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翰林!翰林?
薄霧在樹木的間隙里緩緩穿行,微風掠過臉頰,帶來絲絲暖意,又讓人莫名興奮。今日是翰林庶吉士分配官職的日子。翰林院內,幾位新晉翰林早已準備得當,意氣風發。翰林學士兼禮部尚書高克恭站在廳堂前,掃了一眼眾人,嚴聲說道:「現在公布結果,李慕白任翰林修撰,江如眠、王予安任翰林編修,黃克瑾、周子羨任翰林檢討······」結果公布完畢,低下一片騷動。
高克恭輕咳一聲,待低下細細簌簌的聲音逐漸平息后,朗聲道:「你們是聖上的門生,也是我大明朝未來的支柱,無論身處何方,任了什麼職位,都是為了聖上,為了國家和百姓,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只要謹遵聖賢之道,潛心政務,將來必定大有可為。」眾人紛紛應是,高克恭滿意地點了點頭,拂袖離去。
待高克恭走後,幾位翰林便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王予安高聲道:「既然大家都有了著落,不如後日我選個地方一起熱鬧熱鬧。」然後走向李慕白,諂笑道:「幼安,你覺得如何?」
李慕白淡淡地看著王予安,說道:「好,就依王兄的安排。「王予安滿面紅光,哈哈大笑。眾人熱鬧紛紛地討論著去哪裡聚。
江如眠對此不以為意,悄然走到周子羨身邊,二人相視一笑,走到院子里閑聊。
周子羨揶揄道:「這麼快就開始拉邦結對了。」
江如眠抿嘴不知可否,許久說道:「你第一天認識他呀。」
院中二人並肩而立,看著空中飄渺的雲,悠閑地享受著春風拂過肌膚的愜意,樹色沉沉,二人肆意暢談,無拘無束。
此時,有人走了過來恭敬地說道:「江大人,高大人找您。」
江如眠微微一怔,轉身對周子羨說:「我先走了。」
側廳在曲徑通幽的盡頭,遠離喧囂,此時高克恭正端坐在正座上,手中拿著一本奏疏仔細閱讀,茶茗飄香。見到江如眠進來,
忙放下手中的奏疏,起身相迎,招呼他落座,笑道:「永叔來了,你的《治安疏》我已經看過了,語言樸素簡明,說理透闢,首尾相貫,寫的極好。」
聽到高克恭的誇獎,江如眠內心就像一壺剛燒開的沸水一樣十分激動,他將手掌緊緊捏成拳頭,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平靜謙遜:「多謝大人讚賞。」
高克恭瞥了一眼他,接著說:「嚴格老說文章寫的很好,但是放到現實中未必行得通,就給你暫且擱置了。」
那篇《治安疏》是江如眠耗費數個夜晚寫的,文中的內容也是他參加科考入翰林的初衷,也是他為官的目標。就因為一句「操作性不強」而被擱置,江如眠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臉上難掩失望。
高克恭看在眼裡笑在心裡,輕嘆口氣:「奏疏被擱置是常有的事,嚴閣老善於識人用人,是金子早晚都會發光的。」
聽到這番話,江如眠尷尬的笑了笑,說道:「多謝大人教誨。」
高克恭起身走到門前,見到四下無人,便轉頭走到江如眠面前,問道:「山東賑災,你認為嚴閣老決定的那些措施如何。」
江如眠知道高克恭是在試探自己,沉吟片刻后說:「賑災方案是內閣擬定的,自然是最符合現下局勢的。」
高克恭低聲正色道:「這裡只有你和我。」
江如眠知道關鍵時刻到了,壓低聲音說道:「這次賑災默認了大戶以糧換田、實施兼并,對百姓不利。」
高克恭終於聽到自己想聽到的答案,微微頷首,低聲說道:「明人不說暗話,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願與君共勉,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聽到此番話,江如眠的心受到極大的震動,猶豫片刻,他堅定的走向高克恭,深深叩拜道:「恩師。」
目標達成,高克恭滿意地輕拍了拍江如眠的肩膀,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側廳房。
傍晚的陽光漏進嚴府,嚴升正在書房內讀《明成祖實錄》,書房當中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桌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字帖,並數十方寶硯。書房左邊設著斗大的汝窯瓷瓶,西牆當中掛著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顏魯的對聯。這時小廝來報江如眠帶著寫完的青詞前來拜訪。
嚴升聞言心中開始盤算起來,道小廝:「讓他進來。」
江如眠進入書房後行禮道:「拜見閣老。」
嚴升聞言緩緩起身,將手中的書籍輕輕擱置在案上,笑眯眯地道:「永叔來啦,快請坐。」
江如眠隨即落座在案旁的椅子上,將寫好的青詞遞給嚴升:「閣老之前讓我寫的青詞,現下寫完了。」
嚴升接過青詞,打開看了一下隨即放到了一邊:「這個不著急,你之前寫的奏疏我看過了,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後生可畏呀。」
江如眠心中犯疑,謙虛的笑道:「多謝閣老誇獎,往後還要向閣老多多學習。」
嚴升聽后擺擺手說:「以後的路還長著呢。」轉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套毛筆,筆桿透著星星點點的斑竹,筆套晶瑩。看著江如眠直直地望著毛筆,嚴升笑道:「這筆桿,是當年成祖爺派鄭和下西洋帶回的小葉紫檀木做成的。筆套平常些,和田羊脂白玉雕的。最難得的是這毫!是當年雲南土司抓的的一條通體紅毛的土狼的尾毫做的,給很多人看了,都說怕是千年只有這一條。放眼朝中,能用得起這套筆的人不多,配給你正合適。」
江如眠心中一震,猶疑地接過筆仔細的端詳片刻,隨後放到書桌上拱手道:「學生才疏學淺,愧不敢受閣老如此重禮。」
嚴升擺擺手道:「算不上什麼重禮,我還希望以後你能拿著這支筆多向朝廷提奏疏呢。來來來,先裝起來,一會兒派人給你送過去。」
江如眠心中十分驚訝但也沒有推脫,連忙又行禮道謝。
嚴升笑著搖搖頭:「永叔不必客氣,以後還要多來往呀。」
江如眠恭敬地說:「多謝閣老厚愛。」
就在此時嚴廷忠闊步走了進來,徑直坐下,玩味地看著江如眠,哂笑道:「江大人別來無恙,聽說你剛剛晉陞了翰林編修,真是恭喜。」
江如眠神色微變,但很快恢復了平靜:「承蒙大人關照。」
見二人之間氛圍微妙,嚴升輕咳一聲,道:「看來你們倆已經認識了,往後還要互相幫襯著。永叔,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江如眠躬身應諾,轉身離開書房。
待其離去,嚴升面容瞬間冷峻了下來,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嚴廷忠連忙起身,恭敬道:「不是什麼大事,不過在戲坊小打小鬧罷了。」
嚴升冷哼一聲:「不要多事。」還不待嚴廷忠解釋便徑直走出書房。
數日後,傍晚,落日熔金,暮雲四合。荊釵坊靜靜地矗立在街旁,質樸無華,就像一個被世俗所拋棄的老人沉靜地坐在街角看著塵世變化。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後,胡勝正坐在櫃檯後記賬,心中感慨,今天的生意雖然比昨日好些,但仍無法與前幾年相提並論,賦稅連年增加,逛街的人也越來越少。
正在自顧自惆悵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問道:「請問莫掌柜在嗎?」
胡聖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少年衣著樸素,手中卻捧著一個價值不菲的檀木盒子,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
胡勝心中疑惑,連忙起身迎道:「在下荊釵坊的賬房,請問公子是?」
「在下江如眠。」
胡勝忽然想起莫念的囑咐,連忙說道:「我們掌柜的在後院休息,容我通稟一聲。」
「麻煩了。」
胡勝快速走到後院,莫念正坐在院中閉目養神,霞光四落,樹影婆娑,一襲晚風吹起她的淡青色長裙,她一臉淡漠,彷彿與世隔絕。
「少主,江如眠來了。」胡勝恭敬地站在一旁,眼睛偷偷打量著莫念。
「讓他進來吧。」莫念聞言緩緩睜開雙眼,睫毛如蝴蝶兩翼般上下煽動,目光閃爍。
「是。」胡勝轉身離去,片刻后領著江如眠來到莫念面前。
「莫姑娘好久不見。」江如眠行禮道。
莫念嫣然一笑,走上前輕拉著江如眠的衣袖:「大人,上次不是說過叫我阿莫就好了嘛。」
江如眠心中一楞,隨即點頭應道:「對對,我給忘了。」
莫念聞言滿意一笑,拉著江如眠坐下,看著他的眼睛問道:「大人找我何事?」
江如眠心中如小鹿亂撞,臉色微紅,不敢看莫念的眼眸,只是低垂著眼,將檀木盒遞給她。
莫念好奇地接過檀木盒,請啟檀木蓋,盒內躺著一套紫檀木毛筆,筆桿質地清透。莫念心中暗嘆這筆價值不菲,面上不動聲色道:「大人這是做什麼?」
江如眠輕咬嘴唇,鼓足勇氣:「之前多謝姑娘搭救,這筆還請姑娘收下,當作答謝。」
莫念猶豫片刻,將檀木盒放回桌上,輕笑道:「既然是大人賜予,我就暫且先收下了,多謝大人。」
江如眠心中鬆了口氣:「那我就告辭了。」說罷便欲轉身離開。
「慢著,大人。」莫念連忙叫住江如眠,看似隨意地說道:「大人這麼快就要走了?」
江如眠聞言回頭,臉頰微紅,說道:「我還有些政務要繼續處理,就不多留了。」
莫念輕快地起身走向江如眠,將手腕上的硃砂紅繩解下,輕柔地將紅繩系在他的手腕上,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大人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回報的,便把這紅繩送給大人,祝願大人平安喜樂。」
江如眠獃獃地看著手腕上的紅繩,眼神迷茫,心跳加速,腦海一片空白。
莫念調笑地看著他,問道:「大人可是嫌棄?」
江如眠回過神來,慌張地說道:「哪裡哪裡,多謝姑娘。我還有事便先告辭了。」說完便匆匆行禮離開。
看著江如眠慌亂離去的背影,莫念嘴角揚起一絲微笑,喃喃自語道:「還真是可愛呀。」
胡勝從樹下的陰影里緩緩走出,走到莫念身邊,臉上帶著玩味的表情:「少主,這江如眠還真是不諳人事啊。」
莫念輕輕一笑,眼中流露出些許讚許和羨慕:「是啊,聰慧又純粹,這樣的人在我們這裡可真是鳳毛麟角。」
「一塊璞玉就這樣落入了泥淖。」胡勝可惜地嘆息道。
莫念聞言心中一凜,語氣變得冷淡:「你什麼時候這麼有同情心了。」
「屬下失言。」胡勝連忙說道。
莫念輕撫著檀木盒,輕聲說道:「他左不過是一個翰林,怎麼會有這樣貴重的東西,你猜這是哪來的?」
「應該是誰要拉攏他吧。」胡勝猜測道。
莫念點點頭:「那些自詡清流的人不屑於用這樣的手段籠絡人。」
「應該是嚴黨一派的人,他們慣會這樣。」
莫念沉思片刻,說道「把筆收起來吧,說不定以後會派上用場。」
「是。」
夜幕很快將世界吞噬,厚重的雲彩遮住了星辰,天空漆黑一片,只留下一抹月牙,在雲層之間若隱若現,散發著微不足道的光。莫念仍舊獃獃地坐在院子里,任由黑暗將她吞沒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