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死亡溫存
不一會兒,外面的眾人便目送三個奇形怪狀的魔離開了。由於會場長時間地冷場,皇帝又沒有下旨允許眾人離開,所以大多數人此時都感到百無聊賴。
唯有月生則一直試圖在人群中搜索阿藍的蹤影,不過終究是徒勞。他此時偏激地想看到,阿藍和仲宏一起出現,好讓自己更受刺激。
誰知過了一會兒,不知何人安排的,一群舞女突然跑到會場中央,開始奏樂起舞。接著,府內出來個宦官,說是皇帝要同廣大臣民談話,次序是天正派骨幹和重要領導,其他門派首腦,年輕有為的天正派青年弟子。作為現場出席的「衣架子」,月生倒是早就打聽到了,骨幹找的是紫薇道新首座仲宏和天正派第一大紅人、青寰的大弟子常世新;年輕弟子則找了幾個陌生面孔,他們的授業師叔據說不是師叔幫中人,而是白溯道派到紫薇道歷練的弟子,地位道行都勝於紫薇道中人。
談話期間,外面的舞女跳了幾支舞,有人在議論說,崑崙神霞派的幾個頭頭兒也來了。月生想到那日師叔幫騙殺歐陽紙,不禁心頭一寒。
此時天色已晚,霞光漫天,就有宮女僕人端著燭火走進來,把燈都點亮了。鑒於眾人饑渴,主事的幾位天正派長老便下令送入一些乾糧果品,具體的晚宴還是要等皇帝宣布才能開始。
終於,月生看到自己身旁幾位俊男靚女受到召喚,開始整理儀容儀錶,準備進去面聖,傾聽皇帝教誨。誰知眾人突然大喊一聲「參加陛下」,便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遠遠望去,卻見青寰、余克、熊武烈三人陪同皇帝走到了院子里,又有人傳言皇帝累了一天也餓了,要先用膳再繼續談話。於是眾人連忙做好,等待宮裡人來擺桌子上菜。皇帝吃的山珍海味自然不表,當晚天正派弟子照常吃的白粥、青豆炒肉末、炒米,以及皇帝御賜的每人一份的豆腐蝦仁湯。參會的其他門派則由帝江城本地館子招待,吃的有整隻的烤乳豬、鹵排骨、鮮椒兔、水煮魚,可把那些穿著華麗禮服的天正派弟子看得雙眼發直。
吃了一會兒,皇帝突然端起酒杯道:「朕向諸位敬一杯,願北伐順利,驅逐魔族,恢復疆土!」言辭簡單,但飽含真情,在場許多人本就是因家國破落而流落至此的北方人,一時更是群情激昂,眼淚橫流,發自內心地大喊:「謝陛下!」
「這第二杯酒,也敬諸位,願海內承平,百姓安居樂業!」皇帝說道。眾人繼續回應:「謝陛下!」
「第三杯酒,敬遠方的朋友,願我們並肩作戰,同心協力!」皇帝這番祝詞旁人聽不太懂,但也都紛紛回應謝陛下。
接著,皇帝在兩位宮女陪同下,離開座位,到現場同各席敬酒。
直到他來到了月生坐的這一桌。這一桌可讓月生渾身不舒服,吃得都清淡至極也就算了,在座的還都是些天生就有一股貴氣的天正派「寶貝」弟子,雖然大家都穿的禮服,但言談舉止之間,這些人還是不自覺地流露出對月生的忽視與輕蔑。不過月生趁著其他僕人上菜時,從他們端著的盤子里「拿」了一些鹵排骨,自己一人坐在那兒啃,滿嘴是油,加之排骨瘦肉塞牙,月生又借來牙籤去剔,醜態百出,更讓那些貴族一般的師兄弟避而遠之。
「諸位,聖上體恤天正派青年弟子,特來看望大家。」事先,便有人來通知。誰知皇帝下一刻便到了,眾弟子連忙站起來迎接,唯獨月生坐的遠,還來不及擦嘴,便慌慌忙忙地站了起來,將沒吃完的排骨塞到了袖子里。
皇帝看了眾人一眼,點頭微笑一番,對著旁人耳語兩句便離開了。
誰知到了夜晚,大會繼續,卻是天正派掌門人青寰主持外面的議事,皇帝繼續在內院同各方臣民對話。外面,先是幾個大商會的代表,稱雖然抗擊魔族之戰重要,但南國匪患已經越來越嚴重,紛紛要求天正派派出專員保障各方貿易順利進行,青寰以天正派弟子人數太少,「這種保鏢之事不必上台談論為由」否決了。
「請問是月生嗎?請隨我來。」
本來又繼續站在會場兩旁的月生正因昨夜所見而神傷,今日事務而無聊時,有個宦官穿過眾人找了過來。月生想不到的是,皇帝來看望時,便見一眾瓷娃娃般的年輕人中間,這個滿嘴油污的年輕人格外扎眼。他便對旁人吩咐,要見這位特立獨行不守規矩的年輕弟子。
在宦官帶領下,月生走過一個隱蔽的便道,直接就走進了內院,但看一路上兵甲森森,顯然皇帝的安全已經得到了絕對保障。進去之前,那宦官吩咐月生,皇帝今日疲勞,切勿多言,切勿說些有勞皇帝心聲的話,月生都沒聽進去。
他雖然一向我行我素,但畢竟是面見皇帝,全天下的共主,也不禁令他有些緊張不自在。
「月生,參加陛下。」月生跪下說道。
「請起,賜座!」皇帝笑道。他此刻紅光滿面,渾然不是那宦官說的所謂疲勞。這座專門的內院整體呈金黃色,除皇帝外,只有兩名宮女,再無旁人。
接著,二人便進行了他們漫長人生里的唯一一次對視。
在皇帝趙襲看來,這個年輕人相貌還算英俊,但又不修邊幅而顯得邋遢。他眼睛裡帶有不可掩蓋的自信,這種自信並非源於他的地位、身份或是道行,而是對自我的高度認同,以及對於自己能夠在世上做出一番作為的強烈信念。對此,皇帝感同身受,也正是如此,他決定跳過那些編排過數次,挑不出一丁點毛病的貴族弟子,轉而找這個偷吃鹵排骨的年輕人。
在月生看來,皇帝比自己要大十歲左右,他的眼睛里也帶有一種特殊的、被主人極力掩蓋的情感——一股只有江湖人才有的倔強,不服從於任何人的、如火把般的倔強。對此,月生感同身受。
這樣奇特的感受,讓二人接下來的交談擺脫了君臣之間的繁文縟節。
皇帝打聽了一番月生的生平經歷,在得知月生曾在石關軍中從事,並且拒絕了霧王的邀請后,便立刻說道:「既然如此,朕有個提議。」
「我想聽聽。」月生說道。本來,他該說的是「臣不勝榮幸」。
皇帝挪了挪凳子,二人挨得稍稍近了一些:「此次北伐,青寰真人向我推薦了一批天正派卓越弟子在軍中從事磨鍊。但據我所知,他們都是單純的修仙者,並無作戰經歷。月生作為天正派弟子,曾在全國最艱難的石關參與抗擊魔族,又與魔族親身戰鬥過,難能可貴。我想讓你擔任我北伐時的親衛隊長。」
皇帝趙襲深知,所謂派出卓越天正派弟子到軍中,無非是青寰加強掌控的又一法子,為此,他就要對著干,培植一批熱血上頭、忠於自己的少壯派。
月生此人直來直去,一是被皇帝賞識心中高興,二是又能參與對魔族作戰,擺脫天正派暗流涌動的生活環境,一時想也沒想便道:「如此甚好!」
一君一臣一拍即和。隨後,二人又談論了一番天下大事,月生倒是慷慨激昂,皇帝只是眯著眼睛笑應和,並不作太多評論。對趙襲來說,能遇到月生這麼個有趣的人,倒比那些上來就歌功頌德的,上來就告狀的強太多了。
不多時,皇帝又命宮女取酒來。
「這是宮中秘藏酒,請你嘗嘗!」
月生連干三杯,覺得不夠過癮,便抱著罈子喝。
「請我喝酒,真不錯!下次,我也請你喝酒,只可惜啊,石關的『大無敵』酒家,多好喝的酒,多好吃的羊腿,都被魔族奪取啦!」月生感慨道。
直到外面宦官來提醒時間,月生才開始知趣地準備離開。臨行前,皇帝道:「北伐日期、集結地尚未定,確定后我會下一道密旨直達天正派,你便與其他選拔的弟子一道到軍中會和,任我的親衛隊長。你也不必太過焦急,此事最少也得兩個月後。」
「那可太好啦!」月生情不自禁地握著皇帝的手亂搖,旁邊宮女看得眼睛都快瞪得和個銅鈴鐺一樣了——她們從未見過誰敢這麼對皇帝。
月生有些酒意,從那兵甲森森的長廊走出來,明月當空,會場里人聲鼎沸,可月生只想回去睡大覺。
他走了一陣,暈頭轉向,也不知道到了哪兒。卻見前方路口處,清冷的月光灑了下來,如紗般披在了一個人影上。一個俏麗的人影立在那兒,似乎是在等他。
酒意上涌,他一時想到了即將與他人成婚的阿藍,忍不住向前呼喚道:「阿藍,是你嗎!」
來人小跑著過來,拉住了他的手腕。月生一時如痴如醉,不禁說道:「我就知道,仲宏那王八蛋配不上你。」
「清醒點,出大事了!」說話的不是阿藍,卻是師妹金枝羽。她此刻沒有穿禮服,而是穿的尋常的天正派弟子服,後者更舒適易於行動。月生暈暈乎乎,半天清醒過來,也忘了自己剛剛一番胡話,只是問道:「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
金枝羽連忙帶著月生悄悄離開了會場,在帝江城的樓宇間穿梭。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來到了另一座大院里,這裡卻是當地的棺材鋪,一排排棺材落在地上,其中一些沒上蓋,裡面竟赫然躺著范寒嶺、喻郎居、關順等天正派弟子!他們雙目緊閉,面無血色,顯然已經死去多時,而且身上穿的也不是天正派弟子服,而是尋常人家的粗布衣裳。
一個渾身披著黑色爛布條的人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見此情景,月生百感交集,剛要發作,金枝羽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說道:「棺材鋪被一股神秘的法陣保護著,我們進不去。」說話間,她之間一道淡紫色的劍芒閃現,往那神秘人刺去,卻無聲無息地便被空氣彈開了。
「那怎麼辦?要不我們去叫咱們門派高手來,青寰掌門也在這裡,他們肯定不怕!」月生低聲道。他心裡還想到了敖澤、絕末、羅師傅等他心中認為是好人的高手,只是這些人一個都不在。
金枝羽搖了搖頭,又指了指院子另一頭,月生這才看見,那兒卻坐著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看樣子肯定是天正派長老,還有些面熟。
「那是彩虹七劍的靛珺長老。」金枝羽的聲音有些發顫,那是發自內心的不安,「我們的長老,在謀害我們的師兄弟。」
許久,二人都說不出話來。他們都還年輕,沒有見過這樣恐怖的情況。
靛珺坐了一會兒,似乎有些不耐煩,說道:「啰啰嗦嗦還不來,我要回去了,不然被那小師侄發現,又要麻煩一番!」
「那我可就不留了。」那爛布條人說道。靛珺哼了一聲,也不見他如何移動,他連同他坐的椅子一道消失不見了。就在這時,月生聽到腳下有人說話。
「他媽的,抬棺材抬棺材,一趟也不多給幾個錢。」
說話的是個民夫,月生猛然發現他和那日在「醉鄉」酒家看到的一個民夫長得極為相似。腳下兩個民夫抬著一個棺材,毫無疑問,他們正要去這家棺材鋪。
說時遲,那時快,月生在腦殼裡把所有事想了一遍,立刻拉著金枝羽跳了下去,還不等幾個抬棺民夫反應過來,便一人一拳,打昏在地。
「你這是幹什麼?」金枝羽訝道。
月生低聲道:「快來幫忙!我將他們打暈,一會兒就會醒來。這院子有法陣保護,但大門肯定可以隨便進去。我思得一策,我躲在棺材里,便可以進院子去了。你立刻回去報信,要將此事捅得越大越好,越大你越安全。」
說罷,二人一齊打開棺材蓋,卻見裡面躺著一個穿著天正派服飾的年輕人,軀體冰冷,顯然也死去多時。月生和金枝羽都為他默默哀悼了一刻。
棺材頗為寬敞,月生便先躺了進去,金枝羽剛要幫他蓋上蓋子,突然聽得:「日子還早,我再在你這兒坐會兒。」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靛珺!
誰知金枝羽也是個關鍵時刻果決之人,立刻便鑽進了棺材,再用靈力將棺材蓋蓋上。
也正是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幾個民夫慢慢醒了過來,都是在哪裡破口大罵,然後繼續抬著棺材往前走,繞過一個牆角就進了棺材鋪。
倒是那棺材里,月生和金枝羽都竭盡全力想和對方保持距離,又恐懼身下的屍體,一時都感到好不難受。折騰了一會兒,月生和金枝羽終於都用手肘將對方手肘支撐住,再用膝蓋頂住對方膝蓋,不至於二人像剛才一般,如果皮和果肉一般貼在一起。只是此時,漆黑中,兩人的鼻尖卻不可避免地碰上了,月生只聞得這金枝羽身上清香如梅,吹氣如蘭,二人呼吸相聞,都感到對方就像一鍋就要燒開的水一般沸騰,一時又是恐慌,又是感到心神不寧。奇妙而羞澀的感覺讓他體內的靈力似乎都要爆發出來了。
只是轉眼間,民夫便抬著棺材進了棺材鋪。他們和那披著爛布條之人說了幾句,顯然是沒討到賞錢,灰溜溜地走了。
「換件衣服,巧立名目,秘密處決,要麼埋在臭水溝,要麼弄到棺材里,總之就是見不得光。干這樣的事,還得找你啊!」說話的顯然是靛珺,不知為何他的心情此刻變好了。
「什麼亂七糟八的。咱們,還有那奚易,哦,願他安息,不都是一根弦上的螞蚱嘛。」爛布條人笑著說道。他此刻似乎不忙處理棺材,而是繼續走來走去。
這是這麼久以後,月生再次聽到這個叛徒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