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荒之玉
夜。
昨天的夜。
倚帝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桃源仙境。月光下的花草泛著五彩繽紛的熒光,在風中搖曳,宛如黑夜裡飛舞的火蟲。生命的生生死死都在以一種快於外界的狀態進行著,花兒盛開又凋謝,河水斷流又噴發,澤湖乾涸又漲滿,如夢如幻。
聽宣谷,倚帝山腳下一處小而狹長的山谷,是通上倚帝山的唯一入口。所有的妖修在此等候宣召,方可登山拜門。
其實除了倚帝山的王律之外,聽宣谷常年被妖王布下的止飛陣所籠罩,讓谷里的重力逾出外界十餘倍,想強入山門也要掂量掂量身體抗不扛得住。
子時方過。
聽宣谷最深的一座石崖下飄著兩團光影。一青一白,酷似那晚金鑾大澤中飄蕩的兩個幽靈。
走近一看,卻正是大澤中與神獸青龍見面的二人。
白光中的聲音還是那般神秘,只是今夜多了幾分質問:「白鷺洲,他怎麼會出現在南荒?」
「主上恕罪。是屬下一時不察……讓他偷了神空符……」
「哼,那神空符時空難測,就算是你也定不了去向,怎麼會無緣無故帶他來南荒。」
一語點醒夢中人,也激起了青光中白鷺洲心底恐懼的寒意——這位主上今天明顯動了怒火。
「可能…可能只是巧合…」
白鷺洲艱難地尋找著解釋。
「行了。」白光里的聲音冷冷地打斷了他,「聽說他在這兒得了朱雀。」
「是。不過還尚在幼體。」
「哼,都真會給我找麻煩。」白光中的人停頓了些許時間,才繼續冷冷說道:「既然如此,老夫便作個順水人情,成全你們。」
白鷺洲顯然完全沒聽懂這些話,他接著小心道:「屬下愚鈍,也不解朱雀為何會棲身於他。」
不料白光中的人話語急轉,冷肅道:「你可能永遠不會明白了。記住,此月過後,將他送去西荒天帝山,不必再理會荊州之事。」
他的話語永遠沒有一絲情感,讓聽者沒有一絲質疑的念頭。
「天帝山?」
白鷺洲想著,心裡不禁泛起了一陣迷霧。之於那個地方,他唯一的印象只有一道冷血肅殺的背影。
白光中的人並未理會白鷺洲的疑惑,接著說道:
「他離開后,汝可安享餘生。」
這句話不急不慢,可它的溫度卻足以將山谷里的風冰凍成一把刀,砍在白鷺洲一瞬間蒼老的面容上。他明白,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白雲生了。
雖然與白雲生無親無故,可畢竟是十七年的養育之情。況且白鷺洲已經一隻腳踏進了棺材,一下子失去白雲生,讓他忽然感到了一種悵然若失的孤獨。
可白鷺洲還是面不改色地說道:「屬下明白。只是此子已經答應在倚帝山稱王,明日便是冊封大典,面對那群小輩,怕是……」
「明日我自會助他。」
「主上明鑒。不過那幽鴻將死,若是讓他去了西荒,只怕這南疆又會多生事端……」
「白鷺洲,你今天的話,有點太多了。」
「屬下不敢…」
「他與此地的緣機未到。南荒的事,還要南荒來解決。」
白光隨著聲音的落下而消失,如冰雪般一點一滴消融進黑色的大地。
……
半月後。
南荒妖界西北,乾澤部洲西。
一條南北縱深兩千餘里的山谷切開了妖人兩界,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刻在綠森森的方圓天地上,又像一張裂開的血盆大口吞吐著萬物的生死。
落鳳谷。
據說這條山谷是由於很久以前一次妖人大戰引發了地震,震出了萬丈地下的幽冥神火,神火焚燒了一切,留下了這道亘古不變的疤痕。也正是它的存在,隔絕了西荒妖界與乾澤部洲,也暫時隔絕了妖人兩族的紛爭。
山谷稍稍往西,便是西荒妖界的至尊——天帝山。
涼秋的風掃過大山的一林一石,沒有帶來分毫的涼意。
今日正是天帝山一年一度的開山收徒之日。
在妖人交戰的漫長歷史中,改變的不止是雙方的實力和數量,還有思維與文明。人界偷師妖獸的同時,妖族也在被人族的優勢所影響,開宗立派就是其一。
今天的天帝山麓,妖影游移。這座山並不高——還未到倚帝山山腰,可在這方圓千里,它卻十分扎眼。因為它山體通黑,並非妖邪一般的黑,而是大火燒焦以後的死黑。遠遠看去,整座山就像一簇緩慢燃燒的黑色火焰。
毗鄰幽冥神火,讓天帝山的生存環境並不友好。然而嚴酷的環境總會孕育頑強的生命,就像漫山遍野的焦蘭花,以火為食的吞金鷲,不需水即盛開的浴蘭樹。
頑強的生命總會誕生強大的王者,就像統治西荒妖界的妖王:異獸帝江。
西荒之玉,是為天;
妖界之主,是為帝。
從妖族被人族驅出中原、入主四荒開始,古老的帝江一族便世代統治著西荒妖界。
紫紅色的焦蘭花無邊無際,一直開到落鳳谷。前來拜門的妖修不多,聲音也不吵。但只有能站在這裡的妖修才知道,天帝山收徒的要求有多苛刻。
第一,修成業力達到赤魄境。這是化形的基礎,對於妖族來說倒是不難。第二,年齡不得超過十八歲。這一條便直接「勸退」了九成以上的妖修。縱然妖族天生身體優勢巨大,但血脈天賦不一,要在不到十八歲將業力修到赤魄境,化成人形,除非是天才。
天帝山選的就是天才。
但即使如此,每年西荒妖界其他山頭,甚至南荒、北荒妖界的不少妖族才俊還是會跋山涉水,不遠萬里來到這裡。
要說這天帝山每年都會收徒,有不少時候甚至會顆粒無收,不過兩條要求卻從未放鬆。而中原的五大部洲則不然,人界宗門尤其是中小勢力的門派,其入門條件大都寬鬆,有的甚至沒有。只要可以吸聚五行元氣即可進入外宗,修成業力便可成為正式弟子。
以管窺豹,可見一斑。四荒妖界雖有大小山川不計其數,妖獸千千萬萬,但妖仍是妖,大都弱肉強食,各自安好,所以相比人界,其大小宗門的核心弟子並不多。
不過數量並不決定質量,多少也並不決定強弱。天帝山統御著西荒妖界七十七座山頭,一萬七千五百一十七里疆域,座下有十位妖族領主,比之南荒妖界不可一世的倚帝山不遑多讓。
寒露。
白雲生醒來時正是清晨。他躺在一顆樹下,潮濕的陽光從碎碎的樹葉隙間灑落。
白雲生揉了揉眼,他感覺自己好像睡了很久,此時半醒的腦袋裡忽然湧上一層暈眩,就像是有根線在提著自己意識,一跳一動,疲憊又彆扭。
過了許久,天靈上才又復清明,他起身看了看身邊。這裡很美,卻很陌生。只見一棵棵掛著新老枝丫的綠樹在頭頂的山崖上探出,把藍色的天空切成一塊一塊的嫩豆腐。
紫色的花海「一騎絕塵」,一條溪水從花海的盡頭流向花海的盡頭。
白雲生認出了這成片成片的焦蘭花,還有藏在花海中相貌各異、更奇更絕的花草,像一束束五彩繽紛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他自幼在金鑾大澤長大,又熟讀易水經,大澤山水僻靜,奇花異草無數,但大都在難觀難取之地,而此刻易水經中那個繽紛的花草世界,就像從書里畫出來一般。
「鳳翎草,虹枝花,罌葯,狼毒,吸藍草,這裡居然還有凝魂草,這可是煉製回魂丹的主葯,竟然沒人采。」
白雲生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卻又縮了回來。
「凝魂草離根即死,采了也沒法留,還是讓它們在這吧。」
「我還是先弄清這是哪兒吧。」
白雲生又觀賞了一會兒花海,尋到一條寬敞的路走了上去,似乎完全沒去想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倚帝山的人都去哪了。
走了有半炷香,轉過幾個路口,眼前的景色忽然「花明柳暗」。焦蘭花還在開著,但山野卻慢慢變得昏暗、黝黑,就像被大火燒過一般。空曠的山谷中只有些許小獸和鳥跡掠過,沒有半分人跡。
白雲生心裡的詫異越來越厚,不禁自言自語道:
「真是怪了,這裡的五行元氣如此濃郁,怎會空無人煙。」
他又走了一段路,就在年輕的耐心快磨乾淨的時候,前方忽然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和車輪聲。
這對白雲生來說當真是清脆又提神,他飛快地向前跑去。
趕車的也是個少年,他正哼著小調,悠閑地昏昏欲睡。在這樣空無人煙又勝似仙境的山谷,最後留在人心裡的也只有漫山遍野的無聊。
忽然,馬頭倏地一個急轉,馬蹄前出現了一個飛奔而來的少年。
趕車的少年猛然驚醒,一把勒住韁繩,棕紅色的健馬一陣嘶鳴。
馬車踉蹌一下停在原地,車窗一陣搖晃。
白雲生也被忽然出現的馬車嚇了一跳,呆立在馬蹄前。
沒等少年開口大罵,車內先傳來一道平淡無奇的聲音:「小峰,什麼事?」
「公子,不知道那裡冒出來的野小子,驚了馬車。」
聽見主子說話,他也只好先按下了怒火。
話畢,車裡的人掀開織錦探出身子,劍眉星目,長發簡單地綁在腦後,襯著一張英俊的臉面,一雙紅色的瞳孔邪魅又妖異。
這是一名十八九歲——總之看起來比白雲生大一點的青年,眉心處印著一朵橙色火焰。
他走出馬車,居高臨下地看了看還在發獃的白雲生,淡淡地問道:「閣下是何人?」
白雲生這才從馬蹄的驚嚇中醒來,看著車前的俊朗青年,心裡莫名生出了一分親切。他撓了撓頭,道:「你好,我…可能迷路了。」
「迷路?」
「是…啊。」
「你也要去天帝山入門?」
「天帝山?是哪…什麼天帝山?!」
白雲生上一瞬還懵懂的情緒,下一瞬頓時暴跳三尺。
「我怎麼跑這兒來了,西荒妖界天帝山?」
他腦海里莫名地湧出了一個不得了的名字。
那青年道:「今日乃天帝山開山收徒的日子。」
「我的天,我怎麼會在這兒?」白雲生思緒紛涌,心裡飛速地算計著,「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不如先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個落腳的地方!」
他隨即說道:「是啊小哥,我也是來拜山門的。不過我是自己來的,這山路崎嶇,一時找不到路了。要不咱們一起?」
他倒是真不認生。
青年卻不禁皺起眉頭,重複道:「一起?」
說著他又上下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陌生人,隨即瀟洒一笑:「也好,你我就一同前去。」
「公子不可啊,這小子來路不明···」
趕車的少年瞪大了無辜的雙眼,顯然他並不樂意與這位「不速之客」同行。
「無妨,可能以後還是同門。」
英俊青年卻微笑著打斷了隨從的阻攔,把白雲生讓上了車。
「多謝了。在下白雲生,敢問小哥名諱?」
「項無間。」
天帝山腳。
聚集在這的妖界才俊已有不少,還有一些陪伴而來的長輩和隨侍,讓平日里安靜清閑的天帝山麓變得妖氣漫漫。
山門處盤坐著兩名妖修,一紫一紅,他們便是今年考核的執法長老。
一直等到午時,考核才將開始。
白雲生和項無間的馬車不差一分地趕到了妖群後面。兩人下車,走進妖群的末端,眼前這群妖族青年,約莫有一百多人,同時看著黑寂寂的山門,等待著改變他們命運時刻降臨。
車上,項無間告訴了白雲生一些天帝山收徒的梗概。
不過對白雲生來說,這趟拜門之行從一開始就是莫名其妙的,他只是想找個落腳的地方,弄清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他好像對以前發生的事,都沒什麼印象了。
只是如今他騎虎難下,只得不驚虎怒。
不久,一天中陽光最烈的時候來臨。山上飛落下三道人影,兩男一女,額頭上印著三枚形狀不同的綠色魄印。
就在三人即將落下之時,忽然一陣翻滾的熱浪撲面而來,直直地滾向所有拜門的妖修。猝不及防的幾十人已被吹出了百丈開外,撞在山上,摔在路上,口吐碎血,半昏半醒。
白雲生只覺得突然一陣熱浪灼燒,繼而又瞬間不見,再也沒有感覺。
那領頭的是一個須髯大漢,瞪著一雙銅鈴大的獅子眼,聲如滾雷:「未站立者,下山!」
白雲生只在項無間口中聽過天帝山收徒的嚴苛,卻未想到「菜」還沒上,光喝風就已經「撐死了」不少。
他看了看項無間,後者並無半分異樣。
接著,那獅妖大漢手中浮現出一尊黑色小鼎,浮空旋轉,化作一尊幾十丈的巨鼎,懸在半空,黑色鼎身上流轉著忽閃忽滅的紫紅色光。
一瞬之間,遮天蔽日的灼熱再次殺到,這一次是來自那尊神秘的巨鼎,更強,更烈。
即便剩下的人有了準備,還是又有十幾個妖族才俊被吹了出去,不用多說,也已是下山出局。
此時,那黃魄境獅妖大口一開,喝道:
「此乃吾山至寶,冥鼎。鼎中有萬年不息的幽冥神火,稍候爾等會悉數入鼎,受神火灼煉,能撐到日落之時,便是我天帝山新的弟子。」
獅妖話畢,天地間忽有一股無法抗拒的拉扯之力從頭頂襲遍全身。白雲生感到整個身體都已不受控制,一團溫熱的紅光包圍了自己,隨所有妖修一起飛進了巨鼎之中。
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準備。白雲生恢復身體控制權時,已經置身一片火海之中。
這裡似乎是一間大殿,卻沒有大殿的樣子,只有三個蒲團藏在紫紅色的火焰中。白雲生正站在一處類似門的地方,他只要往前走一步,便會跌入火海被燒得渣都不剩。
「幽冥神火……」
白雲生腦海中的記憶又莫名地傳來,但只有隻言片語。只說這神火呈紫紅色,來自地心深處,神鬼入之即焚,乃天地所生之火,不熄不滅。
但當白雲生想追問這些信息來處的時候,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些話像是閃過的流星,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逝。
「難道我失憶了?」
白雲生望了望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為了避免互相幫助或者暗中使詐,方才那獅妖已將所有妖修分開。
轉念一想到眼下的拜門,白雲生傻傻地一笑,自語道:「我在這站到日落不就好了,反正火燒不到這裡。」
可話音剛落,他立刻驚出了一身冷汗。腳下的地面正在飛速坍塌化為火中的灰燼,但那三個蒲團卻仍然若隱若現。情況已經很明顯,他必須到達蒲團之上,否則必會葬身火海。
這讓白雲生忍不住破口大罵:「王八蛋!還能這麼玩!」
炙熱的高溫已經開始乾裂他的皮膚,但他清楚自己壓根兒沒有半點業力,怎麼可能躍到五丈開外的蒲團上去。
白雲生還在飛速思考著,左腳下的地面已塌陷乾淨,紫紅色的神火就在腳下。
「死就死吧!」
白雲生兩眼一閉,向前奮身躍去,他站立的石台瞬間消失在火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