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第 303 章
記憶踏過朦朧而來。
那些記憶中一閃而過的虛無空白全都被添上了色彩。
如同千瘡百孔的廢墟終於找到了修補之法,病弱殘缺終於尋到了一劑良藥,風吹雨打的深林終於迎來了溫和的春雨,那些曾經的迷惑與茫然全都消散殆盡。
那些他本以為的蒼白單調的歲月,突然有了顏色。
……
齊無赦還沒有獲得玩家身份時。
燕星辰單槍匹馬闖過了一場以鬼新娘為主題的高級副本。
破局之時,新娘抱著生前求而不得的愛人的屍體,哭得泣不成聲。
他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副本逐漸崩塌。
惡念帶著探究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你看到這些情愛、慾念,都沒有波瀾的嗎?」
燕星辰挑眉:「能有什麼波瀾?悲憫嗎?」
惡念思索了一下:「就好像我見過的無數痴念一樣,渴望、期待、艷羨、甚至是嫉妒、怨恨……」
赴死者面色清冷,神情寡淡得如同深山高峰處的霜雪,遙遙不可捉摸,高潔而不可玷污。
儘管這些冰霜都藏在了「表象」的面具之下,可他只是站在那裡,便冷得讓人不敢靠近。
唯有靈魂之處那第一次見面便看透他靈魂的存在,在他猝不及防之時已經貼近他心中最深之處。
惡念沒聽到他回答,又說:「你不想要情愛痴念?」
「那也得有那麼一個人才行,」他喃喃道,「這茫茫樊籠,全都利來利往,朝不保夕,哪來這麼個人呢……」
惡念一噎。
它似乎想說什麼。
可當時的它才剛剛淌入這名為世間的長河中,說不出那句話。
……
過了一段時間,齊無赦在樊籠的密網之下,偷天換日般拿到了一個用來遮掩的玩家身份。
他出現在燕星辰面前的第二天,赴死者突然說:「其實……」
「嗯?」
燕星辰低聲說:「你知道玩家身份限制很大吧?」
「不就是樊籠的那些規則,有一些我能規避過去,有一些不去違反不就行了?」
「你的實力也會受到影響。」
「無所謂。你怎麼突然婆婆媽媽的?」
青年斂眸,鴉翅般的睫毛閃動,耳垂紅了。
他的嗓音低得像是自齒縫中溜出來的一半:「其實你可以不用冒險出來……我習慣了。」
習慣了腦子裡總有那麼一個絮絮叨叨的聲音。
習慣了本來安靜的夜晚總有那麼一個人陪自己聊天。
齊無赦眉梢輕動,轉了轉眼眸,「你不捨得我出來?」
這話瞬間揭開了燕星辰最後一層臉皮,他猛地轉身,大步離開。
剛沒走幾步,男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不會走的。」
燕星辰腳步一頓。
「我也捨不得你。」
低沉的嗓音帶著重量,一點一點落在人心間,偏挪不開。
齊無赦終於學會了那句話,「我喜歡你。」
赴死者可以在屍山血海中滴血不沾,卻輕易被一句話染紅了臉頰。
他什麼也沒說。
他跑了。
……
又是不知哪個副本中。
村裡的樂師擅長吹笛,每日清晨總有清雅笛聲飄蕩而來。
齊無赦每日醒來,總見到燕星辰坐在窗邊,天光勾勒出他的側臉,照出他雪白的皮膚,悠揚笛聲環繞在側,將這鬼蜮都襯成了仙境。
「你喜歡聽?」
燕星辰只當他好奇心又犯了隨口一問,點了點頭:「嗯。」
隨後,副本結束前的那幾天,燕星辰日日都沒見到這人身影。
那副本對他們沒什麼威脅,齊無赦又本就是個為人處世沒個定型的人,他沒有深究。
可副本結束之後,他們在樊籠的家中,男人拿出了剛削好的竹笛,問他:「你想聽什麼樣的?」
「你……」
「我學了,」這人絲毫不給他留委婉的餘地,「特意為你學的。」
「……為什麼?」
「我喜歡你啊。」
……
燕星辰和齊無赦互換靈魂之後,眼見齊無赦用赴死者的身份行事,在副本中把其他玩家氣得不行,說:「那些人在副本里已經夠慘的了,你怎麼還取笑他們破局素質差?」
「我那叫取笑嗎?那叫實話實說。」
「你是不知道你嘴有多毒。」
「確實不知道。」
「……」燕星辰無奈了,「那你幹什麼要對他們實話實說?」
「你沒看出來他們領頭那個對你有意思呢?」
「……那和你取笑他們有什麼關係。」
「他們覬覦我喜歡的人,當然有關係。」
「……」
「你怎麼又不說話了?」
……
找不到整個樊籠核心結構的鑰匙的那段時間裡。
燕星辰沮喪地說:「我好像沒辦法馬上打開這個囚籠。」
「幫不了那些人就不幫了,你又不是必須這麼做。」
「你不想出去嗎?」
齊無赦側過頭來看他,笑著說:「想啊。」
「那你——」
「但你也在裡面,」這人語氣隨意得彷彿在說吃飯喝水的事情,「不見天日就不見天日吧。」
「……」
……
「老師?燕老師?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都說了不可以叫我老師。」
「那是可以喜歡你的意思?」
「……」
「誒你怎麼又不說話了?」
……
「我喜歡你都說了多少遍了,你次次都不回答我。」
「……」
「又不說話。」
「……」
……
一開始不說話,只是因為不知所措。
他孑然一身慣了,連親情友情都不曾認真體悟過,從何而來對愛情的理解呢?
每一次齊無赦提起來,他總是落荒而逃。
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很久。
後來,他為了解決樊籠的問題,開始將樊籠世界的架構紋路印刻在自己身上。
聞夜問他:「老師,這麼疼,就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真的值嗎?」
他驟然一驚。
不是因為這個問題。
而是因為他發現,他當時的想法居然是——這樣做不僅可以結束樊籠的一切,他還可以帶齊無赦離開。
不是幫齊無赦離開。
是帶齊無赦離開。
他似乎已經默認了,哪怕是囚籠崩毀,虛妄破碎,天光照見現實的那一刻,他也不會和齊無赦分道揚鑣。
他早該意識到的。
如果他對齊無赦沒有感覺,對方那一句又一句「喜歡」掛在嘴邊之時,他就算不出手把人揍一頓,怎麼著也會這真的跑得人影都見不著。
可他都沒有。
他不過是不知道怎麼樣回應而已。
他不過是不知道,怎樣回應,才能珍而重之地對待這句話。
如果下次,齊無赦再問他,他就回應吧。
他想。
可惜好運氣確實從來不曾真的眷顧過他們。
命運的咽喉也很奇妙,它總是很會找時機,在最不想被勒住的時候嗆了嗆。
沒過幾天,第一次嘗試融入樊籠的燕星辰在疼痛的撕扯中探尋著樊籠的規則,發現了連齊無赦都不知道的樊籠的過往和隱秘。
原來齊無赦並不是那被鎮壓的惡念唯一一次產生的意識。
樊籠存在不知多久,玩家在無窮無盡又到不了頭的慾望中逐漸死去,一批又一批人前仆後繼,而囚籠之下壓著的惡念早已不知產生過多少次意識。
這封印並不是完全如他們所想,只是在惡念之上重重加鎖。
每一次副本落鎖,這鎖本身便帶著重壓和折磨,若是意識誕生,這些鎖鏈就如同一把把利刃,會將意識逐漸消磨直至毀滅。
如此一來,意識誕生之後,被樊籠磨滅,磨滅之後,經過不少歲月再度誕生。
誕生、磨滅、誕生、磨滅……
這長久歲月下來,樊籠早已不知磨殺了多少次意識的誕生。
只不過是齊無赦這一次發生了意外而已。
齊無赦在剛成形之初,便遇到了居然敢撕裂樊籠結構的燕星辰。
齊無赦之前生成的那些惡念意識,如果逃逸,一般的玩家要麼被蠱惑,人心慾念徹底將惡念意識污染,惡念在樊籠中散播開,最終還是會被樊籠的自保機制撲殺;要麼,就是被玩家想盡辦法分離驅逐,導致惡念意識被樊籠發現,最終仍然被抓回封印之下,繼續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逐漸被消磨殆盡。
可偏偏這兩者都沒有發生在齊無赦身上。
赴死者同惡念意識誰也沒有奈何誰,善惡交融,光暗相遇,在這密不透風的幽冥中種下了濃墨重彩的花,最終造就了齊無赦這麼一個玩家身份。
齊無赦在樊籠中藏著,不在封鎖之中,歪打正著,那些本該無時無刻消磨惡念意識的副本根本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撲殺他。
但若是齊無赦再度回到封印之下,那便糟糕了。
即便如此,就算不被樊籠發現,齊無赦終究還是在樊籠之中,那些消磨的機制仍然會作用在齊無赦的身上。
只不過速度慢了一點而已。
只要樊籠還在一天,哪怕齊無赦同他一起躲在樊籠世界里,終有一日,齊無赦還是會油盡燈枯。
發現這一點后,燕星辰心神巨震。
他從未想過,「徹底消失」這樣的字眼會發生在齊無赦身上。
他將這個發現藏在了心裡,誰也沒說,包括齊無赦。
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齊無赦出事之前毀掉樊籠。
最開始,他只是嘗試用他的身體融入樊籠並且更改副本規則——這就是他之前恢復的記憶里的那些內容。
他成功了。
齊無赦和聞夜也都覺得他成功了。
但其實他並沒有完全成功。
如果不出意外,樊籠確實會在逐漸解鎖的過程中消散。
可這速度太慢了。
真到了消散的那一日,齊無赦早就……
「不行,還不夠快。」
齊無赦問他:「什麼不夠快?」
「這一切——啟明條約的完善、道具的數量、數不勝數的副本被破解的速度……」
以一己之力更改副本結構運轉,妄圖打開這巨大的枷鎖,燕星辰的身體日復一日變差。
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樊籠崩毀的速度依舊不夠快。
於是他做了更膽大的決定。
一個不能告訴齊無赦的決定。
他拿出了當初費了大力氣得到的傳奇級別規則道具——「分離」。
那本來是為了分離附著在他靈魂之上的惡念意識的。
可之後,他和齊無赦之間愈發不分彼此,這傳奇類規則道具反而成了擺設,燕星辰將之束之高閣,沒再拿出來過。
再次拿出來之時,他拖著虛弱至極的身體,背著齊無赦和聞夜,獨自一人,將自己靈魂中代表著理智、剋制、秩序的那一部分,還有和情愛有關的魂靈,活生生分離了出來。
他的靈魂一分為三。
一部分,就是維持著他思維意識的主體。
一部分,是他人生至今為止對情愛、喜歡的所有魂靈。
最後一部分,便是所有和理智、剋制、秩序有關的。
最後這一部分囊括了理智和剋制的靈魂被印刻上了代表著樊籠規則的符文,融入樊籠之中,將秩序和良善刻在了這巨大的囚籠之上。
本該緩慢完善的條約在接入這部分靈魂的那一瞬間開始加速成型。
【啟明條約完善中。】
【啟明條約第一條:禁止玩家自相殘殺。】
【啟明條約第二條:……】
從那一刻開始,哪怕燕星辰不在樊籠了,他的靈魂也會一點一點地督促啟明條約快速完善,從而促進副本循環和保護樊籠中每一個玩家。
而他自己剩下的靈魂也會逐漸同樊籠融合,不斷地加速著這一切。
這就是他第二次進入樊籠之後,靈魂狀態越來越差的原因——他的主體靈魂一直在變少、一直在同樊籠融合。
這樣一來,在樊籠消磨掉齊無赦之前,他便能以自己的血肉靈魂為刀鋒,反過來徹底把這囚籠給消磨掉。
而代表著情愛歡喜的那一小部分靈魂,成為了另外兩部分靈魂溝通的樞紐。
這樞紐是連接他自己的靈魂和融入啟明條約的靈魂的開關。
他的靈魂一直和樊籠連著,只要拿回樞紐,便能重新開啟對樊籠結構的掌控。
這樞紐便同這些記憶一起,藏在金拆當中。
在他打開金拆最後封存的信息的那一刻,樞紐便重新回到了他現在所剩不多的靈魂當中。
他已經再度對接上了樊籠,清晰地感受到樊籠的每一處、每一個符文中能量的流動、他的靈魂每一次細碎的消磨……
這邊是他隱藏到最後的秘密。
金拆里最後封鎖著的,是剛才恢復的那些和齊無赦有關的記憶,還有他和情愛有關的魂靈。
他將打開封鎖的密鑰符咒交給聞夜,並且告知聞夜一定保密,連之前的自己都瞞著。
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全世界誰都可以知道這件事,唯獨齊無赦不能。
齊無赦當時已經開始懷疑他為什麼要那麼拚命地加速樊籠破碎了。
本來燕星辰以身體為符紙融入樊籠已經足夠了,之後他們可以慢慢地等待時間的作用,樊籠終究會消失,困頓其中的玩家終究有離開的一天。
燕星辰卻還是嫌速度不夠快,齊無赦怎能不懷疑?
若是這份喜歡被當時的齊無赦知道,以這人的聰明,絕對能猜到他為了加速樊籠做了什麼。
他只能三緘其口。
將這些都封存起來之後,他的身體繼續衰落下去。
「你快死了,」齊無赦對他說,「我不會讓你死的。」
燕星辰只是眯著眼睛笑了笑:「好。」
「所以呢?」
「什麼所以?」
「所以你喜歡我嗎?」
「怎麼突然扯到這個?」
「我說什麼都會扯到這個。」
燕星辰哭笑不得。
彼時,年輕的赴死者已經將一切和情愛有關的魂靈,還有那些與喜歡有關的記憶,全都剝離封存了起來。
他對「喜歡」的定義一片空白。
他已經無法回應了。
他茫然地將這個問題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十分誠實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齊無赦微怔,帶著期望的雙眸暗了暗。
沒過多久,燕星辰的身體真的撐不下去了。
他安排好了一切。
齊無赦也安排好了一切。
他們根本沒有商量,只是暗自籌謀著各自的打算。
一個在樊籠中埋下了日後可能用到的每一步棋,一個想盡辦法給燕星辰塑造了樊籠之外能夠使用的孩童時期的身體。
齊無赦要送燕星辰離開樊籠之時,燕星辰沒有反對。
他知道自己的靈魂正在一步步和樊籠融合。
哪怕是離開了樊籠,殘缺的靈魂也會一點一點變少——他的靈魂終究會全都和樊籠黏連在一起,成為樊籠的一部分,甚至是……成為樊籠。
但那個時候,他可能已經在現實世界中生活了好一段時間,然後默默死去。
齊無赦則在樊籠世界里過了幾十年。
混亂時代幾年的相處早已微不足道。
哪怕是樊籠再度將他拉了回來,燕星辰也只會在自己的安排之下逐漸拿回當初的實力和記憶,再度走上這條路。
也許當年那不曾回應過的喜歡也只會被時間遺忘。
齊無赦會自由地離開樊籠,曾經的赴死者在齊無赦的記憶里可能只是一個相處過幾年之後離開的過客。
燕星辰不曾想到,齊無赦送他離開樊籠之後,其實從未真的離開過他的身邊。
那一道道繾綣悠揚的竹笛聲昭示著他還懵懂之時的陪伴。
有人明明身在樊籠之中,並不確定他還會不會歸來,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再度記起一切,卻仍然冒著巨大的風險,用盡全力,時不時將意識飄蕩出樊籠之外,悄然無聲地看著他。
也正是因為這一份默然無聲的陪伴,齊無赦發現了他靈魂有缺的問題,想辦法將燕星辰帶了回來。
冥冥之中,他們在樊籠中重逢了。
當初那份喜歡分明被燕星辰封鎖,可命中注定的陰差陽錯之下,哪怕這份記憶沒有回來,哪怕他連喜歡和情愛的定義都剜去,哪怕他的靈魂早已千瘡百孔殘缺不堪……
本該被埋葬於不見天日的萬丈深淵中的種子在峭壁懸崖上落地生根,借著那麼一點幽微明光,仍然在一片蒼茫中破土而出,開出了溫柔繾綣的花。