,歐陽芾反手扣緊他:「我無事,真的,我現下既不暈也不困,精神很好。」

「是我令你憂心了,抱歉。」王安石道。

「介卿只會令我開心,哪會令我憂心。」歐陽芾道。

王安石盯著她:「是么。」

他在深切自責,歐陽芾觀了出來,向他張開手臂,王安石便將她收入懷間。

「你不喜我同平甫爭執,往後我不再同他爭了。」王安石道,常年握筆的粗糙指腹與懷裡如瀑的青絲並不相稱,卻令他徘徊留戀。

「我非不喜,」歐陽芾道,「只不希望你將近親之人推遠,他是你弟弟,縱政見不合,也該無礙親情才是。」

「好。」

「那讓平甫進來?」歐陽芾試探問。人家在門外立半個時辰了。

王安石雖略微不願,終歸依從她道:「好。」

昨夜發生之事歷歷在目,王安國清醒過來,悔不當初。

他於榻前低首:「昨晚是我不該飲酒,與外人起了爭執,對嫂嫂不敬,害得嫂嫂昏倒,安國在此向嫂嫂賠罪。」

歐陽芾望向王安石:你們到底怎麼跟他說的?

「酒固為傷身亂性之物,然將一切歸咎於酒,掩蓋自身錯責,亦非認錯良態。」王安石端坐榻旁,肅顏道。

王安國握緊拳,垂首不語。

歐陽芾晃晃王安石的手,示意他莫再說了:「我昏倒與平甫並不相干,平甫毋須為此自責。」

「我不該對嫂嫂出言不遜,對嫂嫂怒目相斥,望嫂嫂原諒。」王安國道。

「有么?」歐陽芾微笑,「我不記得了。」

王安國驟然抬首,朝她素白柔婉的面容視去,心底釀起一陣澀意:「......我向嫂嫂保證,往後不再同兄長因政事爭吵。」

包括他自己,包括王安石皆對這句話感到詫異,然他看上去並不似惺惺作態。

真巧。歐陽芾遞予王安石一個眼神,王安石錯開她的視線。

「好呀,平甫要記住自己的保證,不然我會生氣的。」

「是。」

「遇事可同兄長好好說,你兄長很在乎你的。」

「......是。」

手被攥得緊了些,歐陽芾視向王安石:「我說錯了嗎?」

王安石不自然地偏過面,屋內氣氛一時沉寂尷尬。了解兩個男人表達情感方面的拙劣,歐陽芾體貼道:「我無甚大事,平甫昨夜喝多了酒,今早該犯頭疼了,教廚房熬點清粥,平甫喝完也去歇息罷。」

王安國道了聲是,便退出去了。

歐陽芾忽而心曠神怡,覺著自己今後的葯都香了許多。

她辭了最近一次的入宮授課,居家清心修養,其間溫儀來看望過她,呂惠卿、章惇、曾布等至宅邸時皆關懷問詢過她,得知並無大礙,章惇還提了只鳥籠說予她解悶。

歐陽芾哭笑不得:「你快放過人家鳥兒罷。」

出乎意料地,司馬光之妻張氏也來慰問過她一回,彼時歐陽芾身子已大好,正伺機出去遊玩,正巧張氏來看望她,王安石便允她與張氏一同出門。

張氏出身名門,平日去得多的亦為園圃茶苑等閑雅之所,是故歐陽芾帶她去觀音院橋上逗鱉餵魚時,她起先頗為訝異,后便靈活自如起來。

「姐姐心情好些了嗎?」

「甚麼?」橋畔茶棚下,張氏正觀著往來士庶遊子,不覺被她問愕。

「適才出門時姐姐看上去心情不佳,似有心事。」歐陽芾道。

張氏容色籠蓋一層悵然:「你心思細膩,當知我前段時日刻意疏遠你,你不怪我?」

「姐姐請我喝茶,我便不怪了。」歐陽芾笑嘻嘻。

「傻瓜,一頓茶頂甚麼。」張氏嗔道,不覺也抿起笑容,俄而笑靨收斂,目間再度浮出憂容,「我會疏遠你,是因我夫君與你夫君不睦,我若仍與你交好......」

「我明白。」

司馬光未必如此要求過張氏,然依張氏的性子,必然站在夫君立場,司馬光在朝上反對王安石,身為其妻,張氏便不會與政敵之妻過於密切地交往。

想必張氏此次亦為丈夫而來。

「自二月起,官家連下八道旨意,任命君實為樞密副使,君實八次辭謝,」張氏道,「你可知是因何。」

「因我夫君?」歐陽芾猜道,只能是此緣故了,「君實先生不願與我夫君同為副相,道不同則不相與謀。」

「我總擔憂他的性子,將來為他招致禍患。」張氏哀道。

歐陽芾笑了:「君實先生累辭樞密副使不受,於朝野中的聲望可謂空前,我以為姐姐不必憂心。」

樞密副使屬宰執之列,光俸祿便為二百千,地位、權勢皆非僅僅五十千俸祿的翰林學士可比,司馬光辭而不受,在反變法派的眼中瞬時光芒萬丈,韓琦贊他「大忠大義,充塞天地,橫絕古今」,與霸著參知政事之位專權跋扈的王安石形成鮮明對照。

「可我不希望他如此,他太倔了,他——」張氏欲言又止,「我怕他遭人利用。」

歐陽芾懂得她在言甚麼,韓琦贊司馬光,文彥博贊司馬光,可他們俱藏身不出,只在背後等待時機,讓司馬光這頭倔驢往王安石這堵硬牆上撞。

司馬光端的兩袖清風,一身清白正直,他不怕貶黜,不怕暗算,然家人會怕,張氏會怕。

「阿芾,難道你我夫君之間再無第二條路可走么?」張氏問她,「便無法緩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么?」

「我不知道......」歐陽芾怔忡,她憶起曾鞏,曾鞏站在她面前,對她說他要去通州了,她心知為何,卻分毫也留不住他。

「君實寫了兩封信與介甫先生,可介甫先生至今無任何迴音。」

「信?」歐陽芾疑惑,「甚麼信?」

「阿芾不知么,君實頭一封信寫了千餘字,易稿數回,三晚方寫就,我是看著他寫的......」

苦澀滋味自口腔蔓延開,歐陽芾咂嘴:

「不行,我不喝了。」

王安石擱了書卷,踱步至她身側,將那碗喝了一半的湯藥端起,舉匙至她唇邊:「張口。」

歐陽芾心神俱疲地張嘴:「你這樣硬灌,唔,我是不會快樂的。」

「喝葯還須快樂?」王安石輕淡言著,又灌一口。

「介卿,」歐陽芾抽著間隙道,「君實先生是否給你寫過信?」

「......張氏同你言的。」語氣雖頓,卻毋庸置疑。

「君實先生說了什麼?」歐陽芾未否認,追問道。

「無甚緊要之事。」

「哦,」歐陽芾道,「我想看。」

「現下不可,」王安石道,「待你病好了再予你看。」

「我怎覺你像在哄孩子,」歐陽芾不滿,「你該不是給我開空頭支票罷。」

與她相處久了,對於偶爾冒出的新詞王安石亦見慣不驚:「我騙過你么?」

「騙過。」

「自己喝。」

「沒騙過。」

王安石睨她一眼,繼續舉匙喂著。

歐陽芾喝了整整九日葯,停葯后王安石那封著名的回信已然寫就,她亦終於明白王安石不讓她病中見信的原因。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為友,然自接侍以來十有餘年,屢嘗同僚,亦不可謂之無一日之雅也。

歐陽芾一列列觀下去。

......今介甫從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來者,莫不非議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閭閻細民,小吏走卒,亦竊竊怨嘆,人人歸咎於介甫......

條例一司已不當置而置之,又於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於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視,炫鬻爭進,各鬥智巧以變更祖.宗舊法......

......欲盡奪商賈之利......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

方今生民之憂樂,國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

將所有批評之言說盡后,司馬光道,介甫受而聽之,抑或怪罪我而與我絕交,責罵侮辱於我,讓陛下驅趕我,「無不可者」,光待命而已。

然王安石並未選擇其中任何一種做法,他提筆書了回信,駁了司馬光所言「侵官、生事、征利、拒諫、怨謗」五則罪名,終道,「若君實責我在位日久,未助上有所為,福澤百姓,則某知罪;如曰今日當事事不為,墨守陳規,則非某敢領教」。

歐陽芾觀過司馬光之信,又觀過王安石的回信,記憶與現實恍然交雜眼前。

「司馬光寫過三封信給王安石,每封都長達千言,王安石只回了其中一封,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這篇《答司馬諫議書》,區區數百字,將對方洋洋洒洒的控訴駁得乾乾淨淨。」

「王安石的性格特點正如這篇駁論文章,理足氣勢,簡峻鋒銳,鏗鏘有力,堅定不移。」

歐陽芾驀地笑了出來,淚珠滾在紙頁上,被她慌張拿手去擦。

「無事,莫擦了,」王安石眉頭擰緊,悔教她看信,「君實與我議論早有分歧,這一日並不在我意料之外。」

歐陽芾搖頭。

「他所言之事我未嘗放在心上,你亦毋須在意。」

歐陽芾抬目視他:「介卿,如有一日君實先生惹惱了你,你莫將他貶黜至深山老林里去好么?」

王安石倏而笑了,瞥她道:「我似那樣的人么。」

「不似。」歐陽芾破涕為笑,「介卿是最好的。」

「我答應你,」歐陽芾對張氏道,「毋論何時,我夫君絕不構陷迫害君實先生,他不是那樣的人。」

「司馬光寫完與王介甫第三書後,王安石再未回復隻言片語,兩人之間也隨後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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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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