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重新擁抱這個時代的不完美)
謝氏和趙伯雍被趙白魚願意見他們的消息砸得暈頭轉向,好半晌沒反應過來。
小黃門催促:「大人?宰相大人?趙夫人!」
「哦。」謝氏連忙回神,摘下手鐲塞到小黃門手裡,「多謝公公。」
小黃門喜笑顏開:「夫人客氣了。這母子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血濃於水是不是?快過去吧,小趙大人在偏殿等你們。」
言罷二人快步跨上台階,來到偏殿門口。
謝氏突然想起什麼般立即停下來,整理一些頭髮,把歪了的髮釵扶正,拿手帕用力擦臉,讓她看起來有點血色,接著整理衣衫,自言自語:「可不能叫五郎誤會我是賣慘,他會為難的。」
要是他親生爹娘是當朝宰執早便連滾帶爬去認祖歸宗了,再說這天底下哪有不認親爹娘的子女?
趙宰執也點頭,著手整理儀容,詢問小黃門是否能入眼,得到肯定回答才稍稍安心。
忐忑不安了會兒,二人鼓足勇氣踏進偏殿,一見到趙白魚,目光便黏在他身上挪不開了。
有關趙白魚的回憶何其稀少,絞盡腦汁也想不起孩提時的趙白魚、少年時的趙白魚,僅有的幾個片段卻不美好,不是惡語相向便是冷麵以對,如今回味也不過是反覆戳心,扎得心口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謝氏趕緊擦掉眼裡泛起的淚花,「小鱗奴,」頓了下,她想起趙白魚並不知道他未出世時的小名,便改口:「五郎,你瘦了些。」
沒見到人時,有滿腔熱烈的情感洶湧澎湃,見到了人反而怯懦得說不出話來,斟酌再三,躊躇不前,總害怕哪句話哪個字說錯了惹得小兒郎傷心。
趙伯雍扯了扯謝氏的衣袖,示意她說些別的,但他也是一腔話憋在心口,跟鋸嘴葫蘆似的,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謝氏把袖子扯回來,向前走了兩步,仔仔細細地望著趙白魚,尤其他的眼睛。
四個孩子里唯有趙白魚的眼睛像她,瞧多兩眼便能認出來,連老眼昏花的舅母都能一眼認出來,她甚至從沒見過五郎和趙鈺錚便能認出來,為何偏她眼瞎心盲看不出?
幺兒就在眼皮底下二十年,二十年!竟還需旁人點出真相,她是天底下最失敗的母親!
謝氏悲從中來,淚眼婆娑地望著趙白魚,又向前兩步,伸手想碰一碰趙白魚的臉,想起他或許還不知道身世便小心又期待地問:「五郎是否知道——」
他的平靜和二人的激動形成鮮明對比。
謝氏眼睛亮了起來:「是娘不好,娘沒保護好小鱗奴,沒認出小鱗奴,還……還苛待了你二十年但是,但是五郎給娘一個贖罪的機會好不好?」
趙伯雍急急開口:「也給……給爹贖罪的機會。」話剛出口,他便猶疑自己會不會臉太僵、語氣太冷硬,於是很刻意地柔和表情、聲音,露出僵硬的,不自覺的討好的笑:「我已經對外說了當年換子的真相,但是不是逼你非得認祖歸宗的意思,不是,我之前也沒把你逐出族譜,我的意思是說,對外為你正名,朝廷百官、京都內外都知道是我們的錯,不會怪五郎。我……」
他聲音越來越小,總疑心哪點做得不好,也不太敢自稱爹,怕趙白魚心裡膈應。
「我前段時日已經和族親們商量過,將趙鈺錚從族譜里除名,我知道這麼做太冷酷無情……這二十年來對你,也是,也是這個態度,可是爹實在不能容忍趙鈺錚的名牒繼續留在族譜里,不能接受他的名字留在你名字的旁邊,我一看到他、我就會想起我的小兒郎二十年來的遭遇。」
趙伯雍語帶哽咽,堂堂宰相此時只能無措地摳著手指,想表達他的愧悔、急欲彌補的心態,又怕趙白魚看到他對趙鈺錚的殘酷便想起過往二十年的冷待,可是不說出來,也會擔心趙白魚誤以為他們不愛他,是否還留著趙鈺錚,是否想兩個孩子一塊兒養,但是不是的。
這樣矛盾的心態註定趙宰執沒辦法像平常時候的自信強大,眼下的他不過是個滿心悔恨卻不知如何彌補的父親。
「五郎不用擔心他人怪你霸道、不留情面,容不得趙鈺錚,不會有人說的,他們都知道是我毫不留情。還有昌平那個毒婦,爹已經查明她犯下的所有罪狀,條條致命,必然斬首示眾,不留全屍。其他的,還有其他的事……」
趙伯雍吞吞吐吐,沒臉說出當年阻止趙白魚科考和逼他嫁與臨安郡王兩樁事,他一想起來便心絞痛。
五郎和臨安郡王鶼鰈情深,已是真夫妻,他們能做什麼補救?
科考的目的是做官,五郎已是三品大員、朝中重臣,黎民百姓心中的青天,哪裡會多此一舉再去趟科場?
族親準備的教學資源、國子監門生名額包括他這二十五年經營下來的朝中關係都幫不上忙,於五郎而言不過是挑柴進山,多餘罷了。
趙伯雍心內絕望,不得不承認無論是作為父母的他們,還是趙家族親門第人脈,對趙白魚來說都是可有可無。
謝氏的手在哆嗦著,顯然也清楚地意識到這點,但她仍不放棄希冀地望著趙白魚:「你原先住的院子,正叫人擴大些,重新修繕一番,還有過幾日便是中秋,府里一早備下瓜果和家宴,五郎可不可以來?不用過夜,也不用待太長時間,待半刻鐘也行,小郡王也可以來,還有硯冰、秀嬤嬤他們隨時都能到府里來……」
她小心翼翼地問:「五郎,你意下如何?」
趙白魚靜靜地凝望著他們,此世生身父母,難得趙伯雍身居高位也沒有納妾,夫妻恩愛,兄弟和睦,尤其寵愛幺兒。
趙鈺錚體弱多病,謝氏便日日夜夜地照顧著他,煎藥喂葯不假他人手,京都府內外的寺廟裡都有她磕頭跪拜過的痕迹。
他是封建時代典型的大家長,卻又與古板不知變通的家長有所區別,針對每個孩子都能做到因材施教,才能培養出狀元郎趙二郎和禁衛軍趙長風、趙三郎。
他也有因為偏愛而偏私的時候,極其縱容寵溺幺兒,能為他退讓一些底線,會將他舉過頭頂、會陪他玩一些騎大馬的遊戲,出趟遠門辦差,送回來的家書必定會問候一句小兒郎。
如果沒有昌平公主作惡,沒有換子這一出,他們的確是這個時代稱得上溺愛孩子的父母,京都府不知多少兒郎、女郎都羨慕趙長風他們能有趙伯雍和謝氏這樣的父母。
趙白魚穿越之初就知道他才是趙家的小兒郎,一開始還很留戀前世,卻也能坦然面對此世的父母,也心生好奇過。
父母與子女的相識相親都需要一個摸索的過程,他旁觀趙謝二人,許是血緣相親與生俱來,再或許是異世之魂太孤單,便想尋到能讓他落地的羈絆。
毫無疑問親情是他最自然的、發自內心的選擇,沒有之一。
早幾年,破敗的院子里只有秀嬤嬤一個人,而秀嬤嬤待他冷淡了些,他也太小了。
小胳膊小短腿走不出趙府,有時候隔著院牆,有時候就在府里的後花園,隔著一個池塘或者藏在假山後面看謝氏抱著趙鈺錚,看他們一家和樂融融,歡聲笑語不斷。
他會豁達地安慰自己,沒關係,會還回來的,再長大些,等他們知道真相就好了。
被欺負、被冷眼、被無視時,他也會告訴自己,沒關係,只是不知情罷了。
何況遷怒本就是人之常情,瞧趙鈺錚病得萬死一生,如果是他也會怨恨的。
被迫放棄科考、被逼嫁人的時候,他也替謝氏和趙伯雍開脫,他說謝氏和趙伯雍待他已經足夠好了,不過是忽視,不過是冷言斥責,不過是在面對趙鈺錚時會選擇放棄他,至少沒讓他死在後宅里。
這時代的小孩子夭折率太高了。
后宅更是藏污納垢,多的是讓一個小孩子悄無聲息死去的辦法,便是他生來帶有前世記憶也躲不過一場沒有葯醫治的風寒或是天花。
至少他小時候得過幾場風寒,秀嬤嬤去請示的時候,謝氏還是令人請了大夫,沒有袖手旁觀。
他在趙家人身上尋找心靈和靈魂都落於此世的羈絆,妄圖從他們身上尋找親情,卻忘了即便是尋常親緣也有父母怨子女,或是子女恨父母的情況。
失敗了,怨不得、恨不得,趙白魚心甘情願接受任何結果。
不過是父母子女之間親緣淺薄,也許前世修的福分不夠,今生投胎到趙家已經耗完了,無緣續完一生。
有緣無分罷了。
趙白魚內心嘆氣:「我並不怨恨你們。」
謝氏和趙伯雍二人露出驚喜的表情,但很快反應過來不對,哪會不怨不恨?
「不……五郎儘管怨恨我們,沒關係,做錯了就該受懲罰,沒關係,你儘管怨、儘管恨,爹娘不難過,爹娘受著。」謝氏見趙白魚想開口,趕緊堵住他的話:「天色是不是晚了?小郡王該等急了,我們不耽誤你出宮,其他事回頭再說。」
她扭頭詢問趙伯雍:「回頭再說,行嗎?」
趙伯雍連連點頭:「往後多的是時間,要是五郎一時間還不太能接受,我們就盡量減少見面的機會。慢慢來,沒關係,我和你娘應該還能多活幾十年,還有大把的時間……天色真的不早了,就不說了,我們先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急於逃避。
趙白魚突然開口:「兩江時,昌平試圖以生母的名分壓我屈服,我告訴她,我生而知之。」
轟如平地一聲雷,震得趙伯雍和謝氏兩人渾身僵硬,面面相覷,表情茫然,齊齊看向趙白魚:「什麼?」
五郎說什麼?
是否他們聽錯了?
「生而知之?」謝氏聲音很小,驀地笑了聲,眼中泛起淚光,不住搖頭:「五郎是怨我恨我所以才騙娘對不對?你生而知之……豈不是這二十年來你便知道你的身世?豈不是在明知身世的情況下遭受著所有人不公的對待?豈不是,豈不是二十年來日日誅心?」
真相已如此殘酷,怎麼還能將人的心碎成千萬段?
她的小兒郎,她的小鱗奴,竟是在明知身世的情況下眼睜睜地看著趙鈺錚奪走本該屬於他的父母、兄弟和本該屬於他的所有的寵愛,承受著與他毫無瓜葛的血緣親人的怨恨嗎?
怎麼能如此殘忍?
怎麼能這麼對他?
他看著他的親生父母寵愛頂替他位置的趙鈺錚,受父母兄弟聯手逼迫的時候,心裡該有多痛?可是心如刀割,萬箭穿心?
趙伯雍表情一片空白,憑著本能問:「這二十年來你為什麼都不說?」
趙白魚很平靜:「我試過。」
他每一次的試圖親近都在嘗試告訴他們真相,但是趙家人憎惡他的親近。
一兩歲的趙白魚不會說話,兩三歲后才見到謝氏和趙伯雍,不被允許靠近,兩三個月見一次面發展到半年、一年見一次面,每次見面,對方奴僕成群,而將他隔絕在十步之外。
沒有靠近的機會,沒有發聲的渠道,連最能證明他身份的胎中帶毒都被未雨綢繆地治好,一個健康、一個體弱,誰會相信他的話?
小孩子五官沒長開,無法辨認,即便能辨認出來,可他身邊除了一個拜見謝氏也不敢抬頭直視的秀嬤嬤,沒有能認出來的人。
戳穿真相需要證據,他除了生而知之還能拿出什麼憑證?誰會相信他說的話?
貿然開口會激怒對他心存偏見的人,認為他是嫉妒瘋了,竟異想天開胡言亂語,只會讓他的處境變得更加困難。
當時他不知道趙鈺錚身邊有死士,出於謹慎才沒跳太高,要是嚷得滿城風雨,指不定就被昌平下令滅口,悄無聲息地結束第二次生命。
再之後便越來越沒機會說出真相,他對趙家人的親情渴望逐年遞減,趙家人對趙鈺錚的維護、疼愛令趙白魚怯步。
他害怕了。
他想起前世看過的新聞,也是換子真相被發現,可親生父母根本不在乎血緣,連夜帶著養女出國,看也不看一眼親生的那一個,因此心裡生怯,猶豫不決,怕哪天說出真相反倒被連夜打包送出京都府,只給一點賠償,以免他的存在讓趙鈺錚傷心難過。
趙白魚沒好意思說,他童年和少年時期做過類似的噩夢,夢見趙家人即使知道真相還是寵得趙鈺錚如珠如寶,於是說出真相的渴望就越來越淡。
直到最後摔一跤記起穿書的真相,那點小火苗便遇水般澆熄了。
哧一聲,裊裊一縷白煙杳無痕。
他才發現他沒有多難過,大抵是傷心失望的次數累積多了,達至巔峰時,就像氣勢磅礴準備爆發最終沒有爆發的火山,所有的力氣都在蓄力準備的過程耗完,便心灰意冷,反而平靜無聲息。
而今想來,或許一開始少點瞻前顧後,直截了當攤牌,說他生而知之,趙伯雍和謝氏很可能會相信。
畢竟古人信奇人異士生而知之,而昌平什麼都幹得出來。
哪怕一時不信,心裡埋下顆懷疑的種子,並非不能查出真相。
可惜他到底不是真正生而知之者,不過是孟婆湯沒喝乾凈的異世孤魂,帶著成年人的思維和對陌生世界的警惕,自以為考慮周全,反倒誤了彼此的親緣。
趙伯雍顫抖地說:「如果你直接說出來,我並非完全不信。」
雖然生而知之者萬中無一,但他相信以昌平的惡毒和偏執,什麼都幹得出來。
縱然不會輕易相信,可他會令人去查,任何事只要做了便絕不可能天衣無縫,哪怕是一丁半點的蛛絲馬跡,他也能查出來。
「我查得出來。」他看向趙白魚,眼睛通紅,眼神祈求:「我一定查得出來。」
「可我也曾多次旁敲側擊地說過,你們對我、對昌平的印象已是根深蒂固,我錯過了最適合說的時機,到了上學知事的年紀,便是能把來龍去脈說得清楚,也難以說服你們。」
言到此處,趙白魚停頓一下,笑了聲:「也可能是我不夠信任你們,對我是否討人喜歡這點太不自信……因為那時候收到的惡意太多了,以至於我不覺得會有人相信我、喜歡我、選擇我。」
年齡再大,還是會因為環境的否定而懷疑自身的嘛。
「這件事里,我是受害者,你們也是受害者,其實二十年來不是沒有機會,但是總差了那麼一點,不是我優柔寡斷便是意外突發,斷了再續親緣的可能。」
他簡單的將趙家人迫他放棄科考、逼他李代桃僵嫁人等事統歸於「意外」,給足二人體面。
「親緣親緣,有親有緣,笙磬同音。有親無緣,自厝同異。」趙白魚向後退三步,撩起長袍,一跪三叩:「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二跪三叩:「趙大人,趙夫人,是我趙白魚緣慳命蹇,氣運欠佳,怪不得你們。」
三跪三叩,額頭碰地不起:「趙白魚答應嫁入臨安郡王府之時,便從此與趙家恩怨兩消,一世兩清。」
三跪九叩聲聲磕在趙謝二人心頭,磕得他們肝腸寸斷。
「娘錯了,是娘做錯了,便不是我兒,當初也不該為了趙鈺錚斷你前途、逼你入虎穴!」謝氏撲到趙白魚跟前想將他扶起來,泣不成聲道:「不要跪我,你不要跪我,不能兩清,你不能……你從未虧欠我們,如何恩怨兩消?是我虧欠,是趙家人虧欠你!如何兩消?如何兩消!」
趙伯雍緩緩俯身艱難說道:「有……有緣的,緣分可以續。」
趙白魚悄悄捂住似乎裂開了的傷口處,抬頭說道:「互不相干,各自為安。」
何苦呢?
歷史的發展規律註定不可能讓他所處的時代快進上千年,饒是天縱奇才、萬古聖人也跨越不了千年的時代局限,但是星火燎原。
旁人不知,只當是趣事,便更投入地玩月賞月中。
其實從趙白魚說出他生而知之那一刻起,他們就明白此生沒有和解的可能。
高同知愣了下,開懷大笑。
「不止洪福寺,寶華寺也有,兩江、淮南,曾受你恩惠,或感念你為百姓求公道的仗義執言,不止三萬盞,十萬盞,百萬盞……天下黎民百姓都記得你,這裡頭還有陳師道的一盞、硯冰他們的一盞,有杜工先的一盞、範文明的一盞,還有遠在淮南的賀光友和遠在山東的陳芳戎都託人千里迢迢在這洪福寺替你求一盞祈福燈。」
賞燈拜月團圓飯便是中秋例行活動,黃昏時準備美味佳肴飽餐一頓便到暮色降臨,而集市駢闐,通宵達旦。
小黃門嚇得頓住腳步,不敢上前,眼睜睜看他們旁若無人般掠過他,朝台階下方走去,向來眼毒體健的趙宰執心神恍惚,竟是一腳踩空摔下三四級的台階,疼得動彈不得。
在府里好吃好喝養個幾天,轉眼就到中秋佳節。
洪福寺萬佛殿。
趙白魚:「沒。」趕緊扒著碗大口吃。
脫得只剩一件裡衣,便聽身後霍驚堂傳來低低的哼唱聲,側耳傾聽,哼出了一段唱詞:「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分付與東風……」
趙白魚垂眸握住霍驚堂的手,「好。」
它們也大行於此世,更有從此世生者。
霍驚堂瞥見了,得意地抖了抖腳。
趙白魚一回府,海叔等人立刻在門口放火盆、柚子皮,讓他踩過去,接著灑點柚子水,用桃木在他後背敲三下,然後塞給他一個荷包,裡頭裝著三枚驅邪的銅錢。
霍驚堂:「相信我的臂力。」
不經意間瞥見謝氏,發現她神色冷淡,對趙宰執的摔傷情況無動於衷,倒不像名滿京都的伉儷情深。
二人步入其間,寒暄片刻,便都借月作詩,或行酒令,玩得不亦樂乎。
趙白魚想說沒必要,被海叔等人十分嚴肅地反駁回來:「你小孩子不懂。」
霍驚堂幫他拆殼剔肉,儼然是餵豬的架勢。
他張開雙手,把衣襟扯開些,能瞧見美妙的腹肌:「我輕些。」
李姑娘、硯冰和秀嬤嬤等人:「……」
好在他摔下去時迅速鬆開謝氏,沒將謝氏帶下去。
洪福寺逗留些許時間,二人緊趕慢趕,抵達酒樓時還是到了辰時五刻,此時月上中天,絲篁鼎沸,樓下市集人頭攢動,河道上數萬華燈裝飾,場面震撼人心。
趙白魚一有放下筷子的架勢,霍驚堂就能用「小郎不疼我不愛我」的眼神攻勢,他不明白這段時日究竟是什麼改變了霍驚堂,有些不要臉面的招數他怎麼能使用得如火純情?
李姑娘她們也都來了,年輕漂亮的臉蛋上都是深以為然地迷信。
但在赴約前,霍驚堂帶趙白魚先去趟洪福寺。
趙白魚輕聲問:「這是萬眾供燈法會?」
霍驚堂從他身後擁住趙白魚:「如果有一天我留不住你了,你就看在天下黎民百姓的份上,再多留些時日吧。」
用完膳自然是走一走,再休息一會兒,等天色暗下來便是洗漱。
趙白魚應該呵斥他不正經的,但是脫口而出:「能行嗎?」
隨他們吧。
一邊吃著霍驚堂殷勤挑出的螃蟹肉,趙白魚一邊憂心忡忡,不會以後還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數吧?
便是隔著幾步距離,便是他們一言不發,面無表情,也能感受到那股死氣沉沉的、磅礴的哀傷。
想到霍驚堂撒潑大哭的模樣,趙白魚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趙白魚隱約有答案破土而出。
往後也許還會遇到更令人寒心的官場黑幕,也許還會被封建時代的人命如草芥刺得遍體鱗傷,也許還是會灰心失望到隱居或求死,但總歸他來過、見過。
「老夫再敬小趙大人,為民立命。」
從生來平等、生而自由的時代走來的趙白魚,難道就能否認根植於他骨血里的思想、文化沒有數千年文明的熏陶嗎?
沒法治了!
求死的趙白魚嚇得霍驚堂仍然沒有自信,縱然趙白魚醒來后表現出無時無刻地需要他,縱然他說他是為霍驚堂才回來的,霍驚堂還是會怕。
趙白魚無言以對,扭頭找霍驚堂,發現對方神色若有所思,驚覺他才是最大的迷信頭子。
妥協,退讓,重新擁抱這個時代的不完美,是趙白魚和它的第一次和解。
他說的那些話嘲諷能力滿級。
海叔等郡王府里的老人默默把臉扭過去,很不想承認但這就是他們的小郡王。
「你救過的梳頭娘子、李意如,你平反過的冤案如鄧汶安、黃青裳、匡扶危、楊氏……無人不記得你,無人不為你牽腸掛肚。」
趙白魚心內震驚:「這裡的燈……都是為我而求?」
螃蟹全宴說來也才十來只,每人一隻便能分完,趙白魚一邀請,眾人立即找借口跑了,留他和霍驚堂獨自享用。
他記得昏迷時隱約聽到了,只是以為誇大便沒當真,卻比他想象中更為宏大誠摯。
也許還是不能完全理解他追求的東西,也許以為他當初不想活,只是心灰意冷於官場黑暗、百姓艱苦,也或許只以為他是太剛直、太富有同情心,才會與世格格不入。
趙伯雍和謝氏互相攙扶著,背影佝僂地走出偏殿,一直在外頭等的小黃門上前本想說幾句討喜的好話,怎料二人如喪考妣,面色灰敗得令人心驚。
郡王府里的人都簇擁著趙白魚,熱熱鬧鬧地說話。趙白魚一隻腳跨進前廳門檻,忽然停下來,轉頭看向身後安靜跟隨的霍驚堂。
陳師道於府內最大的酒樓里訂下位置準備今晚賞月,邀請霍驚堂和趙白魚一塊兒去,二人都答應了。
霍驚堂:「知道這萬佛殿里裡外外三萬盞供燈是為誰祈福嗎?」
縱百般不甘,他們也挽留不了趙白魚。
沉默寡言的魏伯此時湊上來說一句:「螃蟹辟邪去晦。」
是情詞,調子倒是悅耳,霍驚堂也能唱出幾分架勢,兼之聲調低沉微啞,再壓低了些,便顯出幾分頹靡與痴纏,聽得耳朵發癢。
趙白魚很久沒泡過澡了,為防止傷口感染都是用濕巾擦身子,問過徐神醫道是能入水了,便高高興興地來到府里的露天浴池。
秀嬤嬤同他說:「快進來,嬤嬤們前幾日便趕早跑遍府內幾個市集搶到十幾隻肥美的秋蟹,原是要等上一兩個月才更好,但這時節若仔細點也能找到不亞於秋末的螃蟹。放廚房裡養了好幾天,聽說你今天回來,特意烹煮了。有蟹釀橙、醉蟹、清蒸、蟹煲和紅燒香煎……保管你吃得暢快。」
趙白魚的腰帶剛抽下來便猶疑地看向跟在他身後彷彿閑庭信步的霍驚堂:「你也想泡澡?」
謝氏和趙伯雍都發現趙白魚過於蒼白的臉色,看向他捂住傷口位置的手,便又是一陣絕望,寧願強行忍住也不願當著他們的面說一聲痛。
霍驚堂的臉擺在那裡,眼下散著長發,廣袖長袍,衣襟敞開,放蕩不羈,顧盼間自有其狂士風流,偏有坑殺敵軍的經歷在那兒,骨子裡浸滿血,手上卻戴著佛珠,手指間除了拿刀磨出來的繭,還有抄寫佛經磨出來的繭。
趙白魚動容,而後抿唇笑了,飲下一杯酒:「前兩杯我不敢當,第三杯我得回敬,您不能攔我。」言罷飲盡杯中酒。
趙白魚驚訝,沒想到濃眉大眼的魏伯也淪落了。
趙白魚吞咽口水,呢喃道:「我傷沒好全,太激烈的話……會裂開。」
三跪九叩,連同從前種種虧欠一塊兒還了生恩,不亞於硬生生挖出謝氏和趙伯雍的心、削他們的肉、斷他們的骨,骨血至親,打斷骨頭連著筋,疼得此生再難心安。
趙白魚背對霍驚堂,雖說什麼都做過了,按理來說沒甚可害羞的,但是在沒那個氛圍的時候裸1裎相對還是會尷尬羞恥。
霍驚堂這樣的人大概一輩子都是要轟轟烈烈的,是烈酒狂刀,是燎原之火,也是炎炎驕陽,從不管他人眼光,真情至性,想哭就哭,想翻白眼就翻白眼,雖然翻白眼的時候居多而哭……目前只在趙白魚九死一生時見過。
趙白魚扶額:「算了。」
但是足夠了。
闊別一年沒肌膚相親的夫夫倆對視一眼,一個直起上半身,一個腿微軟地走過去,配合還挺默契。
霍驚堂負手,聞言說道:「你泡你的吧。」
趙白魚身旁是高同知,他舉起酒杯對趙白魚說:「老夫敬小趙大人,為公理而言。」
「不然呢?小趙大人覺得我那話是把您排除在外了嗎?小郡王那狗脾氣滿西北誰不知道呢?誰知道他狗脾氣究竟什麼時候變個樣!可您不一樣,您是光風霽月的君子,天上下來的菩薩,不跟您熟悉的都以為您喝露水填飽肚子,誰知道能貪歡縱慾至此!」
有些東西一脈相承,不是不可共鳴。
也許對趙白魚來說,不怨不恨不愛不期待便是他和此世親緣的和解,對趙家人而言,是一輩子的心碎神傷。
霍驚堂眼神頓時詭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嘆道:「我其實只是想讓小郎瞧瞧我也有幾分附庸風雅的酸儒書生樣,沒想到小郎會對我起色心。」
就算格格不入、背道而馳,也有殊途同歸的時刻。
是他們親手斷了這份親緣,從他們逼迫趙白魚嫁出去那一刻,彼此默契的恩怨兩消,而今反悔了再想挽回,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好事?
古往今來的至理名言就是別得罪醫生,就算他平時表現得多老實、多誠懇、多敬畏甚至是多麼感激他這個紅娘兼妻子救命恩人,碰到不尊醫囑的情況就能逮誰噴誰。
哪怕只有短短一刻、瞬息之間,也足夠了。
青天之道,公道正義之理,百姓如水,民動如煙,刑無等級,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黃鐘大呂響徹於青史之上,也融入了他的骨血里,前世今生哪怕百年之後也泯滅不了。
不管正經嚴肅還是正兒八經想勾人的時候,實在沒法坐懷不亂。
對不住他身為三公九卿,沒能以身作則,枉為官。
既是人屠,又是佛教徒,如此矛盾的結合體糅合到霍驚堂身上便成蠱惑人的東西。
小黃門急得趕緊跑下去將人攙扶起來,並喊道:「叫太醫來!」
「不是我說小郡王您平時也挺冷靜的,那前二十幾年真跟尊菩薩一樣清心寡欲,我以為您對凡人間這些情啊愛啊沒甚興趣,這才放心你們獨處,想著您肯定是個有分寸的。當然我也明白你們成親不到兩年,分別時間便有一年,乾柴烈火實屬尋常,男歡女愛……男歡男愛也一樣,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但你們理智點!剋制點啊!」
趙白魚微訝,拿起酒杯也想回敬,被高同知的手按下去,對方又敬了第二杯。
李姑娘也跟著說道:「五郎敞開懷吃,徐大夫說吃螃蟹不妨礙刀口癒合。」
臨安郡王府。
趙白魚低頭:「我也有錯。」
……不過吃螃蟹能辟邪?
酒樓里,除了陳師道還有杜工先、康王夫夫、戶部副使、工部侍郎、高同知……朝官來了一大半,俱是穿著常服,或躺或坐或斜倚,見著趙白魚便都紛紛招手示好。
萬盞明燈鋪天蓋地彷彿貫通天地,微亮的燭光形成燎原火海,壯觀且盛大,尤其震撼人心,不遠處恰時響起黃鐘之音,彷彿亘古而來,心裡深處油然而生出蒼涼和壯闊,神秘和寂寥,還有人世當真有神佛的浩瀚之感。
趙白魚羞愧地低頭,露出脖頸上的痕迹。
倒了第三杯,高同知舉起來,直勾勾望著趙白魚說道:「老夫三敬小趙大人,卻要道聲對不住。」
言罷便把貴妃椅拉出來,放在浴池旁邊躺下來看星星。
傷口還是裂開了,到底是情不自禁了些,二人在房間里低著頭接受徐神醫劈頭蓋臉地批評,並誠懇反省。
前行的路或許一時孤單,並非沒有後來者。
他沒說話,霍驚堂就知道他是想他陪著,裝模作樣地嘆氣,上前擠開其他人,牽著趙白魚的手十分做作:「拿你沒辦法。」扭頭對旁人說:「離不開我。」
趙白魚不自覺側著臉看過去,正好瞧見霍驚堂正含笑著看他,手在大腿上打著拍子,換了段唱詞:「……我和你同心意,願得百歲鎮相隨,盡老今生不暫離。」
徐神醫瞥見了他抖腳的動作,身上冷氣驟增。
霍驚堂:「冷了?」
太醫很快到來,診斷趙伯雍只是摔傷了腿,可能傷及筋骨,不到斷腿的地步,注意著療養個兩三月便成。
趙白魚的目光一一掃過恩師陳師道、宰相高同知,他的夫郎霍驚堂,還有一眾並非不做實事的官員,而明月當空,秋風颯爽,拂過心頭深處的鬱結,忽然釋懷。
還是頭一次聽說。
霍驚堂拉著他,就近挑一排的祈福供燈,指著燈身的貼紙說:「諸佛正法,願青天趙白魚無災無痛。」指過下一排,「千求千應,化解趙白魚此世諸事不順。」,來到下一排,「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願青天趙白魚消災難、度因果,無不滿意,心想事成。」
心裡則嘀咕這台階寬寬闊闊的,怎麼還能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